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6)
徐稚柳自夢中驚醒,額上汗液涔涔,耳邊還縈繞著一句揮之不去的「柳哥」,簡直魔障了。看窗邊魚肚泛白,遂起身更衣。
時年過來一看,公子竟又換了一身衣裳。屋內沒有熱水,顯是用的涼水。
小孩子哪懂那許多,只道:「公子往後若要用水,直接喚我就好,洗冷水澡會生病的。」
徐稚柳筆尖一頓,沒有應聲。
及至晌午,景德鎮上下就傳遍了,春夏之爭,徐稚柳更勝一籌。只徐某人盯著院子里砸碎的一抔殘次品,箇中滋味難以言明。
若只以工藝論,兩隻青花碗實各有千秋。
小神爺窯火神通,燒出來的青花碗光澤瑩潤,通透明亮,胚胎如玉,滿目生華,多一分嫌多,減一分嫌少,即便是不夠擅長的花鳥蟲魚也要釉面里熠熠生輝,似溫潤的瓷片中化開一團融融春意,攜來些許暑氣。而徐稚柳工筆一絕,十年修行功底深厚,見蟬如聞夏音,見鶯如見春意,春夏之景竟在同一隻碗上平分秋色,再勾以青花,古韻典雅,風流蘊藉,隱含清正之風。
即是這文人的風骨,才令他更勝一籌。
只外頭人不知道,他曾失手多少次才畫成這隻碗。且說白了,手工作品哪有高低,不過又是一次僥倖。
他心裡這麼想,梁佩秋卻不以為然,相反的他無端端憂傷起來,既惋惜明珠蒙塵大材小用,又嘆恨自己無能,滿眼小兒女的那點私情,何堪匹配?
他傷心到兩人再見時低落藏也藏不住,素來會發光的眼睛都黯淡了。徐稚柳安撫了一陣,卻是無用。
小白兔自憐自哀:「書里都說你我棋逢對手,我從未想過,現在想想,我哪裡配呢?」
又是書里說。
「你經常去聽書?」
「我也沒別的地方可去,偶得空暇便在茶樓里了。」其實不然,他是有空沒空都要去茶樓聽書,只聽畫本子里關於他們兩人的故事。但凡說書先生今天換個人說,他抬起腳馬上就走。
他年紀小,性子慢熱,習慣了獨來獨往,在安慶窯沒什麼說得上話的朋友。仔細想來,之所以常常流連茶樓,大概是因為他有太多只能一個人去做的事吧?
徐稚柳看少年低著頭灰心喪氣,實在可憐,因下一個沉吟:「不若……等夏日荷花開了,去我家裡坐坐?」
少年猛一抬頭:「你家裡?」
「我的私宅。」
「荷花?」
「是,書里只一個說得沒錯,我有一方池塘。夏日蓬下納涼還算適意,你要一起嗎?」
梁佩秋已顧不得臉紅心跳了,捂著臉涕零:「嗚嗚,柳哥你真好。」
這會兒沒喝酒,是清醒的,又叫他柳哥?徐稚柳問道:「你今年十五了?」
「嗯。」
徐稚柳再有幾個月年滿十八,勉強也稱得一聲哥。
那就隨他去吧。
他微微一笑:「就這麼說定了。」又叮囑,「以後莫再亂聽書。」末了還不放心,「有什麼想知道的,可以來問我。」
梁佩秋點頭如搗蒜,開心地要上天。什麼配不配的,早丟到腦後去了!
只想知道,夏天什麼時候來呀?
然他不知,這一天可能永遠也不會來了。徐稚柳甫回家中,見管事僕從皆神色異樣,心中一凜,快步往書房走去,遠遠便聽到時年的哭聲,其間夾雜一家之主的怒吼。
進門一看,徐忠正抱起一摞書,狠狠摔進火盆里。時年被兩個小廝摁在地上,眼見那本公子剛剛修繕好的札記被火舌吞噬去一角,憤而大叫一聲,掙脫左右束縛,朝著火盆撲去!
徐忠嚇了一跳,下意識抬起腳:「你瘋了?!」
時年被踹得翻了個滾,仿明代青花穿枝蓮大花瓶「嘩啦啦」應聲而碎。滿地狼藉里,帶出一片猩紅的血。
還是沒救出札記。
然下一瞬,火盆被踢翻,時年被一雙有力的臂膀從地上半抱而起。那聲音溫潤沉厚,問道:「疼嗎?」
他又不爭氣想哭,可一看眼前情形硬生生憋住了,只小聲道:「公子,我今日整理箱籠時東家突然過來,就、就看到了……」
徐稚柳點點頭,表示知道了,餘光往屋內一瞥,書和隨身物品散落一地,箱籠都被倒空了,陶瓷兔兒爺瘸了條腿,歪七扭八倒在案上。
徐忠表情沉肅,問:「什麼時候開始的?」
「去年冬至我收到信,得知母親身體抱恙,阿南桀驁難馴,家中雞飛狗跳,險些釀成大禍。」
「你為何不告訴我?」
「我已託人代為照顧母親和阿南。」
徐忠搖頭,仍難以置信:「你在外頭有私宅,何不讓他們一起搬過來?我可以雇個人過去照顧他們日常起居,你亦可和他們同住,為何……為何一定要走!」他滿心酸澀,怒到已極忽而化生一股悲涼,「稚柳,十年了,我視你為己出,你怎可做出這等背信棄義之舉!」
徐稚柳立於中庭之下,回望四方天地,花團錦簇,白瓷無暇,只實在沒有他一席之地。
「叔父,當年我父親受人誣陷,蒙受不白之冤屈死,母親臨盆在即,族內親戚皆遠之,我走投無路,只有你肯收留,這份恩情我永世難忘。」
徐忠大笑:「你散盡家財,破釜沉舟來投奔我,當真以為我沒調查過你嗎?你徐稚柳,早知我徐忠無子,後繼無人,利用我切膚之痛步步為營,取信於我。你來時已沒退路,既算計我留了下來,何不算計到底?我湖田窯幾十年的家業在你看來就如此輕賤嗎?想丟就丟!雖未明言,但你亦默認自己是我的不二傳人,里裡外外都尊你一聲小東家,十年以來嘗盡甜頭,現在倒好,一句永世難忘就要跟我劃清界限?你真當我不知你的心思嗎?這些書我早就看不順眼了,今兒個我就一把火全都點了,倒叫你看看你我之間豈止恩情兩字?」
算計,都是他的算計!
「你徐稚柳,真是大才啊!我徐忠是全天下最大的傻子!」徐忠怒極,高聲讓小廝取火把來。
他要焚了那廝的書,焚盡他的故園和舊夢,讓他一輩子求而不得,沒有退路!然小廝卻沒有動,一個個迫於少年人含威不露的目光,低頭做鵪鶉。
徐忠頓覺諷刺,上腳就要踹不聽話的奴才,被徐稚柳拉住,一個氣惱反手一拳。
徐稚柳被打了個趔趄,臉上火辣辣的疼,仍面容溫和,不緊不慢道:「叔父,楊公在信中已言明夏瑛為人,想必他上任後會勤勉治下,安十九已不足為患。這幾年我提拔上來的幾位管事皆有才幹且忠心耿耿,待我走後你凡事與他們共同商討,窯務雖龐雜瑣碎,但不至受累,你若放心,我可在離去前再為你物色一名管家。」
「呵,我倒想起來了,你是去年冬至就打算走了,難怪……難怪你竟敢在大龍缸里做手腳,就那麼等不及?!」
「楊公退老在即,安十九若不除去,必將後患無窮,我不得已才冒險一試。」
「不得已?」徐忠又笑,「你徐稚柳做事,非三思不得後行,何曾有過不得已?」
「稚柳一介凡夫,怎會沒有不得已的時候?」徐稚柳看著徐忠,嘴角牽起一絲淺笑,「沒錢殮葬父親屍首時,我不得已賣掉他生平唯一鍾愛的古琴,以換得一具棺材。母親難產時,我不得已賣掉家中田地,去城裡請來大夫和穩婆,讓病弱的阿南度過早產的危險時期。家徒四壁交不起束脩,我不得已退學,在家中以抄書謀生,自有幾分司馬光之樂。不料秋收時忽然鬧蝗災,唯一僅剩的一畝薄田顆粒無收,眼看母親和弟弟就要吃不上飯,我不得已帶著滿心的不安和驚怕,離家百里來投奔素未謀面的遠親。知叔父無子,偌大家業無人繼承,少時的我不得已暫居其位,以填叔父內心空寂,盼望著他日叔父能夠兒女雙全,我必將這個遲來的小弟弟視若阿南親弟,凡生平所學無不傾囊相授。十年以來知叔父已有退位之心,我不止一次提出抱養族中幼子,叔父每避而不談,而我恩情未得還報,不得已另闢明路,為叔父掃清後患,雖稱不上夙興夜寐,自認也無愧於心……」
「夠了,別說了!」徐忠驟然背過身去,閉目忍下熱淚,只道一句,「阿鷂呢?阿鷂她是一心一意喜歡你的呀!」
「我待阿鷂,比之阿南,無有不及。」
到底還是當妹妹,當家人,可十年恩養,仍舊比不上血濃於水。徐忠思量再三,依舊不死心問道:「你非走不可嗎?這裡不能讀書?」
當然可以。只是,這裡的羈絆太深了,有些東西,有些人,溫暖又危險,似藤蔓纏生。
他每每午夜夢回想起父親的冤死,便覺光陰如梭,彈指瞬間。若再不重回仕途,何時才能為父親洗刷冤屈?
見他無言,徐忠身體晃了晃,幸得身旁一雙手及時將他扶穩。他抬頭,撞見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眸,確實是從一而終的篤信,篤信他的聰穎,他的坦蕩,他的正直和良善,可這樣好的孩子,他終究留不住……
徐忠強自隱忍,拂開那雙手,緩步朝外走去。
須臾間,那背影彷彿蒼老了幾十歲。
徐稚柳不忍再看,彎下腰收拾地上父親的札記。煙熏黑了書面,已看不清內容,他亦萬分珍視,想起家中老母和幼弟阿南,心中得以釋然。待得夏瑛上任,將此地種種畫上句號,他就可以回鄉了。
只這樣想的時候,突然聽見一聲笑。
那笑聲尖細,化作灰燼也認得。徐稚柳陡然抬頭,見徐忠僵在原地,一人徐徐從照牆後走了出來。打眼一瞧,來人笑得更是開懷:「這是怎麼了?剛開春就鬧分家呀!這樣好玩的事,我十九怎麼能不參與?」
太監細白皮子裹在金玉綢緞里,端得是膏粱錦繡,驕奢淫逸。
徐稚柳便知,這一回他走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