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程逾白身形筆直,那一瞬李可恍惚了下,彷彿看到少年時期的程逾白。那個時候,他像棵白楊乾淨筆直,還是愛笑的。
後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兩人總是針尖對麥芒,這孩子就很少再對他笑了。
而今,他又是那種尖銳的冷漠到骨子裡的一種諷意,拿開他手上的碎片,朝垃圾桶丟去,繼而走向許正南,問:「許董偷錄了什麼東西,不打算交出來嗎?」
許正南也是真怕死,嚇得渾身冒冷汗,被程逾白堵在角落,還不忘朝張碩洋使眼色。見張碩洋沒有阻止,他假咳一聲以作掩飾,從隨身的公文包里拿出U盤遞給程逾白。
小七在路上已經交代了,許正南騙李可喝酒,趁醉套話,錄了音頻。音頻里程逾白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不孝子」,師父重病,他不管不問,還屢次對師父口出狂言,加以譏諷,激化師父的疾病。
這個音頻一旦流出去,對程逾白而言將是毀滅性的打擊。大師瓷圈子,絕對無法容忍德行有缺的年輕人。
小七說當時他太慌了,沒想太多,事後再想,音頻應該是剪輯過的,並非李可真心。
程逾白只笑他傻。
比起改革,身敗名裂算什麼?
小七支吾著問他:「可是沒有你,那還是百采改革嗎?」
程逾白心中一暖,也就釋然了。可到了這裡,看到李可,頭髮半白的老頭兒,摔碎了茶杯嚇唬人,用的招數何其低級,何其無力,他又無法釋然了。
他拿著U盤看了看,轉頭問張碩洋:「還有其他備份嗎?」
張碩洋說:「這個你要問許董。」
程逾白冷笑一聲:「有也沒關係,合成的東西能糊弄得了誰?許董,你做傳媒的,現在群眾很好欺騙嗎?」
「那可不是,現在網友哪有什麼分辨力,新聞稿說什麼信什麼!唉不對,一白,你可別再逗我了,我心臟病快犯了。」
「是嗎?我就說許董上了年紀,得收收脾氣。你平常吆五喝六的,那是人不跟你計較,真犯到太歲頭上,小心老命不保。」
許正南臉色慘白,沒有應聲,走到桌邊喝水,長嘆了口氣。
看這事鬧的,何至於此?許正南心有戚戚焉,對程逾白說:「一白,你也消消氣,這還不是給你逼的,你要早點同意,我們也不會出此下策。」
程逾白說:「我要是早點同意,今天你們想要的就不單是名人堂了。」
「你看你……」
程逾白沒給許正南插科打諢的機會,徑自道:「明天一早,我會修改名人堂的性質,獎懲機制不變,但不會再有淘汰,獎金也會作為獎學金的性質,用以扶持和幫助有需要的學生。如果各位投資人不同意,那我會考慮暫時終止教學試驗。」
「你……」
許正南最不想看到兩敗俱傷的局面,試著安撫程逾白。張碩洋說:「關了學校,你的改革可就沒戲了。」
「以現在的局面推行下去,那勢必不是正確的改革。反倒是你,資圈神話的人設要塌吧?」
程逾白上前一步,附在張碩洋耳邊說,「我勸你還是儘快回香港,家裡出了內鬼,丟臉丟到國際展覽上,要是被人查到,香港媒體會怎麼報導?怎麼著都得貼個張家家門不幸的標籤吧?到那時老爺子還會把古董生意交給你嗎?我看不見得,畢竟張家又不是只有你一個公子。」
「你……」
張碩洋雖不知到底什麼事,但看程逾白態度不像作假,一時遲疑。
「你若不信,現在打電話問問去年老爺子壽誕流出去的那隻壽桃蓋碗的下落,就知道我有沒有在誆你了。」
張碩洋思量片刻,哼笑:「你認為那點小事能絆住我?」
程逾白說:「不如走著看?」
「一白,你還是大意。」張碩洋笑道,「你不在的這兩天,以為我干坐著等天上掉餡餅嗎?指望許正南那個蠢貨,他能幹成什麼事?我呢,習慣了未雨綢繆,你和徐清過去的糾葛,還有你那些朋友,多多少少給我查到一點,你說我要不要放消息給記者,讓他們仔細給你扒一扒?」
程逾白身體一僵,問:「你到底想做什麼?」
「倒是說口渴了,不如先給我倒杯茶?」
張碩洋一邊說一邊在主座落下,翹著腿,興緻勃勃地問許正南,「今天這茶如何?上回來女經理跟你生氣了吧?拿的茶不太新鮮。」
許正南聲線微顫:「今天的還算新鮮。」
「那待會結賬算我的。」
「好,謝張大公子款待了。」
「這是哪裡話?叫經理再來瓶酒,度數最高的。」
許正南看看桌上的半瓶白酒,沒多嘴,叫了經理過來。
他們一來一往打官腔,把程逾白撂在一旁。李可強忍羞惱,眼看程逾白拿回主場,也不知張碩洋說了什麼,他忽然定在原地,想是又用什麼狗屁東西威脅他了。
李可見狀就要往前沖,小七死死給他拉著,壓低聲音告饒:「李叔李叔,我求求您了,這會兒您就別上去添亂了。」
小七一看程逾白那臉色就不對勁,程逾白也在這時給他使眼色。
他點點頭,連拖帶拽給李可拉出去,李可還不忘教訓程逾白:「就讓他把音頻公布出去,我就不信了,天下沒王法了嗎?」
小七直叫祖宗,好不容易把人帶出包廂。程逾白緩了口氣,上前給張碩洋斟茶。
張碩洋細條慢理品咂半天,說了聲尚好。又說今天的酒不錯,程逾白晚到半小時,先該自罰三杯。程逾白二話不說,喝了一壺。
張碩洋敲著桌面,和許正南說話。
許正南在心裡替程逾白叫苦,這廝是要往死里整他呀,想想張碩洋的作派,也不由地升起股寒意。
於是程逾白又喝了兩壺,張碩洋這才對他說:「別屈著身了,知道你最懂茶道,也知道酒桌生意該怎麼談,茶是你失敬,酒是你失算,這兩個我都受了,咱倆各回原位。」
張碩洋還說,「一白,非要水中撈月,就得先斷後路。你呢,錯就錯在不該有那些軟肋。」
離開前門國宴,程逾白一言不發往前走,李可和小七亦步亦趨跟著。李可那袋葯落在了包間,程逾白給他拿了出來,提在手上,每走一步就嘩啦啦的響。
寂靜夜裡,這聲音聽得人煩亂。
到了人流稀少的地方,程逾白停下腳步,轉頭問李可:「你知不知道你剛才的行為犯法了?如果今天許正南報警,你說不定就要被拘留,少則三五日,多則十天半個月,你想過後果沒有?」
李可也曉得程逾白的脾氣,他顯然到了憤怒的邊緣,快要壓不住了,忙擺擺手:「我就是想嚇嚇他,沒想刺他。」
「你還想過刺他?」程逾白一聽,肚中猶如火燒,理智將歇,「恐嚇就不是犯罪嗎?你到底有沒有點常識!」
李可多要臉的人,哪能被晚輩一個勁教訓?因下略有不耐,仍強自鎮定,說道:「我就是怕他再拿著把柄去威脅小七。」
「你怎麼知道這幾天我不在家?」
不妨程逾白話鋒一轉,李可愣了一下,繼而和小七對眼色。
程逾白打斷二人,說:「我想聽實話。」
李可就說,「那天在醫院做理療做到很晚,回酒店的路上有點累,就想去一瓢飲看看你,誰知你不在家……」
那晚風很大,他裹著發白的外套,整個人身心俱疲。小七陪他坐了一會兒,幾次攀談他都沒說話,後來小七就煮了一碗海鮮湯,聞著很香,他沒忍住吃了。
特別好吃。
他就想,這孩子手藝不錯,對程逾白還算忠心。
「我想他一個半大孩子能有這手藝確實不容易,你這些年過得應該不算太差,但我沒想到,許老狗接近我是想害你們,我……」
「你生病了為什麼不和我說?」
「我就是點小病。」
「小病用得著吃這麼多葯?你也不是第一次來了,每次都偷偷住酒店,對不對?你一直不肯體檢,是不是早就查出來有病?」程逾白翻了翻葯袋,一包包中藥,都是增強免疫力的,「究竟什麼病?」
李可還是裝啞巴。
他自知理虧,但也有自己的脾氣,眼看程逾白越翻火越大,把他葯袋全弄撒了,他一氣之下說道:「不用你管!我才不用你的臭錢!」
程逾白怒極反笑:「這些年你吃的喝的用的,哪一點沒用我的錢?現在倒有骨氣,要和我撇清關係,怎麼,打算死了也不跟我說嗎?」
「你要念著點恩,我死了你去上柱香就行,一分錢別花,我怕到了地底下沒臉見你爸。」
李可想到這個就來氣,「就你現在搞的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和那些傢伙有什麼兩樣?我臉都被你丟盡了,你搞就搞,能不能多花點心思?搞出那麼多醜聞,連以前瓷廠的老夥計都來向我打聽,你不嫌丟人啊?」
眼看這兩人越說越離譜,就要吵起來,小七真怕他們吵得離心,忙拉住李可對程逾白說:「哥,哥,咱別吵了,先帶李叔去看醫生吧。」
「我不去!」李可拿上藥說,「我都配好了,明天就回鄉下。」
程逾白了解李可的脾氣,強忍著怒火沖小七使個眼色。小七就去哄李可,說送他回酒店。李可還罵罵咧咧,不過小七剛在包廂外聽他維護了自己,知道這老頭嘴硬心軟,不同他計較,舔著笑臉逗他。
兩人離開后,程逾白給藥單上的醫生打了通電話。醫生說,李可得的是免疫系統的疾病,目前病情還算平穩,不過病程進展較快,需要有人照顧,也不能情緒過激,最好還是住院。
程逾白想到剛才李可離開時顫抖到一瘸一拐的腿,狠狠一拳撂在樹上。
這一拳下去,強撐的氣泄了,胃裡一陣翻滾,燒灼的酒液好似一根根火舌,絞殺潰爛組織,抽動痙攣的脈絡,疼得他一身冷汗,臉色發白。
他捂著肚子倚在樹上一動不動。
這時電話響起,他忽而一喜,急忙去翻手機。手機掉在地上,程逾白屈著腿走了幾步去撿,險些踉蹌,一看是黎姿,他眼底暗下去。
又過了一會兒,電話停止了叫囂。
程逾白翻過身體,在樹根下乾嘔了一陣,跌跌撞撞到路邊攔了輛車。司機師傅看他臉色難看,想送他去醫院,他擺擺手,報了一瓢飲的地址。
一路睡到家,程逾白緩和了些,把以前沒吃完的葯掰出來吃了幾顆。連續幾天連軸轉,幾乎沒有睡過,他爬到床上,想著給徐清打個電話,還沒爬起來,就昏了過去。
他在夢裡回到了小時候。
程敏人瘦,愛笑,談吐好,和李可站在一起,李可大多時候都寡言務實,有點執拗,用程敏的話來說,認死理的人,不太會轉腦筋。
然而就是這個認死理的人,在程敏從河裡撈起來的那天,死死捂住程逾白的眼睛,沒讓他去分辨那具泡發的、軟軟胖胖的屍體究竟和談笑時的程敏有什麼區別。
很長一段時間,程逾白捏瓷泥的時候,無意識就會捏出胖胖的輪廓,每次他盯著那輪廓發獃時,李可就會和他講瓷廠的趣事。
多年以來,景德鎮的命運可以說是工匠的命運。十大瓷廠在90年代以後逐漸走下坡路,可在此之前,它的輝煌無與倫比,百采瓷廠作為私營瓷廠,往往並不是第一個被人看到的,建國、紅旗,雕塑瓷廠等等,那些在市領導開會遊街時都站在最前排的瓷廠,才是時代最明顯的標識,可即便如此,百采瓷廠始終在洪流里佔據一席之地。
它有一整排排樓,有接近工業前端的機械水平和頂級技術人才。李可講他們做過一個大花瓶,在80年初,高80厘米,重30斤,恰恰是瓷廠建立30周年,由程敏的父親做版面設計,程家當時年紀最大的泰斗老爺子親自畫青花,由年輕的程敏調製青花釉料。
後來大花瓶被收藏在景德鎮某間博物館里,一有時間李可就會去看它,程逾白跟著去過幾次,每次看見花瓶,彷彿都能看到父親,祖父在花瓶上的身影。
李可的教導一直很嚴厲,每一句話都要讓他銘記使命,年紀小的時候雖然覺得喘不過氣來,但往往又會被一種自豪感說服,告訴自己不應該有抵抗情緒,久而久之,李可說什麼他就聽什麼,哪怕有不解和質疑,他也憋在心裡自我消化,亦或尋找合適的理由自圓其說。
後來有一次花瓶在對外展覽中意外碎了,李可聽到消息后勃然大怒,衝到博物館和館主大吵一架。當時他在人群外看著,忽而覺得那個李可,和當年站在程敏身邊的李可不一樣了。
他雖然還是瘦瘦的,大粗眉,神情嚴肅,但他的面孔和程敏一樣變得模糊起來。
那個寡言的但是眼睛有光的李可,沒了。
程逾白意識到那一點后,問李可:「師父,我會變得跟你一樣嗎?」
李可很生氣,反問他:「什麼一樣?你怎麼能跟我一樣?我這樣的日子你想都不要想!你以後要讓所有人都怕你,敬你,尊重你,像是曾經他們對待你父親一樣,過那樣的生活!」
這時的李可和吵架時的李可又不一樣了,他身上落滿灰塵。
程逾白就問,「像我爸爸那樣的生活,不還是……」
他沒說出那個「死」字,不是因為害怕,而是李可轉頭就給了他一巴掌,火辣辣的痛感讓他消了音。
那巴掌,程逾白痛了許多許多年,他終於知道李可為什麼變了。
他活著,還不如死去。
那種痛感,在程逾白的夢中一直延續著,他抽搐著蜷縮起來,緊緊抱住自己,像小時候一樣躲進被子里,喃喃哭泣。
他覺得不應該,這麼大的人了,怎麼還跟小時候一樣?他試圖從夢中醒來,這時,有道身影靠近。
程逾白感覺眼前的光更暗了,有人在黑夜裡給他擦淚水。
他睜開眼,徐清在面前。
那種痛覺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