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孟季庭是戌時正,將近亥時才回到淞耘院的。
宋國公夫人要留遠歸的兒子用晚膳,久別重逢,自然還要互訴衷腸和閑話家常。歸鶴院里擺了家宴,把大房、二房的人都叫到了一起。
府里丫鬟、僕婦腳步匆匆,到處燈火通明,府里氣氛一下子都熱鬧喜慶了起來。
紫棋和藍屏忙著給初來的新成員做窩,紫棋連最近十分喜歡的一件襖子都說要拆了把它鋪在小東西的窩裡。
只有青槿和紅袖還記得正事,小東西雖然惹人憐愛,但只逗弄了一會,便就去給孟季庭的寢間燒碳鋪褥。
孟季庭離開的時候還是秋天,如今已是隆冬,冬衣也要從箱籠里收拾出來。
孟季庭在家宴里多喝了兩杯酒,回來時還能聞得到身上的酒氣。
孟季庭取下身上的披風遞給紅袖,順便支使青槿:「去給我端一碗醒酒湯到書房來。」說完便直接去了書房。
青槿心裡道,這個人多年帶兵打仗,和屬下兵士混在一起吃喝,用罈子喝烈酒連喝十壇不在話下。家宴上不過幾杯清酒,倒是醒酒湯都要喝上了,何時變得這麼嬌氣了。
但她想歸想,卻也還是去了廚房。廚房不曾備著醒酒湯,青槿現煮了才端去書房。
青槿進來的時候,孟季庭正側坐在黑漆束腰書案前的寬椅上,一條腿屈起踩在椅上,一隻手持書,手臂放在屈起的膝蓋上,眼睛一動不動的盯著書頁。
知道青槿進來,眼睛也沒抬。
青槿捧著描金托盤站到他旁邊,想把裝著醒酒湯的白瓷碗放在書案上。孟季庭抬起另一隻空閑的手向她張開手掌,示意她把醒酒湯放到他手上。
青槿把碗放到他的手上。
寬大的手掌五指合起,帶著厚劍繭的手指肚輕輕的劃過她的手指背,有些痒痒的。指肚微微的加重,在青槿剛想要抽出來的時候,手掌卻又已經托著碗底離開了,一切都不像是故意的。
孟季庭喝了兩口湯,把碗放回青槿手上的托盤裡。
他指了指不遠處窗前放的一張黑漆茶案:「去抄一遍《孫子兵法》的「始計第一」篇,我要看看這幾個月無人督促,你的書法荒廢了沒有。」
茶案上已經擺好了文房四寶,墨也已經研好了,散發著黑色的光澤。
青槿心裡有些不滿:「爺,我還有活兒要干呢……」
孟季庭撇了她一眼,臉上帶上不容人拒絕的神色。
青槿只好放下托盤,走到茶案前坐下。執起毛筆,頓了頓,才用筆尖沾了沾墨水,在宣紙上抄寫了出來。
書房裡只有他們兩個人,安靜得只有銀霜炭燒起來時偶爾的噼啪聲。
燭台上的燭火一躍一躍的,倒影出書案前和茶案前長長的影子。
過了一會,書案前的鴉青色襕衣的衣擺動了動,寬椅上坐著的人站了起來,緩緩的走到了她的後面。
站了一會,然後彎腰環在了她身後,右手覆蓋在她執筆的手背上,用同樣執筆的手勢帶著她的手移動。
「我早就和你說過,起筆不要滯澀,落筆要淋漓,這樣字寫出來才能氣韻生動。看你這字寫的,有多少日子沒有認真練了……」
青槿微微側頭看著他,卻只看到他斜眉入鬢的一角。綿長的呼吸微微噴在她的耳朵下面,像是剛燙過的螞蟻在上面爬。
「看我做什麼,好好寫字。以後每天晚上跟著我練字,免得你荒廢下去。棋生疏了嗎,改天我也試試你……」
他的手帶著她的手寫字的動作不停,幾筆下來,後面幾個字的風格跟前面已經大不相同。後面的字更加的章法嚴謹、纖儂剛勁。但如果仔細的看,還是能看的出來前面的字承襲自後面的字。
青槿側回頭,放空腦袋裡一些剪不斷的想法,認認真真的跟著他的手寫字。
他握著她的手寫了許久,直到寫到最後一句「吾以此觀之,勝負見矣」時,筆尖的方向突然一轉,直接點在了她的鼻尖上。
小巧白皙的鼻尖瞬間橫過一條墨色的墨痕,青槿還沒反應過來,孟季庭又瞬間在她一左一右的臉上各劃了兩筆。
「讓我看看,這是誰家的小貓咪。」孟季庭看著她的臉笑意濃濃,像是很滿意自己的傑作
青槿有些生氣,推開他站了起來,瞪著他,抿著嘴。
「爺就算覺得無聊,又何必拿我尋開心。」
孟季庭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準備拉她坐下。
「怎麼就生氣了,和你開個玩笑,我讓承影打盆水來給你洗洗臉。」
青槿抽回自己的手,一邊拿袖子擦著臉一邊道:「對於爺來說,奴婢是個丫鬟,是個下人,想開玩笑便開玩笑。」
「能讓爺高興,是奴婢的福氣。是奴婢不懂事了,竟敢對爺生氣。爺如果沒有別的事,奴婢就下去了,今晚是紅袖姐姐當值守夜……」
孟季庭見她是真的生氣了,靜靜看著她。然後拉住她的手制止住準備走的她,諱莫如深的繼續盯了她的眼睛一會。
「你真的以為我只是想拿你尋開心?」
青槿:「……」
青槿忍不住先避開了他的目光。
「我不過是許久沒見你,想和你單獨呆一會。你呢,青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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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季庭回了京,但卻並不能閑得下來。他要向皇帝述職,還要向拜謁故交同僚,當然更多還是遞了拜帖要上門來拜見他的。
承影抱了一堆帖子進了書房,孟季庭隨手翻了兩下,只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打開看了兩眼。
青槿隨意的看了一眼,只看到帖子上面「延平郡王府呈」幾個字,遂即又垂下頭去盯著自己的腳尖。
孟季庭把拜帖合上,遞給承影。
「若是延平郡王來了,把他請到國公夫人院里去招待,讓二爺前去作陪。我今日進宮,只怕傍晚才能出得來,也不必讓郡王爺空等我。」
承影心道,延平郡王畢竟是未來世子夫人的嫡兄,兩府雖還未走完三書六禮,但離結成親也只欠親迎,如此慢怠多少有些不夠尊敬。
不過他面上卻還是道:「是。」
孟季庭穿上長靴,站起來,對青槿張開了手。青槿拿紫玉腰帶替他繫上,孟季庭自行整理了一下領著,一邊問青槿。
「我大約會去後宮見一趟昭儀娘娘,你有沒有話想讓我給你姐姐帶的?」
青槿的姐姐庄青櫻是自小伺候孟家大小姐孟燕德的丫鬟,三年前孟燕德入宮為妃,青櫻以孟燕德貼身侍女的身份一同入宮,如今是孟昭儀身邊倚重的大宮女。
當初孟燕德進宮時,初封便是九嬪之首的昭儀,深受皇寵。
孟季庭有位堂姑奶奶是先帝的淑妃,那位淑妃娘娘自己不曾生養,撫育過皇帝幾年。那位娘娘在時不得先帝聖寵,深宮寂寞時,喜歡接娘家的侄女進宮陪伴。因此孟燕德與當今皇帝自小結識,算是有著幾份青梅竹馬的情誼。
只是帝王之愛不長久,身邊環繞的美人太多,再厚的情誼也有愛馳的一日。近來皇帝新寵了一位也是世家出身的小才人,孟昭儀的聖寵雖不至於漸衰,卻也今時不同往日。
不過好在如今孟昭儀身懷六甲,來年三月若生下的是男胎,便是宮裡身份最尊貴的皇子,也是皇帝登基后的第一位皇子。
皇帝如今膝下兩子,一位是潛邸時的一名側妃所出,該側妃的娘家在皇子奪嫡時背刺了當時尚為親王的今上,改追隨另一位現已被廢的親王。待到那位親王四年前因謀逆被誅時,這位側妃也就一條白綾樑上掛,自己了斷了自己,留下尚不足周歲的幼子。
另一位則是皇帝被立為太子后醉酒之時寵幸宮女所出,那位宮女生子后,在皇帝登基后也未見多少封賞,至今還是縣君份位,連個才人都沒能混上,也足以說明這位二皇子並不得皇帝所喜。
皇后符氏生嫡長公主,但至今暫無皇子所出。
有了皇子,還有強有力的娘家,孟昭儀其實即使不得聖寵,她的後宮的日子也能很好過。
青槿對孟季庭回道:「也沒什麼話好帶的,就說我和哥哥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