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周歲
醒來時已回到房中,輝娘正在旁邊做針線活,見我睜眼連忙放下活計過來道:「小姐不再睡會兒,才晌午。」
我搖搖頭,口渴要茶,輝娘遞過木樨清露,我就著輝娘的手喝了一口,突然想起什麼來道:「我怎麼回來的?」
輝娘回身把卷草紋八仙盞撂下,笑道:「是水五送小姐回來的。」頓了頓又道,「那孩子一路把小姐抱回來,小姐睡著了還扯著人家袖子不讓人家走。」輝娘一臉促狹。
不會吧,我訕笑。夢裡依稀有一個單薄的身影,逆著光,端端的讓人心疼。
「誰是水五?」我轉移話題。
「老爺建府後這幾年陸續收養了好多孤兒,有的學文,有的習武,想必老爺自有打算,老爺說這些孩子冠水姓,但先不賜名,只是按照進府先後排序,府上諸人一律以序號相稱。」
帥爹這是培養勢力呢。水家原是寒門,煊赫不過才幾年光景,根基尚淺,帥爹此舉相當明智。不予賜名,恐怕是留給主子取了,帥爹究竟打的什麼如意算盤。
「學文著白,習武著黑,小姐以後就認得了。」輝娘端來一個嵌螺鈿攢心大盒。
我挑了一塊芙蓉千層酥吃著,綠萼打帘子進來。
「小姐醒了,剛剛素問姐姐來說夫人喚小姐去呢。」
娘找我,怕是為了晚上的宴席。
娘正屋換了薰香,貌似椒蘭的香氣,深深吸一口,頓覺靈台清明,倦意全消。
小哥哥正在誦《論語》:「知之不如好之,好之不如樂之。」童音清越,琮琤朗朗。
小屁孩倒提著一把紅穗子點翠桃木劍,和假想敵廝殺正酣,嘴裡哼哼哈兮,倒是頗有氣勢,把一屋子丫頭嚇得花容失色,躲閃不迭。小屁孩得意地笑,一套原創劍法舞得是風生水起。
娘持著銀勺給某鳥添金粟,含笑看著所好殊異的倆兒子。
從輝娘臂彎中下來,我乳燕投林般地撲到娘懷裡:「娘親,抱抱。」
「溪兒今天不乖啊,一個人偷偷跑出去,也不跟人說一聲,把你奶娘急得滿世界找你。」娘嘴裡責怪,眼裡卻全是溫柔笑意。
我吐吐舌頭,奶聲奶氣道:「溪兒知錯了。娘親不要生溪兒的氣,生氣臉上愛生皺紋。」
娘聞言失笑:「鬼丫頭。」
碧瑤端著漆盤從門外進來,盤裡擱著青花纏枝蓮紋缽和配套的幾隻小盞。掀開蓋子,頓時清香四溢。
「什麼東西這麼香?」小屁孩美食當前,棄劍奔去,小哥哥也暫時告別他的孔聖人。
「二少爺小心燙。」碧瑤盛了一盞給小屁孩,「是宮裡賜下的雪蓮冰露。這幾天奇了,不年不節的,宮裡賞賜不斷,李公公三天兩頭地來,言語那叫一個客氣。」
「這有什麼奇怪,自打去年咱們老爺執掌戶部,國庫進帳一下子多了四成。說句犯上的話,如今聖上要對北辰國用兵,糧草軍餉,怕是要大大仰仗咱家老爺呢。」靈樞回道,上前幫著碧瑤盛露,遞給小哥哥一盞。
「靈樞。」娘淡淡掃她一眼道。
靈樞一凜,慌忙跪下:「奴婢多嘴了,請夫人責罰。」
娘輕輕嘆息:「越是聖眷隆重,越要謹言慎行,如今多少雙眼睛緊盯著咱們水府,稍有不慎,便是廣廈傾覆,那尚家就是先例。禍從口出,你跟我幾年,是個聰明人,別這時候犯糊塗。好好琢磨琢磨吧,想明白了就自己起來。碧瑤,拿個軟墊給你姐姐。」
靈樞肅容謝恩,恭敬地跪好。
娘不愧是大家閨秀出身,不怒而威,氣韻高華。
不過娘那句「尚家就是先例」是什麼意思,我喝著冰露,心中狐疑,不免食之無味。
娘看幾個孩子悶悶不語,興緻低落,展顏笑道:「宮中賜了煙花,聖上特意下旨,許咱們府今晚放煙火,你們幾個下午養好精神,要是犯困睡過去了可別哭鼻子。」
聽說有煙花,小哥哥和小屁孩明顯興奮起來。
永旭例律,民間禁止私自燃放煙火,違嚴辦。今晚宮中特意賜下煙花為小屁孩和我慶生,帥爹的確聖眷不薄。不過樹大招風,難免遭人嫉恨,水家根基尚淺,今日盛況全憑「君恩」二字,然而天威難測,今日之福也許就是他日之禍,這巍巍繁華下潛伏著寂寂隱憂。
夜幕降臨,八角琉璃宮燈高掛,映得闔府燈火通明。
帥爹在前廳宴請男賓,推杯換盞,把酒言歡,香騰瑞靄,千枝畫燭流光。
美娘在內府招待女客,簪紅佩綠,笑語嫣然,花簇錦筵,百盞銀燈散彩。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爹娘和眾賓客移步水榭。
湖名莫愁,引不離山之活水,日日常新。湖中遍植千瓣芙蕖,微寒料峭,小荷才露,尖尖翠角,俏立蜻蜓。臨水竹榭,與山腰之無淚亭遙遙相對,匾懸忘憂,乃御筆親題。
下人早已準備妥當,帥爹令下,立即點燃煙火。
時而像金菊怒放,牡丹盛開,時而像彩蝶翩躚,巨龍騰躍,流光映在眾人臉上,鍍上一層淺淺的光暈,火樹銀花,驚夢一池春水,一時怔忡,須臾恍若隔世。
宴罷客散,小屁孩和我的抓周禮開始了。
聽說爹娘本來不打算讓我們抓周,可是外公執意如此。外公無子,僅娘一顆掌珠,因此對外孫格外疼愛,為了這次周禮,早早命人送來了尚書玉笏。
眾人齊聚瑞禧堂,正中設著張大紫檀雕螭案,上面擺得滿滿當當:外公玉笏,伯父佩刀,王亥算,倉頡簡,財滿星,洪崖樂,食神盒,串鈴,伊尹鑊,魯班斗,陀螺樂,酒令籌,林林總總,讓人眼花繚亂。
我抓什麼好呢?這是一個嚴肅的問題,且靜觀其變,看看小屁孩抓什麼再說。
眾人圍坐一團,外公外婆滿眼期待,外公露出和藹的笑容一個勁地使眼色,示意小屁孩去抓那玉笏,伯父伯母連連催促,伯父也用若有若無的眼神勾引小屁孩去抓那佩刀,小屁孩冷眼瞧著倆人眉來眼去,面無表情,帥爹和娘則是一臉雲淡風清。
奶娘剛把小屁孩抱上案,小屁孩一眼就看見了伯父佩刀,還沒坐穩,就迫不及待地直撲而去,一把抓過佩刀,牢牢抱著,還不要命地使出吃奶的勁兒拔那刀柄,憋得小臉通紅。
丫頭見狀連忙奪刀,和小屁孩好一番較勁,小屁孩死死地不撒手,還齜牙咧嘴地恐嚇那丫頭。
伯父極是得意,大搖大擺上前解圍,一把抱過小屁孩,高高舉過頭頂,哈哈大笑道:「好小子,有志氣,快點長大,到時候大伯把一身本領都教給你。」小屁孩也跟著嘎嘎地笑。
外公難掩失望之色,捻須乾笑道:「好,好,愛武尚武,易軍易武。」
帥爹和娘對視一眼,帥爹笑道:「看來水家又要出一員虎將,再看看溪兒抓什麼。」
小屁孩抓佩刀,倒是像他的風格,我又該抓什麼,躊躇半天,心中仍然沒個計量,暗暗著急。
抓周一來預測前途,二來預測性情,我可是堂堂穿越人,前途性情又豈能受這些俗物所限,乾脆什麼都不抓好了。
「溪兒什麼都不要抓。」我露出奶牙,甜甜地笑。
眾人大異,外公招手叫我過去,抱我坐在膝上,問道:「溪兒,來,告訴外公,為什麼不像你二哥哥一樣抓一件呢,你看那白白的多好看。」外公指著他那沒人愛的寶貝玉笏。
我咬咬牙,攤開水晶般白皙瑩透的手掌,復又緊緊握住,語不驚人死不休:「溪兒的命運掌握在溪兒自己手中。」字字珠璣,擲地有聲。
一屋子人都在找自己的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