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此時城市的另一個角落,也在提到同樣一個名字——王寅。
程逾白說:「她是我曾祖父的一個學生,和我祖父差不多年紀,祖上是書香人家,白玉蘭公館一代代傳下來,最後經王寅到了她女兒手上,她女兒叫王昴。」
「這名字怎麼有點男性化。」
「昴是星宿名,西方白虎七宿的第四宿。小時候我見過她,後來她出國了,這些年沒再聯繫過。」
按照輩分算,王昴算程逾白的阿姨,年紀比程敏小六歲,現在應該五十多歲。王昴出國的時候,他還是半大孩子,零星記得曾在連片的窯廠區嬉戲玩鬧時,王昴每次見到他都會給他拿水果零食,偶爾還會蹲下來給他擦汗,叫他別頑皮,汗濕了早點回家換衣服,免得受涼。
她說話細條慢理,極有耐心,很多時候他覺得她像一杯溫開水,既能解渴,也不燙嘴。
程敏去世頭兩年,她經常來慰問他們一家子,走之前都會偷偷給他塞個沉甸甸的信封。十大瓷廠的覆滅是經濟災難,百采瓷廠也同樣負債巨大,程敏人死了個乾淨,卻留下一堆債務,早幾年光上門要債的就有百來十個,最難的時候還願意出手救濟他們的只有她。
程逾白叫她一聲王姨,王姨總是回憶和程敏幾個好朋友一起創業、畫瓷的時光,叫他長大了一定要將百采瓷廠發揚光大。
她師從大家,畫得一手好丹青,二十歲在國內出了名,三十歲到國際有名,最好的年華出國深造,可以說一別兩寬。
時隔多年,怎麼會突然給他發邀請函?
程逾白翻著手上的邀請函,神色諱莫。
他不是沒有聽說過白玉蘭公館的私人拍賣,大概三年前,身邊陸續有人開始提到它,形容公館如何金碧輝煌,將其比喻成上個世紀皇室的遺產,又說拍賣會有多特別,內室環境幽暗,買家互不相見,互不干擾,種種都有別於一般拍賣,只私人圈子太過閉塞,隱私性又極強,都是熟人帶熟人,不在那個社交圈的想進去看看,甚至找不到門道。
程逾白向來只在國際頂尖拍賣會上露臉,大大小小的私人拍賣也不少,大多數時候他都不去,寧可逛景德鎮本地鬼市,也不去湊那個熱鬧,實在是拍賣一行水深得很,他怕碰見比自己厲害的妖魔,當場露怯,就不去碰超出能力範圍內的東西,故而沒把白玉蘭公館放在心上。
只時間長了,那個小圈子好像刻意把他排除在外一樣,讓他有點不高興。
「我之前一直聽人說白玉蘭公館的主人來頭很大,還想著何方神聖,竟然不把咱們一瓢飲放在眼裡,沒想到你跟人家認識。可如果是你說的王姨,三年前開始私人拍賣,她怎麼沒邀請你?」
程逾白搖搖頭,這正是邀請函耐人尋味的地方。
「那你去不去?」
「我有更要緊的事,這次先不去了,有機會再去拜訪王姨吧。」
雖然王昴的舉動突兀而奇怪,但程逾白眼下後院失火,哪裡還管得了其他?說到這個,他免不了一肚子火,「許正南那個老王八,今天我去國宴截他,你猜怎麼著?他遠遠一見我掉頭就跑,怎麼?我是羅剎嗎?我倒確實沒想到狡兔三窟,在他訂的長包里等了半天,最後服務生告訴我他早走了,呵,敢情是真把我當猴耍?」
這些天他幾次去萬禾傳媒找許正南,老東西都以各種事由晾著他,擺明了躲他。他估計百采改革進展停滯,許正南怕出事,自家那塊地失去商業價值,趕忙上了朱榮的賊船。也不知兩人商定了什麼,看著倒是有點臭味相投的意思。
只這麼一來,承諾給劉鴻的席位又泡湯了,還不知劉鴻要怎麼罵他。最重要的是,許正南進了改革組,作為九號地的權屬方,他的態度舉足輕重。他贊同改革倒還罷了,一旦反對,不知會掀起怎樣的風波。
老實說,程逾白對許正南那棵牆頭草沒什麼信心。
「老東西真是個無底洞,喂他那麼多,還吃著碗里惦記鍋里。」程逾白捏捏眉心,「我約了黎姿,十八號要去香港見一面。」
小七嘆氣,誰讓你當初不給人家面子,雞缸杯說拿回來就拿回來,現在需要人家活動,又得親自去求。黎姿那邊都好說,可大佬哪有這麼好哄?
「那雞缸杯……」
「先留給高雯宣傳吧,其他的我再想想辦法。」
許正南進入改革組填補了趙亓的空缺,原定第四次討論會不能延期太久,上面要求務必在新年到來前擬出個章程。
程逾白看著台曆上鮮紅的二十號,微合了合眼。
同樣一個時間節點,對徐清來說也很緊迫。
吳奕和她說,原來有個專門研究民國建築風格的外國朋友,聽說白玉蘭公館的大名后,到處托關係找人,後來被朋友帶去拍賣會,僥倖見過白玉蘭公館的真容。
對此,吳奕所知要比程逾白多一些。
「我那個朋友說,白玉蘭公館是中西合璧的建築風格,在同類公館裡頭算滄海遺珠,風格非常特別。可惜主人王昴女士多年纏卧病榻,一直深居療養院,他始終沒能和王昴見上一面。直到他回國前夕,王昴突然和他通了個電話。」
當然中心主題是感謝他對白玉蘭公館的喜愛,其次王昴在電話里透露,白玉蘭公館經年沒有修整,有一些地方破敗了,想委託專業團隊進行維護翻新。
「我朋友覺得奇怪,有一些建築公司是懂維護的,但絕大多數公司的售後項目並不包含修復這一塊,尤其白玉蘭公館這種上個世紀的建築,一定要非常專業的古建築團隊才能修葺,可王昴竟然把這麼重要的事委託給一個素未謀面的人,合理嗎?她為什麼不自己找人去做?我朋友回到家鄉后立即和自己的團隊夥伴商量,通過一家古建築公會,來到白玉蘭公館進行實地評估,然而中間數次聯繫都是通話,他們始終沒能見到王昴的面,就是最後來負責項目簽約的也不是王昴。」
「那是誰?」
「王昴法定意義上的丈夫,朱榮。」
徐清猛一放下茶杯:「朱榮?」
「你小心點,我這套茶具很貴的。」朱榮檢查無恙后,見她還盯著自己,忍不住笑了。
誰會不驚訝呢?外面都說吳奕中年離婚,至今單身。他保養極好,五十歲的人看著只有四十上下,正是男人一枝花的年紀,加上權勢養人,自有種不怒而威的氣度,騙得女人團團轉。
「我那個朋友中文不好,簽約當天沒有出席,只在公會文件上見過這個名字,不過我猜應該是他。」
朱榮的上位本來就傳奇,有個傳奇的師父,臨老被女畫家上演農夫與蛇,英名盡毀。朱榮受其影響,為人多疑,高深莫測,理應最恨女畫家的,最後卻和王昴結成了夫妻,豈不微妙?
「我跟你說這麼多是想提醒你,這裡頭水很深。」
他不認識王昴,王昴卻突然邀請他,他估摸著是沾了朋友的光,或許朋友曾經和王昴提起過,王昴就記住了,或許王昴真的沒什麼人可以邀請。
他記得朋友和他說,王昴在電話里聲音虛弱,通話時間也要受到限制,那一次古建築公會的到訪,可能是王昴向外界的一次「求助」,至少別有深意。吳奕說:「如果王昴的丈夫就是朱榮,那麼白玉蘭公館的私人拍賣很可能是朱榮一手主辦,其背後還有哪些人,又有怎樣的利益瓜葛,會帶來怎樣的危險,這些你想過嗎?」
徐清忽然想起了高雯。
高雯和朱榮相差二十歲,她看過他們的相處,要說沒什麼,好像不盡然,說有什麼,似乎也差了點意思。國展那天,朱榮借做戲陷害程逾白,加上內調會那一次,高雯已經不是第一次給他當筏子了。
聽老師的意思,他與王昴的結合似乎也另有所圖。如果事實當真如此,難道他遊走在女士之間,就不是另一重「農夫與蛇」嗎?
如果白玉蘭公館私人拍賣背後的組織者就是他,那麼許正南突然加入改革組,很可能同他達成了非法交易。當然不止他們,背後一定還有別的利益集團,以朱榮為首,向上還會涉及哪些人?他們是否拿純元瓷協作為保護傘濫用職權?
徐清不敢再往下想,越想越是心驚,過去那些若有似無受到引誘和威脅的時刻,那些關於陣營和忠誠的選擇,讓她一瞬間如墜冰窖。她總算明白朱榮為什麼要踢她出改革組,縱她站在程逾白的對立面,只要她不是他的同黨,她就存在反水的可能性。一個不確定因子是不堪重用的,與其放在身邊礙眼,不如踢出去圖個省心。
她就這樣在一種不知天高地厚的處境里,淪為一枚棄子。不夠荒唐嗎?國展那一晚的鴻門宴,她還以為朱榮只是想教訓她而已,僅此而已。她一直認為他們是互相需要的雙方,即便利用,也是平等的,卻沒想到對方完全就沒把她放在眼裡。
一直到此時,她才真正看清自己的對手是誰。
吳奕看她神色幾變,幽幽嘆了聲氣:「傻丫頭,現在還急著走嗎?先把茶喝完吧。」
作為行業里的老前輩,吳奕不願講述黑暗來動搖年輕人的決心。在他看來,許多事必須要親身嘗試,才能取捨,可取捨的另一面也意味著得失。
她是個不該出現在白玉蘭公館的人,一旦出現,意味著什麼?或許她會掉入和趙亓一樣被控制、又或是為了擺脫控制而危險的局面,而那個局面,最終會讓她一無所有。
「蠖之屈,以求信也。龍蛇之蟄,以存身也。不管你想做什麼都要積蓄力量,等待時機。」吳奕說,「我不希望你去蹚這個渾水。」
「老師覺得時機沒到?」
煎茶講究火候,凡事都求章法,只她的困局不在於此。吳奕說:「你回來這段時間,大大小小風波不斷,都是圍繞改革在發生的事,你也看到了,這邊是個什麼情況,百采改革不是一個口號,而是一場切切實實的關於實業的革新,是不一定會流血但一定會流淚的戰爭。我認為,你至少得在本職範圍內擁有一定的資本,再圖謀別的可能性。」
說話間,吳奕抬起手,當著她的面把邀請函扔進垃圾桶:「就算有這個,你也進不去。」
「憑什麼?」
徐清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她筆直地站著,問吳奕憑什麼,在這一刻她想到的還是那些階級、門檻的東西,原來一個人就算再怎麼努力,有些大門也不會為她打開。就連老師,也要剝奪她試一試的可能。
她不試一試,怎知一定不可能?
吳奕說:「丫頭,你和一白不一樣,沒必要冒險。」
徐清笑了:「我和他都是兩隻眼睛一張嘴,有什麼不一樣?」
「我呢,是親眼看著你進入試驗班的,一開始你總是一個人在角落,不太愛說話,好像也不太能理解試驗班的意義,上課總是看窗外,後來大家熟了,慢慢走到一起,偶爾也能看到你笑。那時候我就在心裡感慨,豁,這丫頭笑起來真好看。」
好不容易融入試驗班的大集體,從新人設計師到陶溪川創業,他又一次看著她被市場裹挾著往前走,逐漸迷失在慾望都市,繼而被迫離開景德鎮,再帶著滿身傷痕回到景德鎮。
中間種種過往,豈止十年耳。
在他看來,程逾白是行事偏激,傷人傷己,而她則是一頭蠻牛,不到黃河心不死,到最後受傷最深的不會是別人,而是自己。
吳奕說:「你不要多想,我不是維護一白,只是希望你保護好自己。」
「老師,你不必和我兜圈子。」
吳奕看她鐵了心要向虎山行,想想也是可笑,這麼多年誰攔得住她?他放下茶杯,山水茗磕在茶海上,咚的一聲清亮刺耳。
「那好,我問你,你為什麼要攪合這些事?你非要往裡頭鑽,為的是什麼?」
「我……」
「如果你反對百采改革,只是為了反一白,那你大可不必把自己看得太重。有朱榮擋在前面,一白的這條路絕不容易走,你也可以尋一條更加安全的捷徑上位。」
徐清盯著茶海上漫出的水跡,眼睛酸疼:「老師認為,我做這些只是為了上位?」
「你當然可以有更具說服力的理由來批判我的質疑,而這正是我對你的疑問。」見她久久沉默,吳奕再次開口,「怎麼不說話?覺得自己沒理?」
「我沒有。」
「沒有什麼?」
吳奕話說得太狠,她渾身發顫,幾乎站不住,卻仍抬起頭,直視吳奕說道:「我不是為了反他。」
「那你就更要想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麼,想要什麼,別給任何人質疑你、踩踏你、侮辱你的機會。」吳奕說,「我作為你的老師,用語言攻訐你,你尚不知如何回擊,將來他人用利器、用權柄,用條件來掣肘你,逼你沉淪自棄時,你又要如何自保?」
……
後來回家的路上,他們被晚高峰人流堵在街口。徐清穿一件卡其色外套,下身是黑色馬術褲,收在長筒皮靴里,稍長一些的頭髮披散在肩頭,整個人被風束在高樓。她仰頭直視前方,說人生就是不進則退,她寧願粉身碎骨也不想退,於是往前走一步,就在紅燈閃爍的間隙里,大步穿過馬路。
十字路口車流縱橫交錯,她的背影單薄瘦弱,萬家燈火中影影綽綽,彷彿一個不小心就會陷落。
徐稚柳看著眼前這一幕,心緒久久不能平復。
其實在很早之前他就有和吳奕同樣的困惑,百采改革第三次討論會現場,程逾白因病暈倒,事後她在工廠徹夜未眠,提及那一場激烈的辯論,她對程逾白似乎並不如他想得恨之入骨,也並沒有一雪前恥的開懷。
既然如此,在後來對程逾白有了重新的認識后,她為什麼仍一力反對百采改革?
如果說一開始搶奪《大國重器》,利用摩冠杯加入純元瓷協,自證設計師的價值和工業陶瓷的價值,都是為了對付程逾白,那麼當她認為自己對程逾白存在誤解,而爺爺的死本不該歸咎於他之後,她理應對過去釋懷,為何仍要反對百采改革,不惜以身犯險?
關於這一點,沒人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