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朱翊鈞讀書
萬曆二年二月十三日清晨,細雨寒風的北京城仍是一片肅殺。
立春過後十幾天,京城竟比去年寒冬還要冷一些,昨夜東南天春雷滾動,渴望暖春的百姓,迎來的卻是場淅淅瀝瀝的凍雨。
辰時初刻,五城兵馬司的巡夜兵士總算又挨過一夜,凍得縮著脖子的兵士們紛紛回到各自兵營。街面上冷冷清清,連平日作威作福的南北鎮錦衣衛,此時也沒了人影。
直到五更鼓響起,蕭瑟冷清的京城才算煥發生機。
販夫走卒車馬官轎越來越多,它們組成一條灰色的洪流,淌過京城三街六巷。
臨街的住戶將昨夜馬桶里存留的宿便屎尿傾倒在溝渠中,街道四處瀰漫著難以名狀的惡臭,立即便有老婦和小孩背著籮筐,手拿木耙,挨家挨戶開始搜尋這些穢物·····
一個寓居京師灰廠的南方舉子,這天清晨早早起來,過長安街,趕往皇城附近會友。
因為剛下了場雨,他走得小心翼翼,生怕屎尿穢物弄髒了自己的新鞋。
然而距皇城越近,各衙門京官乘坐的馬車便越多,被車輪碾壓出來的泥濘水坑比比皆是,任憑這舉人如何小心,最後鞋子還是被打濕弄髒,索性也就不在乎了····
距離午門一箭之地,喝道聲、避轎聲、馬蹄聲混雜在一起,各式大小官轎,如過江之鯽,一條接著一條。
大內刻漏房報了寅牌,皇城午門內東南角的內閣衙門也開始有了動靜。
吱呀一聲,獸面擺錫環的朱漆大門被司閽從裡面推開。
元輔張居正在家僕攙扶下踩上宮門前的青石板下馬石,他抬頭望向天空,此時晨光微曦,凍雨已經停止。
天竟然晴了。
「好雨知時節。」
張居正自言自語。
悠揚的晨鐘在紫禁城上空飄蕩迴響。
身著玄色紵絲青素衣的小太監張鯨垂手侍立,早早侯在午門前,見首輔從轎子上下來,便笑吟吟道:
「張閣老,聖上在文華殿剛用了膳,給閣老備了茶食燒煠鳳雞和馬肉飯。」
張居正心中一陣寬慰,這麼早就開始經筵開講,小皇帝果然「好學之篤」。
「煩請張小公公前面引路。」
「好說。」
兩人穿過一重重紅牆碧瓦間,張居正將手抄在袍服袖中,一邊摩挲著藏在袖中的奏章,一邊跟在張鯨身後,午門距離文華殿不遠,很快便走到了。
文華殿相比其他諸殿,規模不大,然而卻顯得特別精緻,頂部用綠色的琉璃瓦蓋成,左右為兩春坊,也就是皇帝的便殿,經筵就在這裡舉行。
所謂經筵,指的是為皇帝講解經傳史鑒特設的講席,從宋朝時便有。
明初沿襲此舉,無定日,無固定場所。
英宗即位后,始著為常儀。以每月逢二日,皇帝御文華殿進講。由勛臣一人、內閣輔臣擔任知經筵事(講師),尚書、都御史、通政使、大理卿及學士等人侍班。.jj.br>
·····
「閣老,到了,今日是大學士代講宋仁宗,容奴婢進去稟····」
「不必了,小公公隨本部先在門口候著,不要擾了陛下功課。」
張鯨連忙停住腳步,跟著張元輔一起默默立於文華殿門口等候。
三十六名穿戴金甲手持金瓜的大漢將軍,昂首侍衛文華殿周圍,晨光染紅了兩春坊上的琉璃瓦。
隔著窗戶隱約能聽見呂調陽抑揚頓挫的聲音在大殿上回蕩。
「國之所寶,在於賢臣····」
十二歲的小皇帝朱翊鈞正坐在一張黃花梨圓後背交椅上,停職腰背,端拱傾聽,目不旁詢,面前案几上放著一本薄薄的《帝鑒圖說》。
在他面前,一個鬚髮花白、身材清癯的老臣手捧經卷,一邊搖頭晃腦,一邊輕輕踱步。
······
等了一炷香光景,深奧難懂而又枯燥乏味的經筵終於結束,年邁體弱的大學士呂調陽向小皇帝行了禮,準備結束今天的講課。
小萬曆抬頭望著牆上的孔子像,眼睛忽閃忽閃,問道:「呂先生,周公孔子何以旁列?」(註釋1)
徐徐後退出殿的呂調陽聞言,神情肅然:「二聖人皆人臣。」
朱翊鈞若有所思點點頭,目送大學士退出文華殿,翻開那本《帝鑒圖說》,還要繼續再看時,聽見張鯨喊了聲,張元輔到!
朱翊鈞合上書本,連忙起身,順手從案幾下小抽屜里取出那盒茶食燒煠鳳雞,小手翻過來貼在食盒上,還好,還是溫熱的。
「張先生這麼早就來了,吃早膳沒有?」
張居正對案几上的燒雞熟視無睹,跪下向皇帝請安。
「朕躬安。」朱翊鈞略顯落寞的回了句,再將食盒再放回到抽屜里,抬頭望向面前這個長髯張首輔,等待他提問。
「大學士今日教授陛下什麼典故,臣來考上一考。」
「今日呂先生講了宋仁宗不喜珠粉之事。」
「宋仁宗廣納諫言、仁政寬仁,待百姓是極好的,陛下說來聽聽。」張居正一臉嚴肅道。
朱翊鈞眼中頓時恢復些神采,胸有成竹道:「國之所寶,在於賢臣,珠玉之類,寶之何益!」
張居正撫須微笑,點頭道:「明君貴五穀而賤金玉,五穀養人,故聖王貴之,金玉雖貴,飢不可食,寒不可衣,銖兩之間為價不資,徒費民力,不適於用。」
朱翊鈞笑道:「對,宮中婦女只好珠玉妝飾,朕於年前上次,每每節省,宮人皆以為言,朕云:今庫所積幾何?不可奢靡。」
張居正心中感動,再次跪倒叩首,激動不已:「皇上有此言,社稷神靈之福也。」
註:
1、《明神宗實錄》卷六,萬曆二年二月二十三日甲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