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朝堂之爭
大靖永德十二年二月十一日,卯時,南京紫禁城,太和門。
永德皇帝魏宗華端坐於龍椅之上,掃視面前分列兩排的滿朝文武百官,正值壯年的永德帝身形魁梧,一雙眼睛炯炯有神、不怒自威,滿朝文武自是無人敢與之對視。
外頭的天陰得厲害,似乎預示著,這一日的早朝,與平日里不同。
今日的確與往日不同,昨日里,永德帝看了一份奏疏,奏疏的內容讓他深感憤怒,而今,品級山前垂首的文武百官中,忽有一人抬起頭來,與永德皇帝對視,昨日那份奏疏,便是出自此人之手筆。
行過日常的拜舞嵩呼后,永德帝率先開口,與那對視之人道:「韓愛卿的奏疏,朕已經看過,來人,把奏疏拿給諸位愛卿傳閱。」
永德帝口中的韓愛卿,姓韓名松,字倦風,乃當朝太傅,一品重臣,先皇仁泰三十三年四月,韓松高中文狀元,同年五月,中武狀元,成為大靖國開國以來第一位文武狀元,一個月內、保和殿中,兩度受先帝親見,一時間,廟堂之上、江湖之中所流傳的「大靖開國兩百載、文武狀元第一人」,說的便是此人。
如今的韓松,年齡與永德帝相仿,身形頎長,相貌周正,器宇軒昂,身處文武百官中,猶如鶴立雞群。
劉公公恭敬地拿起龍案上展開的奏疏,將奏疏交給站在韓松身邊的楊兆亭,楊兆亭與韓松一樣位列三公,是當朝太師,同為一品。
楊太師只看了奏疏一眼,登時火冒三丈,強忍怒火將奏疏傳遞給其他同僚。
奏疏上,只有寥寥幾行字:藩王勢大,恐不利江山社稷,望皇上儘早定奪,伏候聖裁。
一刻鐘后,排在最後的文臣武將看完這份奏疏,將奏疏交還劉公公,劉公公小跑著到龍案前,放下奏疏。
文武百官看過奏疏,反應卻是不盡相同,有人竊竊私語,有人捶胸頓足,有人義憤填膺,亦有人表情木訥、麻木不仁。
「諸卿家看過奏疏,作何感想?來,不必拘謹不必矜持,各抒己見嘛。」看到臣子們的反應后,永德帝又說道。
「陛下!」楊太師開口了,他的情緒很不穩定,胸口起伏劇烈,沉聲道,「臣以為,韓大人在奏疏中所提之事,並不妥當!」
「哦?說說看。」永德帝饒有興趣打量著面紅耳赤的楊兆亭,說道。
「分封藩王乃是先帝之聖舉,先帝在位之時,分封十三藩王,各藩王在其所屬之地分藩錫土、列爵治民,為國解憂,可謂功在當代利在千秋,韓大人竟然稱藩王勢大、不利於江山社稷,實屬口出狂言、無稽之談,這分明是在挑撥陛下與各藩王之間的關係,望陛下明鑒!」楊太師義正言辭說。
聽了楊太師的發言,永德帝認真地點了點頭,轉而看向站在楊太師右手邊的另一位大臣,繼續說:「高愛卿怎麼看?」
楊太師右手邊這位高官,是大靖國三軍都督府之左都督,兩朝元老高仲。
「回稟陛下,臣之所見,與楊大人無異,分藩實屬先帝聖舉,分藩而治,可最大程度調動起各藩王的主動性,分藩至今已有數十年,各藩地發展良好、治下太平,而今韓大人的這番論調,臣不敢苟同!」高仲亦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而後,滿朝文武除少數人保持沉默、未發表意見外,多數大臣皆表示贊同楊太師與高都督的意見,從各方各面各個角度抨擊韓松的觀點。
待文武百官發表完各自意見與看法,永德帝方才對韓松道:「韓愛卿,你來說說,這份奏疏所指的,究竟是子虛烏有一派胡言,還是未雨綢繆真知灼見?」
「臣之所見,萬不敢在陛下面前自稱真知灼見,只是就事論事罷了,」說著,韓松的身形微微一側,看向身後百官,繼續道,「韓某試問諸位大人,可知如今大靖十三藩王所轄藩衛軍之眾,竟有幾多?可知十三藩王所轄藩衛軍,每日需多少軍餉、需消耗多少糧食?又可知,各地藩王與所屬布政司之關係,謂之如何?」韓鬆開口了,聲音不大、語速不快,一連串問題問出,卻讓朝堂上百官一時語塞。
先帝仁泰皇帝在位時,分封十三名王爺為藩王,分藩于靖國十三地,各藩王擁有自己的武裝力量,名曰藩衛軍,藩王所在,為靖國十三個府,十三府藩地歸屬十三個布政司,然藩王之權力,幾與各司布政使類似,藩地與布政司之間名為歸屬關係,實為平級關係,各司布政使無權過問藩王之事。
韓松所問問題,朝堂百官大都能回答一二,卻沒人能夠將韓松這一串問題完整作答——分藩至今數十年,各地藩王久居藩地,鮮有進京,早已同京中官員疏遠,誰還能清楚知道各藩王的藩衛軍拿多少軍餉、耗多少糧食?
「答不上來嗎?滿朝文武都答不上這些問題,是不是可以理解為,朝廷對藩王的管理,早已有所欠缺?」見無人回應,韓松繼續說道。
「煩請韓大人明示!」楊太師開口了,將問題拋還給韓松。
「楊太師都答不上,韓某亦無從作答。」韓松冷冷說道,敢在天子面前以「韓某」自稱的,大概只有韓松一人。
「那你還……」左都督高仲剛一發言,就被韓松打斷。
「正因滿朝文武都不清楚各藩王的具體情況,才意味著朝廷對藩王的管理出現了漏洞,既然諸位同僚已經看過韓某的奏疏,那麼韓某便長話短說,藩王勢力龐大,上報朝廷的藩衛軍數量已然超過百萬之眾,而實際上,藩王所轄除有編製、吃軍餉的藩衛軍外,另有數量不詳的武裝力量,名曰護衛軍、名曰藩王府護院等等不一而足,大致推算,十三位藩王所掌握的衛軍之眾,在一百五十萬以上,這超過一百五十萬的軍事力量,不受兵部與三軍都督府管轄,在各藩王分藩之地,擁有極大的權力,其所屬的布政使司都難以調遣他們。然三軍都督府所轄衛所之兵力,不過數十萬,與藩王的總兵力相去甚遠。諸位同僚,還需要韓某將話挑明嗎?」韓松盯著左都督高仲,說道。
高仲頓時啞口無言,紅著臉怒視韓松,武將出身的他並不善於言辭,自然說不過韓太傅。
「可分藩列爵乃先帝聖舉,各地藩王鎮守一方,護持大靖國太平,為大靖的江山社稷與黎民百姓作出卓越貢獻,韓大人是在否定先帝的英明決策嗎?」楊太師反駁道,與此同時,不少官員低聲私語,紛紛贊同楊太師之言。
「今時不同往日,昔年先帝分封十三位藩王,其決策之英明,韓某與諸位一般,有目共睹、並無異議,然,先帝之決策,放在今時今日,已經不適合大靖之現狀,藩王所轄兵力過重,是不爭的事實。」韓松將目光轉移到楊兆亭身上,不卑不亢道。
「你……大膽,竟敢質疑先帝決策!」高仲緩過神來,怒斥韓松的言辭。
「韓某說了,先帝分藩之決策,在當時自然是無比英明的,但如若現在,諸位依舊因循守舊、不正視現狀,便是實屬愚鈍了。再者,先帝所行的荒唐之舉,還算少嗎?」韓松的語氣越發冰冷,發言也越發張狂而無禮。
此言一出,群臣嘩然,連永德帝都不禁眉頭緊皺,身子微微顫抖,一旁的劉公公連忙給聖上端來茶水,心知這是龍顏大怒的前兆。
當眾斥責先帝,在歷朝歷代都是重罪。誠然,仁泰帝在位的時候,的確做過一些不合理的事,比如,懶於朝政、求仙問道、提拔女官、召道士進宮煉丹等,可是,這種話絕不是一個臣子應該說出的。
「大膽韓松!竟詆毀先帝,罪不容誅!」高仲已經對韓松忍無可忍,說出了朝堂上大多數官員的心聲,楊太師則氣得抖如篩糠,指著韓松半天說不出話來。
「韓松,在聖上面前說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辭,論罪當斬!」右都督趙先河察覺到永德帝的反應后,連忙附和高仲,問責韓松。
而後,六部高官、文武群臣陸續表態,大都在斥責韓松。
「韓某所述之事,句句屬實,一朝天子一朝臣,韓某是當今聖上的臣子,是當朝太傅,自然會殫精竭慮為聖上進言獻策,不像高大人,早在先帝之時便已經是一品武將……可是,高大人、楊大人,你們在當今聖上面前一口一個先帝叫著、一句又一句先帝英明喊著,究竟是何居心?難不成,諸位是在暗喻,當今聖上不夠英明?」韓松針鋒相對,瞬間奪回主動權。
永德帝猛地放下手中杯具,思索韓松、高仲等人的對話。
高仲是兩朝元老,早在仁泰帝在位之際,便已經升為三軍都督府左都督、一品武將,楊兆亭在仁泰帝年間,也已經坐到正二品太子太師。韓松則不同,仁泰年間,韓松還是正五品的武英殿大學士,直到永德年間,才開始平步青雲,於永德十一年,被提為太傅,朝廷一品大員。
韓松的反客為主,讓楊兆亭、高仲等一眾官員如芒在背,他們此前的言論,幾乎都是在讚譽先皇分藩之舉的英明,卻忽略了當今聖上的感受。
見滿朝文武啞口,再無人出言反駁,韓松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轉而看向永德帝。
朝堂上陷入沉默,良久,永德帝才發出一聲輕嘆,緩緩開口道:「茲事體大,還需從長計議……韓愛卿之言辭,語出驚人,卻是實實在在替靖國江山和朕考量,諸位卿家之言,亦有各自依據,先別爭了,退朝吧。」
說罷,永德帝有些疲倦地擺了擺手,示意眾官員退下。
雖然永德帝沒有明確表態,但這番話的潛台詞卻是在說,韓松的意見是替當朝天子考慮,其他官員的言論,就未必了。
此時,永德帝將心思放在藩王問題上,已經沒有精力再去處理那些瑣事。
退朝後,高仲、趙先河兩位一品武官,一左一右扶著楊兆亭退出太和門,韓松孤身一人走在最後,看著前面諸多同僚漸行漸遠的背影,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他已經從這次試探性的交鋒中,看清楚了多數官員的立場,也察覺到皇上的左右為難……
「韓松簡直是在蔑視皇權、侮辱先帝!」楊兆亭顫聲道,他的呼吸沉重,臉色難看。
「可不是嘛,仗著自己深得皇恩,就肆意妄言,若是擱在先帝那時候,早就拖出去斬了!」趙先河憤憤不平說道。
「依我所見,楊大人,您來草擬一份奏疏,彈劾韓松,我等全力支持!」高仲沉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