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第108章

這一晚,春雨滂沱。

徐清不停拍打一瓢飲的門,風燈在晃,黑暗與明亮交相上場,偶有光斑閃過,照出門匾上狷狂的草書,像是一副鬼影。

程逾白踩著一隻拖鞋拉開門之前,聲音已先一步傳了出來:「你還知道來找我?電話不接,家也不回,三天兩頭的鬧這一出是想擔心死我嗎!」

門一敞開,穿堂風肆虐。

他上前一步,用力把人扣在懷裡。

徐清渾身哆嗦,緊緊抱住他,牙齒帶著顫音:「你還沒睡嗎?」

「我睡了誰來給你開門?鬼嗎?!」

說好的慶祝,放他鴿子,還不接電話,程逾白快氣得心梗了,「你讓我怎麼睡得著?我在等你,睜著眼睛一秒鐘都閉不上在等你。你再不出現,我就要報警了。」

「對不起。」

程逾白不想原諒她,可看她狼狽的樣子,又實在狠不下心。思來想去,終而出了聲長氣,他大手落下去,輕輕拊住她後腦。

「你去哪了啊?」

她仰頭看他一眼,又說聲對不起,隨後不由分說拽著他往後院走。

在看到長桌上那隻幾近完整的春夏碗時,她忽然間失了聲:「你修復好了嗎?」旋即上前一步,看到擺在一旁的碎瓷,她的心直往下沉,「這個怎麼會在這裡?」

「我還想問你,不是死乞白賴要過去了嗎?怎麼又還回來?」

「我……」

徐清想到新年之後徐稚柳就陷入一種難言的低迷,猛的抬頭:「什麼時候還回來的?」

「你自己還的不知道?」程逾白表情逐漸冷淡,「一瓢飲里裡外外都是監控,說實話,我確實沒發現你是怎麼還回來的。」

徐清心臟一緊:「你……你怎麼不告訴我?」

「你不覺得好笑嗎?東西給了你,又還回來,除了是你,難不成還有別人?你要我怎麼告訴你?或者,你想讓我說什麼?」程逾白上前一步,「你莫名其妙拿走,又莫名其妙送來,現在更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態度,徐清,你是不是該和我解釋什麼?」

她背靠長桌,迎面對上他揣度的視線,偏過頭去。

程逾白心下瞭然:「和你那位神秘的朋友有關?」

「……」

「我後來仔細回想鑒瓷那天你說過的話,覺得奇怪,古瓷這一塊了解精深的並不多見,你的圈子能接觸到頂級高手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

最重要的是,她有幾個奇怪的舉動,都指向了這隻碗。

在時隔五年重回景德鎮第一次跨入一瓢飲的那晚,她忽然神經兮兮指著一個地方,見鬼一般問問他看不看得見,他什麼也看不見。後來許小賀給他下馬威,在一瓢飲重新競選節目嘉賓,她條條指向「實業」,更讓他懷疑。

萬禾傳媒進行股權重組,許家父子因許紅而鬧上董事會,如此秘聞還是許正南故意找人放消息他才知曉,她初回景德鎮,沒有人脈關係的前提下,怎可能動作那麼迅速?

再有就是今天,為了找她他連洛文文合作工廠都去過了,廠長為了巴結他,把和她的過往倒豆子般說了個盡,還提到兩人恩怨之初曾擅自接單從而把洛文文的訂單滯后,她在人前當面對質,手機卻能進入廠區里拍到實證,後來廠長一度認為她在廠子里安插了眼線。

可是查了監控又沒有,這就很奇怪。

聯想前因後果,再加上她那一天說,答案在琺琅花瓶上。那是乾隆年間的瓶子,春夏碗也出自乾隆末年,而她所知關於古瓷的一切,都和乾隆年息息相關。

他留了心眼,特地回去翻過監控。果然瓷片還回來的那一晚,她沒在作坊出現過。

他就猜到了什麼。

「徐清,這塊瓷片我沒有用。」

他拿起春夏碗給她看,在接近底座處有缺陷,他沒有填補,修復就一直沒有竣工。

看似完整無暇的碗,仍有致命漏洞,就像她的謊言。冥冥之中程逾白能感覺到什麼,雖然那無比荒唐,又很可笑,但他仍接受了那一點。

「這塊瓷片背後是你朋友嗎?你今晚一直聯繫不上,也是因為他?」

徐清終於承認:「是,他是我很好很好的朋友。」

程逾白心底有顆嫉妒的火苗,正在燃燒。她說那是她很好的朋友,他感到荒謬,又覺得驚異,更多的是一種繁雜的心緒。

他難以相信,難以界定。他不知道她為什麼要為那個人流淚,在一種憋悶里,他努力打開心胸:「你介意和我講講他的故事嗎?」

徐清搖頭。

程逾白搞不清楚她的意思:「不想還是不介意?」

「他不會介意。」她如今回想起來,當時徐稚柳在地上寫: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原來他不是不想見程逾白,而是不願在落花時節與他相見。那樣一個暮春的時間節點,想必已預示了生命的終結。

原本他早就知道自己活不長了,難怪他一直鬱鬱寡歡,眉間有揮散不去的愁苦。

徐清越想越是自責,上前一步抱住程逾白,為徐稚柳解釋:「他生病了,病得很重,如果可以,他一定更願意親自和你對話,因為你也是他很好的朋友。」

說不出的,一股暖流溢過程逾白心田。

故事很長,徐清講了很久,程逾白一直安靜聆聽,沒有打斷她。說到後來,她越來越哽咽,幾乎語不成調。

程逾白就讓她先停一停,捧著春夏碗,看上面一行行筆鋒和一幕幕裂紋。

春日的鶯。

夏日的蟬。

那些聲音,那些畫面,那些發黃而又璀璨的記憶,彷彿真實的影像掠過他眼前。他在天井階前坐了一夜,渾身冰涼,到後來一直握拳抵在身側,才得以穩住顫動的心神。

徐清靠在他肩頭,說得累了,漸漸閉上眼睛。

迷迷糊糊中,她聽到程逾白問她:「我想見見他,可以嗎?」

她說:「好。」

又問他,「如果春夏碗再碎一次,他會不會留下來?」

程逾白循著黎明的清光,打量她的睡顏。她雙目緊閉,睫毛上還有淚珠,眼睛腫了,鼻頭通紅,嘴唇還有乾裂。她在睡夢中仍舊不安,眉心堆出個小山頭。

她的手挽在他臂彎里,手指那麼用力。

彷彿這樣,就可以抓住什麼。

程逾白沒再說話。

午後徐清醒來,他送她回公寓。徐稚柳還昏迷不醒,她把春夏碗放在他手邊,以期恢復他的精神和體力。程逾白趁她不注意看了下碗,裡頭沒有那塊碎瓷片。

他依舊無法看見徐稚柳,可通過徐清的比劃和描述,他已經看到了那個來自數百年前風華絕代的少年。

他無聲地與之對視,繼而輕聲嘆息。

從小他就不相信鬼神怪談之說,常和出土文物抵足而眠。他母親則完全不能接受出土文物出現在家裡,稍微離她近一點,晚上一定會做噩夢,感覺枕邊涼颼颼的,有人在看著自己。也有很多人說出土的東西陰氣重,會折壽,這就是為什麼要設置一個博物館,把那些埋在地下的東西都放在一起的緣故。

用作陳列展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則是合理化固存。很多博物館在文物擺放上都會講究五行風水,關於博物館鬧鬼的故事也是層出不窮,往往他都是一笑置之。

鬼故事,從來不會嚇到他。

「你還記得嗎?有一年我們出去採風,經過風火神廟時,秦風和胖子幾個打賭,說要夜入廟門,去探童賓墓穴,不敢來的都是孬種。當晚我們都去了,最後只有我一個人進了山裡,秦風還拿這個事取笑我,說我是鬼胎,不怕鬼。其實我根本不相信世上有鬼,可沒想到……有生之年我居然遇見如此怪誕之事。」

程逾白感慨完,又覺世事奇妙,實在難解。

徐清早早接受了這一點,看他念念有詞,也是新鮮。轉而想到什麼,問起會談結果,程逾白屈指彈她腦門:「你總算想起我來了。」

「對不起。」

「沒必要說這種話。」程逾白摟住她的腰,兩人在陽台上看江景,「會談結果不是很如意,我看張碩洋的意思好像也不是非要成立名人堂不可,估計只是想讓我吃點苦頭。也怪我,前幾次沒有處理好和他的關係。」

說來說去,投資人最大。張碩洋和朱榮一樣,在權威面前完全不容許被冒犯。

「這事不著急,我再想想辦法,總之我不會讓他們胡來。」說到這事,他又笑了,「劉鴻快把我電話打爆了。」

徐清跟著笑:「我也是。」

她一落選,滿世界又亂糟糟,紛沓而來各路慰問與的試探,幸而有失也有得。程逾白對她的成長感到欣慰,說難怪一早上右眼皮跳個不停,原來兩人都沒好事。

只可惜了那束向日葵,揍廖亦凡的時候糟蹋了。他還是頭一回見一個男人如此綠茶,比大學時候的修為高了不知道多少。

徐清笑他:「你還知道綠茶呀?」

「你以為我不上網?」

不過他也鬧不清,廖亦凡的招數屬於白蓮,還是綠茶,總之都挺糟心的,「他這陣子官司不會少,估計沒功夫再找你麻煩。你也不要怕,跌倒了再爬起,沒什麼大不了。」

「我以為你要說,你會養我。」

「也不是沒想過,在你一次次和我作對的時候,我多想給你拴在一瓢飲當祖宗供著,只怕到時候你鬧起來掀了我屋頂,思來想去還是由你去吧。」程逾白了解她,他們都不是安於現狀的人。

她的野心,她的精神,她的願景。

無一不耀眼。

這樣一個女孩,是拴不住的。

徐清轉過頭,與程逾白靜靜對視。她能感受到程逾白對她的包容,他不限制她的自由,也願意放手,他真心實意盼著她高飛,也甘於成為後背。

「你怎麼這麼好呢。」

「你才發現呀。」

她踩在他腳面上,微微踮起腳,觸碰他利索的短髮。一整個冬天過去了,他仍是寸長的短髮,又硬又尖,沒有一點妥協,可他的眼神那麼沉靜,又那麼深情。

徐清不由自主地捧住他的臉,低聲說:「我早發現了,只不過那時候不肯服軟而已。」

他們的甜蜜,似乎總是與苦楚相伴。也許世間只有他們的愛情,獨立孤僻,在火中焚燒,在水中寂滅。

他們對視了一會兒,程逾白先低下頭,碰到她的嘴唇:「你要是會服軟,就不是你了。」

「你也不會服軟。」

「所以我是程逾白,你是徐清,我們沒必要和其他人一樣。」

他的唇貼住她的,她順勢含住,淺嘗輒止,又說:「你為什麼總是把人看得這麼明白?」

「先不說我做的就是這門生意,再一個,要是連你在想什麼我都不知道,這十年就白過了。」

這一定不是容易的過程,徐清不知道他這些年是怎麼度過的,只是程逾白說,我們不要強調苦難,一定要向前看,她很堅信他們一定會有將來。

就像他櫥櫃里那些泛黃的舊物件。

「你為什麼留著我以前做的東西?」

程逾白就知道她憋不住,總有一天會問。那晚借酒裝瘋把她留下來,看她四處找被子打開那間櫥櫃時,他就問自己要不要賭一把,幸而他賭贏了。

「徐清,我從見你第一面就知道我們不是一路人。工業設計,傳統手作,現代陶瓷,傳統陶瓷,本地皇族,景漂,橫在我們之間的壁壘還少嗎?那時候沒有人會相信我辛苦,相信我的努力與付出,他們看到程家的光鮮,看不到它的沒落,看到我年紀輕輕就躋身大師瓷圈子,看不到我過去十幾年的生活。我說我也在泥濘里,沒有人會相信,既然如此就不要說了吧?我不願意說什麼,不理解的聲音永遠不會理解,我奉行老師說的那句話,我沒有必要為其他人的人生負責,我只需要為程逾白的人生負責。很遺憾,遇見你很長一段時間,我能做到的僅限於此。但我必須承認,我很欣賞你,被你吸引是一種不自知的行為,我擅長忍受,不習慣辯白,我可以等待,但承受不起屈辱,你可以把我理解成一個驕傲又矛盾的混蛋,我很愛你,但我能做的太有限了,收藏你的舊物,是我留給自己唯一的退路。」

他說過,他永遠不會懷疑自己的信仰,不為錯誤的選擇自怨自艾,多年以來他一直朝前看。

他不回頭,所以他沒有退路。而她的存在,無數個夜深人靜的夜晚涌到喉頭的思念與不甘,是唯一的退路。

徐清忍不住想哭:「既然篤定和我不是一路人,為什麼還……」

「為什麼還想著你?」程逾白低笑,「我要是能控制就好了。不知道為什麼,遇到你,就是控制不住。」

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意,控制不住自己的意志,控制不住理智的天平,他明明知道他們的心靈都堅硬易碎,可他還是控制不住想要打碎,再親手補起。

「說實話,我自己都沒有想到,十年了,我會只愛一個女人,把所有耐心都給她,並且看起來我還有一輩子的耐心,想陪她一起往下走。」

「你第一次和我說這些。」她退開一點,再次捧住他的臉,「謝謝你,一白。」

「你叫我什麼?」

「一白。」

程逾白少見她如此溫存,心中升起苦盡甘來的快意,「以後我是不能再聽他們胡亂叫你清妹了,想想就肝疼,誰要再這麼叫你,我就錘死他。」

他大手將她摟緊,欺身壓她在護欄上。

不遠處江水滔滔,浮雲翳日,他們在冷風中接吻,便是那一眼看不到的將來,於此時此刻而言,俱都成饋贈。

徐清輕聲說,程逾白,今後我會對你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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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春七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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