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8)
「梁山好漢阮小七在起義失敗后化名蕭恩,隱跡江湖,重操舊業,與女兒桂英打漁為生。他本想平安度日,卻因惡霸丁員外勾結貪官呂子秋一再勒索漁稅、欺壓漁民而忍無可忍,奮起反抗,痛打教師爺,殺死丁員外,遠走他鄉。這齣戲揭的是殘酷暴力的社會,露的是官官相護的黑暗,而我們老百姓就是要團結起來,一起向惡勢力反抗!」說書先生一道驚堂木拍下,寥寥數聲捧艮,便是無盡唏噓。
誰能想到京劇名戲《打漁殺家》,終究敗給雨夜一出《殺雞儆猴》。
二十個響頭,多少人親眼見證了那一幕,自此隨安十九而來的是一種刻在骨子裡的恐懼和服從。
夏瑛上任這日,三窯九會的主事人皆至城門前親迎,安十九也赫然在列,諸位當家人小心作陪,不敢有絲毫輕慢,只盼著新一任督陶官是個好人,否則如徐小東家當晚所受到的屈辱,恐怕會經常上演了。
幸好,夏瑛是個好人。他不喜鋪張浪費,一應宴酒全都推掉,不好結黨營私,大力清查三窯九會,從上往下逐一肅清,短短數日鬧得景德鎮人仰馬翻。有安十九朋黨之流,甚至當場被扭送景德鎮衙門,只他在景德鎮經營數年,樹大根深,盤根錯節,不好輕易撼動。
可即便從他身上抓幾個虱子下來,大傢伙也高興。下半夜清火時,梁佩秋突然過來巡視,指揮加表工扒清余炭。這樣火下挫,腳下瓷器才能燒熟。
一般燒一次窯要一天一夜,加表工負責下半夜和次天下午,佗坯工負責上半天和次天上午,不想今夜佗坯工吃壞了肚子,正上吐下瀉,恐怕明天早上也接不了班,梁佩秋遂來頂上。
加表工說到抓虱子笑得合不攏嘴,一看梁佩秋面無表情,不敢笑了。
小梁可是大傢伙公認的小神爺,年紀輕輕就當上了一窯的把庄,自己雖年長他不少,可能不能升職還得看他。於是一整晚加表工如坐針氈,每每話到嘴邊,一看到小梁木木的眼神就閉了嘴。
這種情況持續了大概半個月,王瑜忍不可忍,親自去了趟湖田窯。
梁佩秋雨夜與真兇纏鬥受了很重的傷,眼角有一大塊烏青,嘴巴破了皮,渾身上下都是傷口。混戰時對方還曾順手撿起一根木棍,正中他的後腦,因此半邊腦袋都腫了,至今仍未消腫。加上燒窯連續熬夜,又多日宿醉,整張臉瘦得凹陷下去,臉色泛黃,沒有一絲神采,單就靠在門廊上,望著煙霧瀰漫的煙囪能發獃一整日。
徐稚柳在小門看他很久很久,那雙會發光的眼睛都沒發現他。他走近了,將熱乎乎的醬肘子放到他面前,喚一聲:「小梁。」
梁佩秋才抬起眼睛。
「你怎麼不吃飯?」徐稚柳說,「王叔說你近來精神不佳,可是生病了?有沒有去看大夫?」
他聲音溫溫的,和以前沒有不同,卻聽得梁佩秋格外難受。他轉開目光,說:「我沒病,只是不餓。」
徐稚柳無奈,在他旁邊坐下。兩人安靜了一會兒,徐稚柳重新開口:「其實沒什麼,我不介意,你不必為我難過。」
「你當真不介意嗎?」梁佩秋還是沒忍住問了出口,「那你為什麼沒有再去夜巡窯廠?」
按說兇手歸案,一切回到正軌,該和從前一般無二的,可半月以來他再也沒有出現過,獅子弄的月色下再也沒有他的身影!
梁佩秋猛的起身,日光照得他頭暈眼花,他晃了晃,勉力站住了腳。
「我每天都去等你。」
每天都等不到。他的柳哥,那樣勤勉的一個人,一個很好很好的人……梁佩秋咬得牙齒欲碎,「我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心情,我恨死了安十九,我甚至、甚至……」
他甚至想殺了那人。如果殺了安十九,可以讓一切回到原位的話,他願意做這件事。他願意為了柳哥做任何事。
似猜到他要說什麼,徐稚柳及時打斷道:「小梁,別等了。」
他的聲音有些許涼意。
梁佩秋驀然回首,從上往下俯視著他。
「我以後,不會再去窯廠巡夜了。」徐稚柳沒有看他。他也說不準,為什麼不敢看梁佩秋。
那天直到離開,徐稚柳也沒有明言自己不再巡視窯廠的原因,只很快梁佩秋就有了答案。
安十九好財,景德鎮上下皆知。他自受命督陶以來,收受賄賂,欺壓窯工,強佔土地,勾結瓷商倒賣上等瓷從中牟利,亂改瓷稅制度和各大會館、商行間的規矩,弄得江西瓷業烏煙瘴氣……其臭名昭彰,十里八鄉皆知。
「先說瓷稅,向來按行幫進行,各幫按照採購瓷器的品種和數量交稅。雖說支、幫、包、簍粗細不一,品種不一,抽的稅率也不一樣,但大家都默認了,行規就是行規,自要公平,可你們知道嗎?凡是跟狐狸大王來往密切的行幫,瓷稅都要打個折,少則八折九折,多則對摺!」
民間為避免禍端,為安十九取了個外號,戲稱「狐狸大王」,暗指他狐假虎威,作威作福。
「豈有此理!難道偌大江西就沒人能治得了他嗎?」
「你還別說,前兩年確實有人能治得了狐狸大王。此人聯合各大瓷商向浮梁瓷局和御窯廠抗議,最終商定按瓷器品種優劣和數量進行相應折價,譬若下等粗瓷利小,個別小幫派駕小划子沿江賣瓷,量小且不固定,稅率應相應增減。各瓷商繳稅少了,自然用不著再東奔西走疏通門路,狐狸大王吃了個大大的悶虧,好一陣子躲在家裡沒出門哩!」
「快哉!」
「那人是誰?為何近日城中烏煙瘴氣,他卻不來懲治狐狸大王?」
「還說呢!此人已掉進狐狸窩了!」說書先生一提起這個就氣不打一處來,驚堂木拍得四座皆驚,「蘇湖會館頭首徐世倫為了擴大會館的建築面積,與黃家洲洲民械鬥,致三人死亡。本要判重刑的,據說徐世倫連夜運了幾箱財寶去討好狐狸大王,結果呢?徐世倫被罰了點錢這事居然就了結了,黃家洲的老百姓怎肯作罷,一紙狀紙將徐世倫和狐狸大王告到省里,刑部官員下來巡查時,黃家洲洲民卻三緘其口,謊稱沒有此事。你們猜是誰封的口?」不等眾茶客應聲,說書先生立刻拔高聲音,怒道,「沒錯,正是那人!據說他帶著徐世倫的慰問金與黃家洲洲長談一夜,安撫亡者家眷,恩威並施,是夜黃家洲哭聲一片,到天明時偃旗息鼓。徐世倫在城中大讚其才,不愧為瓷業諸葛徐稚柳!」
近些日子,徐稚柳為狐狸大王遊走八十行當,擺平糾紛,收服人心,掃尾孽債,淪為幫凶走狗,獲罵名無數。說書先生根本用不著寫話本子,信手拈來又是一樁惡行!
「狐狸大王在瓷稅上跌了跟頭,就把歪主意打到捐票上。咱們都知道,開瓷行要捐帖,拿到工部文書的官帖才能開業,這就需要仰仗行家裁捐票。說到行家,大家心裡都有數了,湖田窯的大才子徐為多少瓷行寫過招牌!狐狸大王便同他狼狽為奸,以多報少,溷跡騙捐!是可忍孰不可忍!怎奈瓷行、協會和各大會館都要仰之鼻息,竟無一人敢言!再這麼下去,我看景德鎮瓷業危矣!」
「你胡說!」
說書先生正激憤欲起,忽聽得堂中一聲短喝,舉目望去,見是一名少年。少年目中已有勃然怒意,面色通紅:「你胡說,他絕不是那種人。」然而微微顫抖的聲線還是出賣了他。
說書先生捻著長須道:「公道自在人心,你若不信,且走著瞧,徐稚柳……昔日的徐大才子,已經沒了。」
五月,城中茶樓皆滿座。瓷業的規矩,凡拜師謝師都要奉一碗茶,有個大小事也總離不開茶。茶樓里一熱鬧,什麼消息都瞞不住。
就在昨日,安十九聯合三窯九會,力排眾議,推選湖田窯為行業龍頭。夏瑛和王瑜攜湖田窯與之對壘,以最新一窯成品同台競技時,竟遭對方黑手,發生性質極度惡劣的倒窯事故,致一加表工當場死亡,數十窯戶損失慘痛,安慶窯賠了夫人又折兵。
王瑜不堪其辱,帶人夜闖湖田窯,與徐忠大罵三百回合,最終在徐稚柳出現后,朝他吐了口唾沫,萬千怒意和不忿只化作一句:「徐稚柳,你枉為工匠!」
於是,一夜春風后,家家戶戶開始痛罵徐稚柳。
茶樓里議論如火如荼,當事人卻閑坐庭中,少有幾分偷得浮生的感覺。三月倒春寒一過,漸漸褪去厚重的冬衣,整個人都輕了,徐稚柳穿一襲水湖藍長衫,背靠闌干望著湖心,手中的書許久不曾翻去一頁。
聽到腳步聲,以為時年來送茶,他頭也沒回道:「先放下吧。」
不想半天沒有聽到動靜。他動作微頓,緩而回頭,撞進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眸。
梁佩秋徹夜未眠,既為安慶窯事故所累,亦為心魂所困,思量許久,還是決定來找他。他說過的,不要聽書里講,有什麼想知道的直接來問他。
他想要打開天窗說亮話,可這句話多難吶。他哆哆嗦嗦,囁嚅了許久才問道:「倒窯事故,是、是你安排人動的手腳嗎?」
徐稚柳沒有言語。
梁佩秋繞去他面前,眼神溫熱帶著些許殷切,非常焦急:「你說呀,你為什麼不說話?難道真的是你?還有黃家洲和瓷稅、捐帖的事,都是你做的嗎?」
他已如熱鍋上的螞蟻,快要被燒死了!而這一天,其實早該來的。徐稚柳避無可避,抬起眼睛直視他道:「是我。」
你想要的話,我就給你這個答案。
「小梁,都是我做的。」
「為什麼?為什麼啊!」
徐稚柳唇角噙笑:「還能為了什麼,仰人鼻息的日子,我過夠了。」為那無上權柄,為那榮華富貴,為那萬人之上,一切不都是神明默許的嗎?
「若無意外,今年萬壽宴皇帝會宣見景德鎮貢瓷代表給予嘉獎,屆時安十九將以大龍缸為由,舉薦我作為代表進京覲見。這是我唯一的機會。」
「飛黃騰達的機會嗎?」梁佩秋盯著面前這人,只覺難以置信,不禁往後退了兩步,「就為了、為了進京邀賞,你和安十九狼狽為奸,包庇他的惡行,幫他處理爛攤子,還對安慶窯下手?」
「我與他不過各取所需。至於安慶窯,一直都是湖田窯最有力的競爭對手,如今夏瑛信重你和王瑜,我只能早做準備。」
做什麼準備?對付他的準備嗎?!梁佩秋話到嘴邊卻怎麼也吐不出來,他不敢相信面前這人,竟是他仰望了十年的柳哥。
十年,是他一直一直仰望的人啊。
梁佩秋仿若溺死之人,於最後一絲清明中甩出一本書來。徐稚柳目光一頓,霎時間脊背僵直。
「我五歲開蒙時,父親帶我去見一位先生。當時我聽見屋內有一人在講詩,講的剛好是一位晚年在江西隱居的詩人。詩人賦閑鄉間,看到春天來臨,非常喜悅。」
此詩正是:草長鶯飛二月天,拂堤楊柳醉春煙。「那人講解詩意時,臉上也有跟詩人一樣的笑,還說自己老了后也要同詩人一樣。私塾里笑作一團,我也不懂,只覺得那笑很明亮,很溫暖,那是我第一次在一個人身上看到光芒。」
「後來先生同父親提起他,誇他是百年難得一見的相才,用十六個字贊他。」
至誠無忘,炳在日月;
烈氣不散,長為雷雨。
「我當時還太小了,不知道他說著以後也要跟詩人一樣的那天,竟是他在私塾讀書的最後一天。先生極力挽留,他慨然而笑,瀟洒離去。我讀不懂那句詩,也看不懂他的風姿,可我以為,那恰恰纔是他真正的光芒。」梁佩秋眼裡已隱含熱淚,「柳哥,你當真不記得我了嗎?那日你出門時走得急,我還撞了你一下,你送了我這本書。」
當時他盯著地上那本《橫渠語錄》傻傻發愣,心中無不是窺見明月的緊張。他卻以為他喜歡,慷慨贈書,爾後兩袖清風地離去。
後來他在書中看見他的註腳。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不是你的志向嗎?」他本以為自己懂他,懂他的疲憊和勤勉,明了他的寬仁和正義,以為自己是最特別的那一個,偷偷仰望著他,帶著胸臆間不曾明確卻從不曾動搖的欣賞與篤定,這些年來從未改變過。
可他為什麼變了?
徐稚柳接過那本《橫渠語錄》,想是保存得善,除了書頁有些泛黃,竟也沒有別的損壞,一時間說不清是什麼感情,只好似明白了,為何這個少年每每看著他,眼中總有一種他看不懂的思慕。
原來如此。
雖然記憶有些遙遠了,但他記得當時離開,並非如小梁所言般瀟洒,否則他也不會行色匆匆撞到一個小孩了。家裡當時的情況不用多說,母親阿南都在病中,他分身無暇,一貧如洗,離開是最好的結果。
「那確實是我的志向,在我少時立志讀書考取功名的時候。不過後來,就不是了。」說完,他將書隨手一扔,丟在腳邊的水塘里。
梁佩秋雙目欲裂,撲過去將書撿起,緊緊抱在懷中。因不知名的憤怒、羞恥亦或是失望,他的身軀一直在壓抑中輕微顫抖。
他感受到一種明晃晃的背叛,自己彷彿被丟進油鍋里,正在烹炸,正在死亡。
「年幼無知,才會因為某種光芒而追隨某個人的腳步。小梁,如今你已長大了,該明白曾經仰望的不過是一種你心中認定為正確的、明亮的光彩,但那個光彩並不是我。」
梁佩秋自嘲輕笑:「我雖年幼,但並不無知。」
「也罷,只今後不要再來找我了。」
「你要開始對付我了嗎?」
「王瑜不會放過湖田窯。」
「那是他,不是我!更不是我跟你。」梁佩秋站了起來,目視徐稚柳道,「我只想知道,我跟你,終究要成為敵對嗎?」
「若你願意,亦可棄王瑜,入我湖田窯。」
「柳哥,別說了。」梁佩秋再也聽不下去了。活生生的一條人命啊!那個不久前還在同他沒話找話說的加表工,孩子尚在襁褓中,就因突然的人禍一個家庭分崩離析。他閉上眼睛,胸前衣衫被潮濕的書所浸透,可這股涼意卻遠不上心間某種信仰撕裂所帶來的徹骨冰涼,幾乎快要將他吞噬了。
「若你一直這樣走下去,我們只能是敵人。」
他回想前塵種種,彷彿一夢黃粱。那人就在眼前,離得那麼近,又那麼遠。梁佩秋道:「柳哥,若從此為敵,我……」我應當不會再仰望那片光芒了,「望你好自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