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74章

劉鴻不知道程逾白為什麼不躲,只他不躲,更像是一種手段。劉鴻怕極程逾白的手段,當年埃爾第一次訪華,正是他和程逾白掐得最狠時。程逾白誘他送作品去參加良器評選,說是一旦獲獎,將是一筆吹到晚年都不會膩味的談資。

他一輩子兩袖清風,淡泊名利,萬事都看得很開,也不知道為什麼臨到老了,開始在意起後世對自己的評價。眼看程逾白借著純元瓷協一步登天,在大師圈混得風生水起,他雖感不屑,也不得不承認,國情如此,他想要更上一層,少不得多出來走動走動,給自己搞些個頭銜榮譽等,故而明曉得這個對頭主動獻策必有貓膩,可還是忍不住心動,以至於人近黃昏,顏面盡失。

那是劉鴻一輩子丟過最大的臉。

他一想到那些新仇舊恨,手不住地發抖:「你為什麼不躲?」他後退一步到吳奕身邊,似是無措又似是氣惱地扔掉半截雞毛撣子,再次衝程逾白高聲道,「你別以為不躲,我就會放過你。」

程逾白隨手扯過紙巾掖住傷口,說道:「我挨這一下,至少能堵住你的嘴。你聲音那麼大,嚷得前後三條街都聽到了,我怎麼敢奢望你放過我。」

「你……」劉鴻咬牙道,「你也甭跟我繞彎子,扯些有的沒的,那什麼改革組,我是絕對不會去的!」

「話別說得太早,你不是一直想博個美名嗎?」

提到這個,劉鴻就氣不打一處來,前幾年曝光了一批以「中華」為字樣的非法組織,專門利用中老年人的空虛和虛榮,為他們營造「虛假榮譽」,以此掏空他們的退休金和家底,嚴重的傾家蕩產也不在少數。家裡孩子看到新聞后紛紛拿給他看,明裡暗裡提醒他保重晚節,他一把歲數竟受此屈辱,老臉羞臊得說不出話來。

什麼叫做虛假榮譽?他勤勤懇懇一輩子,曾幾何時也是大師瓷里的紅頂大儒,想留個身後的美名有什麼錯?偏身涉程逾白挖的陷阱,一失足,險成千古恨。

「你還敢說,要不是聽了你的鬼話,我何至於被人恥笑這麼多年!」劉鴻牙齒顫顫,「程逾白,你這人……你這人當真害人不淺!」

那一年他們一起送作品去參選良器,結果只有程逾白和趙亓的作品入圍,他在首輪就被刷了下去。真計較起來,大師名落孫山不能算作丟醜,李安也不能保證每一部影片都能衝擊奧斯卡,丑就丑在,劉鴻輸給了作為小輩的程逾白。

這兩人本就是大師瓷里最極致的個例,互相較勁數年,劉大雁一次次輸給一浮白,可不就驗證了那句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嗎?

這句評價於劉鴻而言,無異於殺人誅心。

「你逢人就說聽了我的唆使,我就不懂,是我拿刀架著你的脖子逼你了嗎?」程逾白納罕不已,「你還說換了誰都行,偏我不行。我不懂,為什麼就我不行?」

「你怎麼上位的心裡沒點數嗎?就你這樣的渣滓能都入圍,料想那比賽也是弄虛作假!」

劉鴻掃視一瓢飲的一花一木,眼裡儘是鄙夷。他認定程逾白是欺世盜名的騙子,靠鑽營往上爬,和他的花圃一樣都是花架子,沒個實底。

程逾白被他鄙夷了多年,倒沒覺得有什麼,只是說:「可惜,你最鄙夷的,恰恰是你得不到的。」

「你!」

「如果你認定良器弄虛作假,又何必為此耿耿於懷?」

劉鴻一愣,程逾白又道,「坦白講,你現在對我沒有任何威脅,我也不會無聊到拿你開涮,我沒那個時間精力。劉老,既然話說到這份上,我也不怕跟您交個實底,任何事情都可能出現,唯獨百采改革,我不會開玩笑。咱們的老黃曆該翻過去了,現在就是這麼個機會擺在面前,您到底想不想要?」

「你程逾白提倡的改革,能結出什麼好果子?」劉鴻覺得這話不免失風度,又道,「你就不怕我進了改革組大力地反對你?抨擊你?我不僅不會支持你的改革,還要說服那些支持的人都來反對你,到那時你再反悔可就來不及了!」

程逾白不和他多說,拿出方案遞給他。徐清眼見密封袋上「百采改革」四個大字,下意識擰了擰眉。

程逾白察覺她的動作,特地停了停,看她沒有了下文,一時有點訝異,只很快就轉移目光:「我不要你簽保密協議,你只需要看完,再給我答覆。劉鴻,你自詡光明磊落,我相信你不會違背自己的良心。」

劉鴻被噎得沒話說,氣呼呼地找了張椅子坐下來翻看方案。

吳奕趁這功夫和程逾白閑聊,故作不快道:「怎麼,以你老師我的聲望,沒資格進改革組嗎?這種好事怎麼也不想著我?」

程逾白這才扔掉紙巾,走到一旁水池沖洗傷口。上面檯子上擺了高低瓶器,有一株小黃花插在裸白釉窄口瓶里,已經蔫了吧唧的快要死了。

程逾白隨手撥了下小黃花耷拉的腦袋,對吳奕說:「我要是提名您,會不會太明顯了?您認為那幫傢伙能同意嗎?」

「怎麼不能同意?我在全國開設鳴泉茶莊,以茶文化普及陶瓷,不比許正南更有說服力?」

「就是您做得太好了,公然提您,反對派才要剝我的皮,罵我用人唯親。」說到底,他是不想把吳奕卷進來,且他知道吳奕並不看重這些虛名,主動提起,不過是為了打消劉鴻的疑慮。

「這要換了別人,我肯定不能同意,也就是劉老高風亮節,讓我說不出一個不字來。只你小子做事太張揚,又沒什麼耐心,以後請老泰山出面,一定要先跟人商量好。瞧這一個措手不及給人氣的,你這一棒子不算白挨。」

程逾白笑著稱是,以後一定注意。劉鴻看他們兩師徒一唱一和,輕哼一聲,將目光移到文件上。

小七過來奉茶,特地給徐清捻了極品白茶。幾個老爺們都是尋常白瓷盞,只她是仿建窯兔毫黑盞,擺在一起一對比,待遇相差太大,連吳奕都看不過去了,要對程逾白說教。

程逾白二話不說,提腳踹小七。

吳奕一看情形不對,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小院里忽而靜了一瞬,這其中暗流涌動,只劉鴻一人沒有注意,他先是翻看了兩頁,爾後從口袋裡扒拉出老花鏡戴上,又細細看了一會兒,嘴角逐漸抿成一條線。

程逾白適時把茶推到他面前,說道:「我始終記得您曾經說過,外面的世界有太多牛鬼蛇神,真真假假,不能靠一雙眼睛下判斷,得切身體會,平心而論。我的手再怎麼長也伸不到良器去,不管您信不信,我當時勸您全出自於真心。」

「你會有這種好心?」

「我承認以前年輕氣盛,沒少招惹您。」

「哼。」

劉鴻翻了翻白眼,一張嘴雖硬得很,同時心裡也明白得很,可如果承認程逾白是真心,不就承認自己不如他嗎?他起身說道:「你不用說了,我不會同意。」

程逾白知道劉鴻的頑固,也沒想一次勸服他,只看他長襖空空,壓不住風,半截小腿還露在外面,便拿了件大衣給他,誰知劉鴻拒不接受,甩手扔在門前:「我就是凍死,也不會受你的恩惠。」

程逾白倒給氣笑了:「好呀,那你就凍死吧!反正成敗都在你,除了你,誰也不會將心比心,體諒你的蒼老、退步和默默無聞!你看你,連眼睛都花了,還指望自己跟從前一樣嗎?在鄉下躲了一陣,人都躲廢了!」

「誰、誰躲了?」

「躲沒躲的你心裡有數。」程逾白聲音冷銳,「劉鴻,我今天就把話撂在這裡,錯過這次機會,你到死都別想再起複。市場早不是十年前的市場,和你一樣的大師一抓一大把,要麼早早改行退圈,怡情山水,安度晚年,要麼就在犄角旮旯,安靜地落灰等死。你既不甘,不肯釋懷,又何必端著?服老就這麼難?」

劉鴻用力一甩袖,大步離去。偏程逾白不肯放過他,追上來罵道:「你年輕時不是很有骨氣嗎?誰說你不行,你就要跟誰干到底。現在我就在這裡,等著你來干倒我!」

「你……你不必激我。」

「劉老,我知你半生耕耘,為弘揚傳統陶瓷嘔心瀝血,沒有你,也不會有大師瓷的十年興盛。」

如果說十大瓷廠消失后至今的三十年裡,景德鎮還出現過另外一個輝煌時期,除了以劉鴻為首的大師時代,別無二選。

其盛時的較量,無一不展現大國風采,古都底蘊。那時景德鎮遍地瓷音,不絕於耳,勝如當年窯火不滅,那是程逾白期待看到的一個時代。或許十大瓷廠的工業時代無以復辟,但群雄爭霸,百家爭鳴的時代,一定會到來。

譬若劉鴻這樣的經世大儒,在角落裡蒙塵實在可惜。程逾白說:「你若信我,我給你一個善終。」

什麼才是劉鴻想要的善終?徐清以為,進入改革組,或許會成全他未竟的「銘記」,可現實會如程逾白說得這麼容易嗎?

在送走劉鴻后,吳奕叫小七去做飯,準備和程逾白喝一杯。徐清作為「離開就是師門不幸」的孽徒,不得不留下作陪。

席間提到趙亓的退出,徐清好奇國展之後發生了什麼,竟會讓趙亓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程逾白覺得好笑:「你是不是以為我又動了什麼手腳?」

徐清謹守「退回原位」的分寸:「不方便說的話,就當我沒問過。」

「能有什麼不方便?趙亓公開表示對改革一反到底,這小子早就玩不出花樣了。」

吳奕啜口小酒,酒香攪動齒頰。他舒服地眯起眼睛:「我估摸著趙亓是過不了心裡那道關,又不能再公開說什麼支持的話,自己打自己臉不說,還會破壞人民群眾對改革的印象,兩相之下只能退出,以此給你一個回報,我說的對吧?」

趙亓若不退出,其代表的就是反對。眼下他退出,給程逾白爭取一線機會,也算他為改革盡了份心力。

程逾白低頭布菜,把辛辣刺激的菜色換到自己這邊來。

吳奕心領神會,和他碰杯,那些「不言之」就在酒水裡了。

其實在不久前的一個深夜,應是趙亓煤氣中毒住院的那一夜,當程逾白形單影隻走在街頭的那個夜晚,吳奕曾經見過他。

嚴格說來,是他起夜的時候在窗外發現了程逾白,他相信如果自己不起夜的話,會有兩種可能,一個是程逾白會等他到天亮,另一個則是第二天起來后一切如常,什麼都沒有發生。

那時他沒有答案,只現在讓去選,他傾向於後一個可能性。

他並不知道那一晚程逾白經歷了什麼,對徐清說了什麼,但看著面前落寞寡合的年輕男人,心口忽而鈍鈍地撞了一下。

他才發現,這條路幾乎是程逾白一個人在走。

程逾白坐在路牙子上,煙蒂掉了一地。他問吳奕:「我會不會變得和朱榮一樣?」

究竟他做了什麼,要做什麼,才會擔心自己變得和朱榮一樣?如果他用趙亓的名字去博良器的榮譽,以此掣肘百采改革,是否是另一重腐敗的開始?曾經他堅信的權威、規則和法理,在利益面前好似變得模糊起來。

程逾白有很多的情緒,害怕,不安,彷徨,猶豫……

吳奕問他:「你後悔嗎?」

他說:「我不後悔。」

「那你就去做吧。」

「如果趙亓……」

「你擔心即便和趙亓達成一致,他也有可能背叛你?」吳奕笑了,「一白,你明明已經預料到結果,何必多此一舉?說到底,你還是不甘心吧?你不相信譬若趙亓這樣的人,也會捨棄正義?」

「我……」

「不試一試,誰能確保結果如何?」

現在,答案在他們面前了。

程逾白送酒到唇邊,想到那一晚吳奕對他說:「保不保趙亓,是你的修行,至於趙亓怎麼做,是他的修行。」

師父領進門,修行靠個人。在任何一個行當,這句話都是實用的,一個人決定如何走下去,完全取決於自己。吳奕也相信,就算那一晚他沒有見到程逾白,程逾白還是會放過趙亓。

這個孩子骨子裡有種神性,這種神性讓他變得極致理想,又極致現實。可相比於此,作為老師、長輩或是朋友,他更希望看到這個他的人慾。

……

徐清看他們打啞謎,也不多問。到了後半場,程逾白見她一言不發,主動開口:「你今天怎麼沒去現場?」

「有點事。」

程逾白不相信她的借口,她要做什麼,誰攔得住?

「朱榮對你動手了?」

「他能做什麼?」

充其量就是打壓而已,撤去原先她在瓷協的職位,再伙合一幫人孤立她。她還沒曉事時就經歷過一次次相似的冰河時期,早就習慣了。

「我會回去的。」徐清說。

那才是她的戰場。

程逾白瞥見她手邊的兔毫黑盞,裡頭白茶浮沫,分毫未減。他笑一笑,低下頭去:「好,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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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春七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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