公道(二)

公道(二)

()又是幾天過去,大概小皇帝還是沒說怎麼處置他,所以依舊沒有人來,葉信每天只是看書,除去被子薄了點,飯菜差很多,日子過得倒也悠閑。

這一日傍晚放過飯,甬道里忽然響起獄卒的腳步聲,和著掛在腰上鑰匙碰撞的聲音,一路響了過來,在門口停住。插匙入鎖,門慢慢被推開,葉信抬頭去看,卻是龍峻手拿著一個托盤,盤裡放著一壺酒,一個杯子,慢慢走進來,面無表情地往桌上一放,沉聲道:「陛下賜酒,葉大人跪謝吧!」

葉信一愣,看了看門口,獄卒早已退走,便悄聲說:「龍大人,這裡只有你我,可不可以不用跪謝啊?」

「你真的不怕死嗎?」龍峻皺眉看他,眼中笑意一閃,「你怎麼就認定皇上賜的不是毒酒?」

葉信吸了吸鼻子,嘻嘻笑道:「真要賜我毒酒的話,用滿殿香可就太糟蹋了。」

聞言,龍峻勾起嘴角,將手虛抬:「慢用。」轉身便走。

「龍大人!」葉信忙開口叫住,見他回頭,笑著相邀,「能飲一杯無?」

「詔獄可沒有紅泥小火爐。」龍峻抬眼看了看囚窗外的天,「現在是晚春,不會下雪了。」

葉信聽罷腦中念頭一閃,猛抬手拍了下桌子:「那兩個『不如』,果然是你寫的!」

龍峻微笑著拱了拱手:「一時手癢,葉大人海涵。」

「海什麼涵啊!」葉信哈哈笑道,「龍大人批得對,那些話真的是狗屁不如。」

命獄卒拿來空碗,龍峻居然真的受邀坐了下來,葉信忙持壺給他斟滿,兩人把酒對酌。可惜東主量淺,酒過三巡之後,葉信臉就紅了,舌頭似乎也大起來。

看他眼裡有些愁思,龍峻淡淡開解道:「陛下送你到詔獄來,其實是在護著葉大人。」

「信自然明白。」葉信皺眉苦笑,「我只是擔心拙荊,她快臨盆了。」

「哦,那就先恭祝葉大人添個麟兒。」

葉信笑著舉杯:「好說好說。」

龍峻就碗喝了一口,皺了皺眉:「今天陛下給劉督公加了太子少保銜,殿上好一通熱鬧。」

葉信眼皮一跳:「有多少人受了廷杖?」

龍峻看他一眼,沉聲說道:「三十七人,杖死十六人,其餘的,不死也殘了。」

葉信悶頭喝酒,良久不語,好半響才出聲長嘆:「陛下其實是個可憐人。」

龍峻斜睨他:「葉大人,你醉了。」

「龍大人,你覺得皇帝應該是怎樣的人?」葉信紅著臉,吐字有些含糊,「他是否應當英明沉穩、機敏果敢、通情達理、目光長遠?他是否應當公正無私、正直可靠、心懷慈悲、寬宏待人?我看就算是孔聖人也做不到,這實在是那些士大夫求全責備、矯枉過正了。」

他望天幽幽一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何況陛下他,還只是個孩子啊!」

「小孩子最是殘忍,因為他們不知倫理,不懂綱常。」龍峻目光一寒,冷冷回答,拿起碗來一飲而盡。

葉信見他忽然冷口冷眼,不由一愣,扭頭細想,還是不知道哪裡說錯惹惱了他,一時間兩人俱都無話,囚室內只余喝酒倒酒的聲音。

靜了好一會兒,龍峻開口問道:「我聽說葉大人交遊廣闊,朋友甚多,這些日子,怎麼沒有人來探望?」

葉信訕訕笑道:「大多是狐朋狗友,顧自家前程都來不及,哪還會來這裡觸霉頭。」

「楊志和楊大人可不是狐朋狗友吧?怎的他也沒來?」

「我托子同照顧拙荊和小女,叫他千萬不要來看我,不然我和他割袍絕交。」葉信苦笑,「要不然,他那個臭脾氣,九頭牛都拉不住。」

龍峻雙手抱胸笑道:「葉大人難道只有這一個朋友?我卻不信。」

葉信舉杯一飲而盡,嘆道:「實不相瞞,信上摺子之前已經做好萬全的準備,若不成功,誰都不要來救,免得牽連無辜。」

「葉大人倒有副仁義心腸。」

「若說仁義心腸,龍大人難道沒有?」酒勁上涌,葉信連耳朵眼睛都紅了起來,「我聽說大人接管之前,這詔獄里蠅蟲滿天、腐臭難當、甚至有老鼠把人犯的腳都啃掉,哪有今天這般乾淨。」

似是想起了什麼,龍峻有一瞬間的出神,然後低聲回答:「我只是不喜歡那種味道。」

「託詞託詞!」葉信連連搖頭,「還有,龍大人初一上任,便平了不少詔獄的冤假錯案,這個又怎麼說?」

龍峻揉了揉眉心:「我不過是藉機尋了北鎮撫司的短處上報天聽,以便將詔獄重納掌控而已。」

「不管目的如何,你總是還了含冤者一個公道。」

「葉大人真是高看我。」龍峻微微冷笑起來,「當今世道,哪還有什麼公道可言!」

「龍大人,你這話不對。」葉信伸出食指搖了搖,紅著眼望定他,「這個世上,還是有公道的。」

「公道在哪裡?」

葉信指了指兩人的胸口:「公道在人心。」

「人心難測。」

「人心是可測的。」

龍峻一笑,不置可否。

葉信酒量本來就差,又因為掛心家人,當晚喝得酩酊大醉,也不知龍峻是幾時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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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之後,龍峻又來了,他穿一身褐色的便服,一頭微曲的亂草草束在腦後,看上去比穿官服時隨意懶散了很多。手裡提著一個青碧色小壇,進屋往桌上一放,望著葉信微笑。

「咦?濟南的秋露白?」葉信抱起那一小壇酒,細細看上面貼的紅箋,驚喜道,「還是薛家出的!哪裡來的?」

「孝敬錦衣衛的人可不比葉大人的武選司少。」龍峻笑著坐下,擺好酒碗,「聽說薛家的秋露白是收蓮花露所釀,其味清芳,不可多得,非一般酒坊可比,就連大內造的都稍遜一等。」

「即是這般難得的好酒,為什麼不留著自己喝?」

「總不能白喝你的酒,我那幾個兄弟又都不喜歡秋露白。」龍峻拍開泥封,囚室里頓時清香四溢,「童虎喜歡滄酒和潞州鮮紅,朱炔喜歡羊羔酒,宣武喜歡揚州雪酒。你量淺,本來太原酒比較合適,不容易喝醉,可那酒我卻不喜歡。」

他微笑著給兩個瓷碗倒滿,兩人舉碗輕輕一碰,仰頭一飲而盡,反手對照碗底,相視大笑。

「就這麼干喝著沒什麼意思,不如來玩個遊戲?」龍峻從袖中掏出兩個骰子,笑著往桌上一丟,「投壺玩不了,我們來擲色,點小的罰一碗,如何?」

葉信欣然應允,他向來擲色頗有一手,幾乎次次穩贏,今天卻不走運,五盤裡倒有三盤是輸的,接連幾碗下肚,頓時頭重腳輕起來。

「真是好酒!」葉信呵呵笑道,「你們錦衣衛果然了得,哪像我,連塊木炭都要自己掏錢買。」

「你別誑我。」龍峻斜睨他,「你那武選司,可是兵部里最富的地方,肥得流油,武將升遷降謫,全賴你們大筆一揮,怎會沒人孝敬?」

葉信乜斜著眼道:「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孝敬豈是這麼好收的?」

兩人相視而笑同時搖頭,持骰子再擲一輪,居然又是葉信輸,看他仰頭幹了一碗,龍峻淡淡笑著問道:「武選司的郎中程春芳程大人,聽說和葉大人你交情甚好,他家新出了個笑話,不知大人有沒有聽過?」

葉信紅著臉哈哈笑道:「他家能有哪些新笑話?還不是葡萄架倒了,或是家裡妻妾全武行殃及他這條池魚之類的。」

「你果然是程大人知根知底的好友!」龍峻微眯了眼笑,「聽說這次,是他家正房和最受寵的四姨太,為了爭一個馬桶打起來。」

葉信聽了,差點把酒噴出來,一時間又嗆又咳又笑:「對對對,他家那隻馬桶可是個寶貝,上好檀木做的,可以傳家萬代!」

龍峻笑著皺眉:「即便是檀木做的馬桶,也是裝穢*物的,如何可以傳家?」

葉信雙手合十,吃吃笑道:「佛曰:不可說,不可說。」

龍峻雙手抱胸淺笑:「原來葉大人是個在家的居士。」

兩人又擲了幾輪骰子,葉信依舊是輸多贏少,一小壇秋露白,竟有四分之三進了他的肚子。這晚葉信又是大醉,第二天醒來只覺頭大如斗,渾記不清昨天夜裡都對龍峻說了些什麼。

然而這天下午,詔獄里忽然熱鬧起來,哀嚎聲、喊冤聲從門口通過甬道一直傳到葉信囚室,葉信側耳細聽,裡面依稀像是有武選司郎中程春芳的哭號。他又驚又疑,等到獄卒來送飯,忙開口詢問打聽。

那獄卒今天心情似乎很好,笑著說:「葉大人可不知道,原來錦衣衛早知曉武選司郎中程春芳貪墨行賄,只苦於一直找不到證據。沒成想,那姓程的把帳本和行賄名冊,都藏在四姨太的檀木馬桶夾層里,龍大人真是料事如神!」

葉信聽到,忽記起昨晚自己和龍峻所說的話,只覺兜頭一盆冷水澆下,從頭涼到腳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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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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