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乾隆五十五年 暮冬

第72章 乾隆五十五年 暮冬

對於乾隆末年的這一個冬天,景德鎮人印象很深。印象深刻的不單是冬天下第一場雪時,湖田窯的大東家徐忠下了大獄,更因為同一年的夏天,驚才絕艷的徐大才子歿了。

他走在一個荷葉滿塘的時節,想到那青青的莖葉在池水中搖曳,便不自覺想起那個少年;想到那瓢潑的雨夜和那月朗天青的牧野,也會不自覺想起那個少年;想到連天的窯火和京戲絕唱,更會不自覺想起那個少年。

就像說書先生說的,縱他死前壞事做盡,也無從否認他曾是一個怎樣絕頂的少年。而今同樣的遺憾降臨梁佩秋身上,有珠玉在前,他的痛苦便顯得不那麼痛苦,可悲也顯得不那麼可悲了。

王瑜特地打發了左右,一方面是不想家醜外揚,另一方面則是知道梁佩秋不會袖手旁觀,一定會去救徐忠。他大步上前攔住梁佩秋,怒斥道:「你可知這一去意味著什麼?你想讓整個安慶窯給徐忠陪葬嗎?」

王瑜問他,「若今日時局對調,你認為徐稚柳可會為了你,不顧湖田窯的安危來救我?」

「我……我也不知道。」

「看吧,你甚至不清楚他的為人,為何還要……」

「我只是替湖田窯惋惜!」梁佩秋急急打斷道,「他少年失怙,投奔湖田窯,徐忠對他有養育之恩,他傾盡心血為湖田窯籌謀,那是他的道義,我知道他不需要我為他做什麼,捨棄什麼,只是湖田窯不單隻有他和徐忠,還有千千百百的窯工,他們怎麼辦?」

譬若黑子和黑子一樣的窯工,努力過活,尋求瓷業安平,他們何其無辜?憑什麼安十九僅出於個人私怨,就可隨意踐踏他們的生命?摧毀他們的長城?

若徐忠伏法,湖田窯傾頹只在旦夕之間。梁佩秋知道自己勢單力薄,無以挽救湖田窯的敗落。可如果試都不試,就這樣看著徐忠死去,看著那些窯工無路可走,他將要如何面對柳哥?又如何面對自己的良心?

「為什麼?就是因為他有權有勢,那就是上位者的權利!小梁,你也想變得和徐稚柳一樣嗎?你要走他走過的路嗎?你已經看到他的下場了,還要一意孤行嗎?」

王瑜再三詰問,梁佩秋隱忍不發。

他輕笑一聲,少年人當真一腔孤勇,後退一步都不肯。

「安慶窯何嘗不是我一輩子的心血?小梁,我不與你多言,只你今天出了這道門,日後便不再是我安慶窯的人。」

「王叔……」

「你去吧。」

王瑜看著眼前的少年,內心悲喜難言,「你去吧,別再回來了!」

大約一切都是冥冥中的定數,王瑜的表現雖令人懷疑,可相比於此,徐忠的安危更加緊迫。梁佩秋離開時想到王瑜尚在氣頭,等事情有了轉圜的餘地,說不定就能原諒他的冒失,於是一步三回頭的,到底還是走了。

可他沒經過大風大浪,不懂人心叵測,像是安十九那樣步步為營的小人,是不會給他回頭機會的。

他打聽到安十九晚上會在江水樓包場宴請三窯九會的值年和頭首,便早早去了江水樓前等待,不想馬車到了跟前,卻被人打住。

對方是安十九的僕從,留著短粗的鬍鬚,陰陽怪氣地沖他道:「喲,這是誰呀,稀客稀客!我們大名鼎鼎的小神爺怎麼在這兒?」

梁佩秋拄著拐杖勉力維持平穩,雙手抱拳道:「我有事想求見安大人,勞煩您通稟一聲。」

「您今日來得可不巧,安大人有要事商議,恐怕不能見你,不如您擇日再來?」

「不知安大人議事到何時?我可以等他。」

「今夜可不是好天氣,怕是晚了要下雪,您這腿腳也不方便,我看還是改日再來吧。」

「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煩請您……」

那僕從不等他說完,一縮脖子就往江水樓走去:「你要等就等吧,我進去給你捎句話,至於大人見不見你,我就做不了主了。」

梁佩秋低頭稱謝。

那僕從進去躲風,徒留梁佩秋一人立在階前。入夜後,江水樓一帶連著兩岸畫舫火樹銀花,鑼鼓喧天,安十九同人飲宴至子時,城外宵禁,城內仍舊靡音不絕,直到三更。

諸位理事相繼離開后,安十九仍躺在榻上,醉卧美人懷中。僕從在窗邊朝外看了一眼,說道:「大人,下雪了。」

安十九咬一顆美人送到嘴邊的葡萄,哼著小曲唱了段京戲才幽幽開口:「人還在?」

「在的。」僕從特地留意過,「一整晚沒挪過腳。」

雪也不知何時開始下的,只看地上一層細細的銀霜,應有半個時辰了。梁佩秋似是體力難支,半個身體都壓在拐杖上。

「大人,還要晾著他嗎?」

沒有得到迴音,僕從悄悄往裡看了眼,見榻上的人已雙眼微合,似是睡過去了,便躡手躡腳退到屋外合上門。

過了三更天,街上人流漸稀,梁佩秋腳底幾乎凍得沒了知覺。

受傷后他一心向死,自是沒有好好將養,許多次一個人坐在冰涼的地磚上,寒氣入骨,入冬後腿便隱隱疼痛起來。若是在屋內,有火盆烤著尚能忍受,只現如今在十二月的寒風裡干站了幾個時辰,不免吃力。

雪飄下來時,他倒鬆了口氣。行人都回家了,世界安安靜靜只剩他一人。他仰頭看天邊的月,細碎的銀光灑下來,在腳下鋪上一層綿白的沙。沙子細細軟軟,一腳踩下去,全身的血管都得到舒展似的,他醉心於美妙而孤單的夜,哪怕只以相思作伴,亦是甘願。

可今晚畢竟不是尋常的夜晚,他一面憂心雪夜寒天在牢獄煎熬的徐忠,一面害怕王瑜怪他不仁,心下平添幾分焦急。

就在他踉蹌著失去重心,搖搖欲墜時,江水樓的門打開了。

安十九披著銀狐皮氅,手抄金絲銅爐,亦如當夜在府門外對徐稚柳一般,端著高高在上的權威,睥睨著梁佩秋。

來求人辦事,姿態首先得低。梁佩秋弓著腰,向安十九道明來意,求他高抬貴手,放徐忠一馬。

安十九輕輕笑著:「小神爺的脊骨也沒我想象得硬嘛,只我想不明白,他徐忠是生是死,和你有什麼關係?」

梁佩秋沉默不語,安十九上前,細細打量夜色里少年昳麗的臉孔:「看來世人都是自作聰明之流,任他們編來造去,大約也沒想到,你竟對徐謙公有如此深情吧。」

「不、我只是……」

「你只是什麼?」

梁佩秋說不出來,肩背微微顫抖著,似難以啟齒,又似理屈詞窮。安十九想起年少入宮時的同伴,燈下看眉目神秀嬋娟,頗有妖冶神姿,後來同伴無聲無息地消失在內庭,令他傷心了許久。此時燈下觀梁佩秋,竟有種相似之感,安十九不覺後退一步。

他的心微亂了亂,隨即冷冷道:「你不過區區小民,有什麼資格讓我放徐忠一馬?」

「我……」

風雪漸而大了,鵝毛般紛紛揚揚。安十九抬起手,一片雪花從指縫中穿過,即在這錯目的瞬間,梁佩秋說道:「只要大人用得上,我願為大人馬首是瞻。」

安十九笑了。

「想當初徐謙公也是這樣同我說的啊。」

徐稚柳用大龍缸列數他的罪行,要不是乾爹拚卻半生經營,哪有他戴罪立功的機會?他恐怕早就和同伴一樣無聲無息地死在內庭了。帶著如此的仇恨回到景德鎮,即便如何算計人心,他仍舊留了徐阿南一條命。

以為退讓一步是海闊天空,不想對方竟變本加厲。

安十九受夠了陽奉陰違,表面恭敬,背後偷襲,這樣的人他見過太多了,這輩子都不想再給任何人這樣的機會。梁佩秋既主動送上門來,就要讓他知道,投誠也是要付出代價的,如此才能好好受用。

「小神爺投誠,我自然歡迎,只我生平最厭惡貪婪之人,世上沒有兩手都占的便宜。」

經歷過失去,也許才能懂得擁有的可貴吧?

安十九再次上前,覆在梁佩秋手上。梁佩秋直覺不舒服,下意識往後縮,拐杖過到安十九手上,他當即失去支撐,直挺挺摔倒在雪地上。

安十九俯視著他,聲音冰涼:「徐忠和王瑜,你只能保一個。」

梁佩秋在雪地里等待的這半夜,想明白了一些事。安十九拿捏的明明是安慶窯的把柄,為何不以此整治安慶窯,而是利用把柄威脅王瑜行事,向徐忠下手?他思來想去,可能性只有一個,安慶窯和湖田窯安十九都不想留。

那日安十九的僕從是這麼對他說的:「大人,不管安慶窯還是湖田窯,只要當家主事人不是大人您,就一定會有二心。與其如此,大人何不取而代之?您成了當家的,給那些瓷工窯工一碗飯吃,他們定然對您感恩戴德,哪裡還敢反您?」

安十九雖一肚子壞水,卻從未敢想把湖田窯亦或安慶窯這樣有聲望的民窯佔為己有,乍然聽到,不免睜大眼睛:「可我身份有礙……」

「這又如何?大人盡可挑選個堪為所用的傀儡,令其代您主管窯務。」

「依你看,這傀儡的人選?」

「當然屬小神爺無二,他的天賦,就是整個大清朝也找不出第二個,大人您手握這樣一柄利器,還怕那勞什子的江西巡撫嗎?討得陛下歡心,平步青雲還不是早晚的事。」

安十九雖十分嚮往,但想到此中隱患,仍是搖頭:「利器傷人啊。」

「大人,用人如器,各取所長,用得好未嘗不能事半功倍。我知道大人在擔心什麼,論謀略,梁佩秋遠比不上前頭那位,可那位不也駕鶴西去了嗎?」僕從貼心道,「那小神爺就是個情種,打住他的七寸,他會好好聽話的。」

安十九想想也是,徐稚柳詭計多端,不易為人掌控。梁佩秋就不一樣了,麵糰似的人物,看見街邊的野貓無家可歸,都會憐憫頓步,就不用說待他至親至厚的王瑜、徐忠之流了。

只安十九不想重蹈覆轍,所以徐忠和王瑜,必須要先死一個。

至於死誰,就看梁佩秋自己選了。

雪下到後半夜,獅子弄已見全白,唯獨院牆后伸出的樹梢,依稀可見一節節嶙峋枝節正冒著新芽。梁佩秋一眨不眨地盯著新芽,忽然之間新芽蠕動了一下,覆在枝頭的雪簌簌掉落,新芽以肉眼可見的起勢,冒出半頭綠意。

那綠意一下子將他帶回草長鶯飛的往日。

他幾乎哽咽,語不成調:「柳哥,你在哪裡?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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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春七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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