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1章 蘭若,隱宗紅線
那中年人被帶到一處雅廳,他從懷中摸出一個小布囊,那小布囊已經被桑葚的汁液染成了紫色。
他顫巍巍地打開小布囊,發現裡邊的桑葚已經在摔下牆頭時壓碎了,不由得雙淚長流:「碎了,都碎了,我只想摘點果子,給我孩兒充饑啊,都碎了……」
唐治聽了,心生惻隱,道:「取些點心茶水給他。」
旦增喜繞馬上取了碟點心茶水來,這點心在各處靜室雅間擺的都有,隨時取用,每日撤換的。
那人見了這點心,不禁咽了口唾沫,卻沒有食用,而是看向唐治,央求道:「貴人慈悲,這點心,小民……小民可以帶走嗎?」
唐治道:「你那孩子,尚在飢腸轆轆中,是吧?吃吧,我還有話問你,吃飽了,才有力氣答話。等你走時,再帶回去一些給你家孩子便是。」
那人聽了,感激不盡,看來他也真是餓的狠了,抓起那點心,便狼吞虎咽起來,噎得他直翻白眼兒,趕緊又抓過溫茶順氣兒。
唐治坐在羅漢榻上,耐心地等他吃喝,眼見一盤子點心已經見底,那人意猶未盡,又將盤頂的點心渣兒攏到一起全舔光了。
唐治便道:「不是我不捨得,這點心和了水,會發的,你吃的太快,現在尚覺飢餓,可若再叫你吃,一塊兒脾胃就要撐壞了。」
那中年人忙放下盤子,恭敬叩首道:「貴人說的是。」
唐治道:「說說吧,你這事兒,究竟是什麼情況。」
那中年人方才已經聽唐治向那玄武寺中僧人自報過身份,當時又餓又氣,還被人摁著,也聽不太清,但是郡王二字他是聽清了的,曉得面前是個大人物。
雖說他那事兒,於道義而言,他覺得自己占理。於律法而言,他也無可奈何。
但,便將滿腹委屈,訴與這位郡王知道,又沒有什麼損失。
這樣一想,中年人便黯然一嘆,對唐治說了起來。
旦增喜繞見了,便走到唐治身邊,蹲身下去,輕輕跟他捶著腿,狸奴和竹小春則分站左右,一起聽他訴說。
這一聽,居然還跟唐治有點關係。
唐治在隴右扇動的蝴蝶小翅膀,那風兒,都刮到關中來了。
這人姓王,名叫王砍,本是長安一個富商。
他能給玄武寺捐出一個園林,有多富可想而知。
他做的一直是隴右、河西、西域這道線兒上的珠寶生意,這條商貿線風險大,但收益也大。
他一直背靠秦州盧氏,大頭讓給盧家,人家吃肉,自己喝湯,如此一來,商路自然得了保障。
但是盧家從手指縫裡漏出來的這點湯,也造就了他一方富豪。
只不過,去年冬天,盧家突然就完了。
盧家嫡支的人逃走了,所有浮財和好搬運的珍貴浮貨,全都捲走了。
王砍的珠寶貨物,也被盧家席捲而去,這一下子,就把王砍給搞破產了。
他的房子、店鋪、錢財,全被抄去,彌補向他借貸、投資的百姓了。
頃刻之間,王砍便一無所有,只能在老宅後邊巷子里搭個柴棚,落魄成乞丐了。
而去年秋上,他剛把一處園林捐給玄武寺。
這兩天因為唐治駕臨長安城,長安令整肅街道,驅趕乞丐,王砍想乞討都沒地兒去,他和娘子還能喝涼水硬捱兩天,可他那兒子才五歲,哪裡忍受得了這樣的飢餓。
王砍想起自己捐的那座園子里有一片桑葚林,這時候應該已經結了果子。
於是,他便翻牆去,想偷摘些桑葚給兒子充饑,就有了唐治所見的一幕。
唐治聽了前因後果,便問他為何捐獻園林,可有被人脅迫的事情。
結果聽了之後,唐治也是無語了。
自己心甘情願捐的,沒有人脅迫他。
那個時候,王砍正春風得意。
他是暴富,心性不夠穩,那陣子花錢本就大手大腳,又加上等到冬末,與盧家合作的那批珠寶運到了,又是一筆巨利入賬。
所以,竟慷慨地把一處價值萬金的園林,捐給了玄武寺。
卻不想,此後不久,他便遭了大劫。
而且,他此時的家產,用來賠償人家的損失,差不多勉強夠。
如果這園子還是他的,雖然不能大富大貴了,但一家無憂,還是能做個小康的。
唐治聽了不禁默然。
狸奴和竹小春對望了一眼,也不禁無語了。
玄武寺這些人也太貪婪無恥了,她們兩個聽了,也是氣憤不已。
可是,若從律法上講,人家確實沒毛病。
你自願捐的,沒有人強迫你,現在「過契」早簽完了,園子已經屬於玄武寺。
他們連幾顆桑葚果都不讓你摘,還掄棍子打你,情理上確實太無良,可是……你能把人家怎麼樣?
狸奴和竹小春因為這王砍之事,本也惹了一肚子氣,可此時面面相覷,也是有心無力了。
唐治本想為他主持公道,其中若有不公道的事兒,便替他伸張正義,聽到這裡,也是無奈的很。
「狸奴,取些錢物,再拿幾碟點心給他,送他出去吧。」
王砍聽了,感激涕零,連連叩首。
狸奴取了些銀錢來,又拿了幾碟點心,一股腦兒交給王砍,王砍千恩萬謝而去。
竹小春見唐治眉頭微鎖,若有所思,便向旦增喜繞使個眼色,揮了揮手。
旦增喜繞會意,悄悄退了下去。
竹小春脫了鞋子,膝行於榻上,繞到唐治背後,輕輕為他揉捏起肩頭來,柔聲道:「大王猶自心中不平吧?
這世間,有很多事都很叫人無奈的,大王也不必太放在心上了,白白惹得自己不快活。」
唐治感覺到肩后綿軟一團,便愜意地往後靠了靠,將頭枕了上去。
竹小春臉兒一紅,抬眼一瞄,廳中再無旁人,便由他去了。
唐治閉著眼睛,道:「王砍,只是一家一姓之事,我的確不放在心上。我在想別的……」
竹小春聽了,臉兒更熱了。
之前,唐治可是明知是她冒充著「狸奴」,卻還裝瞎,對著她這個「狸奴」調笑,說他挺喜歡小春的,什麼時候狸奴若與小春一起侍奉,那才快意。
當然,唐治說時,極其含蓄。
但竹小春是什麼人,那可是個污妖王啊,理論知識極其豐富,早就聞弦音而知雅意了。
難不成,他現在要提出那個要求了嗎?
雖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小春還是臊得臉兒通紅。
卻聽唐治悠悠地道:「小春吶……」
竹小春嬌軀一顫,聲音略顯沙啞地應道:「是!」
唐治道:「你去,幫我調查一件事情,要快!」
竹小春一呆,調查事情?我還以為……仟仟尛哾
原來胡思亂想的不是他,倒是我了。
竹小春咬了咬嘴唇,道:「大王請吩咐。」
唐治道:「給我調查一下長安的寺觀情況!」
唐治已經習慣了以上位者的角度思考問題,他此時想的,的確不是王砍這個如何的可憐,玄武寺如何的無良。
他想的是,這,只是個例嗎?
他此時所住的,是慈航庵的園林,旁邊的,便是玄武寺的園林。
他們,究竟擁有多少財富?
在調查成州李氏鑄私錢的事情時,他與幕僚司、內記室的人聊了很久,曾聽他們提起過,大周流通的錢幣嚴重不足。
而其中一個重要原因,便是銅料不足。
寺觀鑄像神像、法器,消耗了大量的銅,包括他們所擁有的廟產寺田,連賦稅都不用繳。
唐治就曾聽幕僚們提起過,甚至有些自耕農,為此自願託付於他們,這種情況,究竟有多嚴重了?
唐治當時聽了,就把此事放在了心上,想著以後要好好調查一番。
他現在已經有資格去替這個老大帝國思考未來的事情了。
如今既然碰上了,倒是可以先了解一下。
「是!」
竹小春都快忘了自己是直屬於聖人的玄鳥衛了,答應起唐治的吩咐來十分乾脆。
她身軀一動,唐治便道:「也不急於須臾,叫我再躺會兒。」
竹小春臉兒一紅,抬手欲打,落下去時,卻是輕輕地撫在了他的太陽穴上。兩手輕柔,緩緩動作,眸中滿是柔情……
……
洛邑,偃師。
萬安山上,會聖蘭若。
只聽這寺觀的名字,就知道這是民間私建的一處寺廟。
因為從前朝開始,朝廷為了加強對寺觀的控制與管理,就實行有嚴格的賜額制度。
一處寺觀要興建,先要由檀主上書官府申請寺額,由朝廷賜給名。
這種寺,才是合法寺觀,寺觀的名稱中,也才可以有寺、院這類名稱。
如果是私建的,未獲授額的寺院,只能稱招提或蘭若。
以我們所熟知的《倩女幽魂》蘭若寺,也只是後來被影視改編中被稱為蘭若寺才為後人所熟知。
其實在聊齋原著中提到的蘭若,只是說它是一處不知名的寺廟罷了,並不是這處禪寺的本名。
會聖蘭若建在萬安山上,寺中有一座五層的寶塔。
塔上高處,葉東來一襲月白色的湖綢道服,倚坐在錦繡的坐榻上,臉上帶著幾分慵懶的笑意,正垂眸望著山間綠蔭道上緩緩駛來的一輛香車。
他的目光雖然和煦,卻暗蘊著幾分犀利的危險。
香車已駛到塔下,看不見了,葉東來呷了口酒,悠然自若。
過了一陣兒,塔內樓梯輕響,這是登塔人故意踏出的腳步聲,否則以她腳步之輕盈,又豈會發出半點聲音。
葉東來聽了,微笑地站起身來,大袖一分,復又一合,雙手微拱,氣度雍容。
樓梯口,先現出一道雲鬢,青絲烏亮,髮髻上只插著一根寶光瑩潤的碧玉簪子,接著便現出一張雅麗絕俗、光艷清華的美麗容顏。
淡青色一襲素衫,領口銀色雲紋,襯得膚色吹彈得破,玉潤嬌嫩。
葉東來含笑一揖:「想必姑娘便是隱宗紅線了,今日得見,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