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南部夜邇森林邊緣)
王都出了變故,他們的計劃可能要更改,智靈命令全軍原地紮營。
從剛剛聽到希翼王辭世的消息開始,湟的表情就一直很平靜,只是平日里溫和柔亮的眼睛變得冰冷而空洞。
伊嵐一直在帳里陪著湟,泫兒雖然很擔心,卻不能靠近他。直到夜幕降臨,泫兒看見伊嵐匆匆走出營帳,她才掀開帘子悄悄走了進去。
帳內生了火,把森林夜晚的寒意擋在了外面。
泫兒看著坐在床榻邊的背影,一時躊躇不前。
湟一動不動地坐著,若不是呼吸時身體的起伏,他看上去就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像。
吸了口氣,泫兒緩緩靠近。
湟把一直帶著的銀色圈取下了,一頭黑隨意地垂落著,唇上一貫的微笑也不見了蹤影。他睜著雙眼,但漆黑的瞳孔里映不出任何倒影。
雖然泫兒對希翼王一無所知,但卻能感覺到希翼王在湟心中的份量。看著現在的他,泫兒想起自己六歲失去父母時的痛苦無助,不禁伸手撩起他臉上的絲,柔聲喚道:「湟……」
他仍是沒有動,彷彿沒有聽到任何聲音。
「湟……」雖然心裡明白伊嵐來了以後,自己再也沒有資格為他做任何事,但泫兒還是輕輕地攬過他的身子,想給他冰冷的身軀哪怕是一絲的溫暖。她把他的頭放在自己胸前,小手輕撫著他寬闊的背脊,喃喃地對他說:「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是的,都是她的錯。要不是她,他就不需要揮兵南下,他就可以留在父親身邊,他就可以親口跟父親說再見……
懷中的人突然動了動,泫兒拉開兩人的距離,低頭注視著他。
湟的雙眼逐漸恢復清澈,黑亮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了她的倒影。伸出雙臂環上她的腰肢,他把她拉下來與自己平視。
泫兒看著他,重複著:「對不起……」
湟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收緊了雙臂將她納入懷中,把頭靠在她肩上,閉上了眼睛。
這一幕落在帳外的人眼裡是那麼刺眼。伊嵐正欲掀起帘子走進帳內,背後卻傳來智靈的聲音:「伊嵐小姐。」
伊嵐穩了穩心神,回頭應了聲:「智靈長老。」
智靈慈愛地看著她,緩聲道:「小姐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在所有孩子中,你冰雪聰明,也最善解人意,對水王殿下的了解更是無人能及。」他略微一頓,對她和藹地笑了笑:「所以小姐應該明白,這個時候,有些事情可以不計較就不要計較了,你覺得呢?」
伊嵐抿著嘴唇,沒有回話。
「老臣正好想了解一下王都現在的具體情況,不知小姐是否願意現在到我帳內細談?」
伊嵐微微點頭:「……伊嵐……這就隨長老過去……」
※※※※※※※※※※※※※※※※※※※※※※※※※
(希翼王都——戰神宮)
已經一天一夜了,時緩時急的雷雨,仍舊流連在大陸上方苟延殘喘。
所有人都以為,希翼王辭世,火王一定會日夜兼程趕回王都奪取王位,可魅為爾知道,現在的煌只在乎神語,王位對於他來說,什麼都不是。他又怎能放棄搶回神語的機會,帶著大軍回來呢?
魅為爾重重地咳了咳,隨意在長上套了個紅色的圈,鏡中的他,色如墨,更顯得膚色慘白,為他精雕玉琢的臉增添了一種凄絕的美艷。深淺不一的暗紅色鞭痕,在他細膩的皮膚上斑駁縱橫地結成了坑坑窪窪的疤。
魅為爾只是掃了一眼鏡中的自己,便拾起地上厚重的盔甲,硬是一件一件往身上套,毫不在意渾身的疼痛。等他穿戴完畢踏出寢宮的時候,已經虛汗淋漓。每邁一步,身上的骨頭都如同被釘死了一樣,僵硬得生疼。
「你要去哪裡?」威嚴的聲音回蕩在濕氣隱染的園中。
魅為爾喘著氣回身,低頭行禮道:「父親……我……我想到火王殿下和二哥身邊。」
或修不悅地眯起眼睛,背過身子似乎不想看到魅為爾的臉:「你九歲那年,我就不應該答應你三個哥哥讓你去皇家學院。你看看你都能做什麼?每天跟著火王殿下,流言蜚語滿天飛我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次竟然連神語都保護不了,你還去火翼軍幹什麼?」他一甩手:「不準去!」
「父親……」魅為爾看著或修的背影,知道自己的父親是不想看到自己這張比女子還要姣好的容顏。被拋棄的孤獨感又密密地襲來,他好一會兒才平復了心情,輕聲說道:「戰神一族,上上下下都以我為恥。從我出生到現在,你們連一次機會都沒有給我就將我全盤否定……」他一抬眼,細長清厲的眼中閃過一絲痛苦,不禁提高了聲音:「你們憑什麼?!」
或修只是站在原地,沒有回答。
魅為爾不再看他,朝空中吹了一聲口哨,下一刻,一匹渾身殷紅的馬匹不知從哪裡閃出,來到他身旁。他溫柔地撫摸著馬兒紅色的鬃毛,臉上漸漸有了些許血色。
「火駒配火王」,這匹馬本來是煌的坐騎。當初,眾人不服他任命十六歲的魅為爾為火翼軍左軍統,認為魅為爾只是以男色取悅於君王,所以每天不管是議政還是練兵都想著法子為難魅為爾。為了這個,煌當眾把象徵火王王權的火駒賜給了他,然後說了一句:「本王就是偏心於魅為爾,就是要寵他,又如何?」
往昔景象歷歷在目,魅為爾忍著疼痛,一咬牙飛身上馬,對仍舊背對著他的或修說道:「火王殿下是除了三個哥哥外唯一一個對魅為爾好的人,我一定要留在他身邊。」說完,一夾腿,火駒朝宮外飛奔而去。
夏季早已過半,王都道路兩旁的綠意在細雨中盈盈亮,團團簇簇的葉兒花兒壓得枝頭輕顫,招搖著它們生命最美麗鼎盛的時刻。
火駒的速度是一般的馬匹不能相比的,也是現在魅為爾虛弱的身體難以承受的。不過他覺得身體已經麻木,只感到心緒不寧——
火翼軍和水翼軍所在的南部夜邇森林和大陸其他地方的夜邇森林是不一樣的。那裡遍布著被人們稱為「地表食人花」的沼澤。
伊瑪河從大陸西北部源,橫跨大陸中心,由於地球自轉的偏向力改變了河流的走向,河道拐了個大彎,在大陸正南面分叉成眾多小河道,形成了一個濕地三角區。鬆軟的泥土因為常年的河水浸泡,最終造就了一片星羅密布的沼澤區域。大陸的人稱此地為「泡沫沼澤」。
「泡沫」二字不是形容沼澤的模樣,是指它獨有的特點。成千上萬個沼澤深潭,並沒有固定在一處,而是時刻不停地互相溶合或分解。大的沼澤吞噬小的,接著又因為體積過大而最終破碎成一個個更小的新生沼澤。這景象,像是變幻無窮的泡沫,這個滅了,那個又脹了,分分合合,起起伏伏。就算你第一步踏在實地上,下一步卻可能就是死亡深淵。因為這個原因,想繪製出一幅精準的地圖簡直就不可能。
這樣的地理環境,根本不適合大軍作戰,魅為爾又怎能不擔心呢?
風打在臉上,雨撞進眼裡,他只能迎著風半眯起雙目,但手上揮動馬鞭的動作卻不曾減慢。行軍要三、四天的路程,他要盡量縮短到一天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