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自五月開始,綿延的雨就會像是吹落的櫻那般,從沖繩席捲而上,直到北海道的山前。
小雨順著路燈墜下,鹿野憐剛剛走到走廊,眼前就多了一把蛇目傘。
底調是淡藍色,一圈金色的紋樣印在上面,張開時,就猶如海中的一尾魚。
「抱歉。」
鹿野憐輕輕把傘推開,「我還在喪期,這樣的顏色太鮮艷了。」
雖然出身極高,但五條悟從來不會把家族掛在嘴邊,也不允許僕人跟在他身邊晃悠。
因此,東京的僕人大多都是擺設,年輕、稚嫩、無能、好掌控。
被拒絕之後,僕人茫然地抱著傘,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鹿野憐等了一會,側頭看他:「若是沒有其餘的準備,還要麻煩你送我一程。」
僕人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打開傘把她罩住,二人走進雨里。
「近來大人睡得還好嗎?」
「神子大人晚上幾乎不眠。」下人一五一十地稟告,「燈常亮著,偶爾會叫我們送宵夜過去,白天也睡不長久。」
「在做什麼?」
「平時會出任務。」
僕人看了她一眼,支支吾吾的,「晚上……在打遊戲。」
少女神色平靜:「老師們的見面禮送到了嗎?」
「神子大人不允許我們對他的社交指手畫腳……」
事實上五條悟說的話要難聽得多,僕人的語氣不自覺帶了幾分委屈。
鹿野憐停下腳步:「辛苦了。」
經她之口,再簡短的話也顯得柔情繾綣。
「我不常在東京,這裡還需要你們多費心。」
「好、好的。」
聽見憐大人這樣說,感覺就是立刻為了神子大人死去,也再沒什麼遺憾了!
少女彎腰上車,黑色的窗遮住她的半張臉,「大人的班主任是哪位?」
「夜蛾正道,和東京的高層並沒有多少聯繫,術式是傀儡操術,家中有妻子一位,並無子嗣,現下已經離婚……」
鹿野憐抬眸看他:「對於大人身邊的人,我們記得名字和喜好就足夠了,前者是出於尊重,後者決定客人來訪時,我們要奉上什麼茶。」
「明天我會登門致歉。」
她搖上車窗,失魂落魄的撐傘人站在原地。
**
昨天走了太多的路,一直睡到早上六點,太宰治才睜開眼睛。
鹿野憐換了一身和服,站在窗戶旁回頭看他:「餓了嗎?」
「要吃螃蟹。」
她彎起眼睛笑,清晨朦朧的霧和柔和的陽光罩在她身上,像是一件淡金色的羽衣。
「早餐就是螃蟹的話,肚子會變得不舒服哦?」
「我只喜歡這個。」
「那我們吃蟹粉包子好不好?」
「那是什麼?」
她拿起一疊衣服走過來,「中華的美食,相傳是由三國的諸葛先生髮明的,到現在已經有一千多年的歷史了。」
聽起來還不錯,太宰治問她:「是把螃蟹磨成粉了嗎?」
她又笑,把衣服遞給他:「換好衣服,自己去找答案好不好?」
太宰治這才知道,他身上的衣服原來只是睡衣。
說不清楚是什麼心理,他抬頭看著鹿野憐:「你也和我一樣嗎?小時候。」
她的手指搭上來,輕輕撫他的臉頰:「是的,我和你一樣。」
弟弟小小的手握住她的手腕,用力把她的袖子掀上去。
沒有疤痕。
鳶色的眸中閃過一絲失望。
「是因為長大了就會消失嗎?」
「沒有這回事。」
她的語氣溫和而又認真,沒有因為他是個小孩子就隨意敷衍:「用過葯之後,傷口才會好起來。」
太宰治抬頭看她:「你為什麼不騙我,跟我說長大以後,一切就會好起來,把我騙到和你一樣大,不然我會死掉的。」
「你不喜歡童話,不是嗎?」
她輕輕揉他的頭髮,一觸即分:「換衣服好不好?」
弟弟沉默地看了她一會:「我會死掉的,在我把這個無聊透頂的世界,把一切無趣至極的存在都領略以後,我決定我要死掉。」
「嗯……第一步先試著不要扣歪扣子怎麼樣?」
「……」
太宰治低頭看了看他睡衣上扣錯的扣子,抱起衣服往浴室跑。
鹿野憐失笑:「慢一點,小心滑倒。」
浴室門被小豆丁關上,鹿野憐去叫江戶川亂步起床。
他已經是介於男孩和少年之間的年紀,但卻好像比六歲的弟弟還要幼稚,把腦袋鑽進被子里不肯起床。
聲音透過被子傳出來,懶洋洋,在撒嬌:「亂步已經好久沒有睡過軟乎乎的大床了,我不要起來……」
鹿野憐按下電動窗帘的按鈕,讓陽光灑進來:「不想吃早餐嗎?」
過了一會,被子里探出一個毛茸茸的腦袋:「吃什麼?」
**
這時候還剛剛破曉,被日本人譽為天下三大小籠包之一的「鹿鳴春」還未營業,但是中國人開的早餐店已經向東京敞開了大門。
熱騰騰的蟹粉小籠、玫瑰豆沙餡的包子、甜甜的米糕、桂圓紅豆粥——後面都是屬於江戶川亂步的。
要先咬一口,吸到裡面濃郁的湯汁,然後再把小籠包夾起來,把薄薄的皮和厚厚的餡一起咬進嘴裡。
因為太宰治不會用筷子,所以是鹿野憐在喂他。
長而纖細的手指、褐色木頭做的筷子、有點燙,調味恰到好處的肉餡。
太宰治感覺自己應該說些什麼,但是他說不出「好吃」這樣的話。
於是他說出自己的結論:「不是螃蟹。」
「嗯,是豬肉哦。」鹿野憐又喂他一口,「喜歡嗎?」
這是太宰治記憶中第一次被大人喂著吃飯,很意外的,他並不反感,可能是因為她的動作太過自然,叫他幾乎就快忘了——他們是昨天才見的面。
以後就要和她一直在一起了嗎?
六歲的孩子開始思考人生,然後就沒了胃口。
今天的早餐一點也沒有出乎他的預料,只是蟹黃和豬肉的組合而已,無趣的搭配。
太宰治低下頭:「我吃飽了。」
他話音剛落,江戶川亂步就把他面前的蒸屜挪了過去。
「我也要姐姐喂!」
「……」太宰治抬眸看他。
江戶川亂步眯起眼睛朝他笑,滿臉的陽光燦爛:「沒事的哦,哥哥會幫你吃完的!」
太宰治看著面前空蕩蕩的餐盤,緊緊抿起了唇。
他們在說話,就好像和他隔著一個世界。
「怎麼只吃豆沙餡?」
「因為皮一點也不甜。」
江戶川亂步和她撒嬌:「姐姐喜歡做吃的吧?所以姐姐會做沒有包子皮的包子嗎?」
她像是被他逗笑了:「你喜歡的話。」
姐姐。
太宰治低頭捏緊食指。
這傢伙是怎麼做到的,怎麼可以這麼自然地喊出來。
就好像他們是真的在一起長大,身體里留著同樣血脈的姐弟。
真是奇怪而又隨便的人。
他絕對沒辦法成為那樣的人。
未經允許、就擅自喊姐姐的人。
耳邊傳來她的聲音:「再吃一點好不好?」
太宰治抬頭看,屬於他的、褐色木頭做的筷子依舊被她握在手裡。
她叫了一籠新的包子過來,而江戶川亂步正高高興興地和筷子鬥智斗勇。
雜亂的一切都變得安靜,太宰治低頭咬了一口包子。
餡料裡面裹著滿滿的汁水,清晨的霧和陽光一起鑽進店裡,就變成了熱鬧的煙火氣。
沒意思,但很好吃。
**
聽見鹿野憐要來拜訪,夜蛾正道特地空出了時間。
畢竟那是「葯」。
只要是咒術師,都會對其產生嚮往,單純的、出於這一具咒術師身體的、沒有辦法去抵禦的本能。
本能很可怕,尤其是瘋子的本能——曾經有咒術師把「葯」嚼碎了吃下去。
從那以後,「葯」就躲入了御三家的羽翼之下。
「葯」的原理,至今還是無人知曉,聽說她偶爾會安撫高層那些大人物,十多年來也一直有人潛入她的庭院。
在那些活著回來的人口中,她就像是隔著雲端的花,只需要看上一看,體內狂暴的海就會獲得安寧。
從前夜蛾正道多少有點不相信這個,但是當那隻手推開移門的時候、當她低頭朝他行禮的時候……
如果在嚴寒中忍耐了一輩子的人,突然得到溫暖的懷抱,如果在沙漠里行走了幾十年的人,掉進了清冽的泉水裡面。
——就是現在死掉也沒有遺憾了。
「實在是萬分抱歉。」
給他帶來陽光的人低下頭,語氣愧疚,就好像做了什麼錯事那樣。
「最近沒有來得及休息,所以沒有控制好術式……」
「控制?」
夜蛾正道因為這個辭彙回神,他皺著眉:「你的術式是可控的嗎?」
「是的。」
她遞來禮物:「憐這次來,一是想當面感激您對五條大人的照拂,二是想為他們擅自對您進行調查這件事當面向您致歉……」
開學之前,夜蛾正道就發現五條家的人跟蹤調查他,監聽他的電話,還打擾了他的前妻。
他本來十分生氣,但他的新學生五條悟雖然是個無法無天的混蛋小子,卻是實打實的未來最強咒術師,育人者一向惜才,夜蛾正道也不例外,也就懶得去計較了。
只是現在,這些都變得不再重要。
夜蛾正道看著眼前年輕的「葯」,內心有些凝重。
「據我所知,「葯」的術式是不可控的。」
「所以,現在有兩種可能,一,你和之前所有的「葯」都不一樣。」
「第二種,你的術式會隨著你的成長,漸漸變得不可控制。」
剛剛那種感覺,只要是體驗過,就再也沒有辦法忽視的感覺,如果這樣的術式變成了被動開啟的狀態……
夜蛾正道忽然理解了把「葯」嚼碎吃下去的那個人。
御三家真的可以保護她嗎?
確定是「保護」,而不是別的什麼嗎?
她沉默了一會,臉色隱隱有些蒼白:「長大之後,術式的確越來越難以控制了。」
她坐姿端正,有問必答,語氣有些茫然,像是對師長這樣的身份有著絕對的信賴。
夜蛾正道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學生。
同樣是幾百年也難得一見的存在,五條悟正仗著「六眼」世界肆意妄為。
可上一代「葯」死在了什麼年紀?
她比五條悟還要小一歲,還這樣年輕,也還是個孩子。
有些事情是孩子沒辦法自己領會的,應該由年長者去告訴她、引導她、教育她。
身為教師的責任感叫他抬起了頭,在這一刻,夜蛾正道沒有去考慮這麼做的後果,也沒有去思考會不會惹得御三家惱怒。
他只是看著她,以老師的身份,給出鄭重的邀請:「來高專上學吧,研究你的術式,為了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