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一式千拳
當第一縷陽光沿經西薩拉大瀑布,穿過北方草原,在落寞之谷茂密的針葉林下投下斑斑光點之時,起風了。
今年秋天的風特別涼,特別急。
光怪陸離的斑點隨著針葉林的擺動,在地上游移不定,打擾了在一塊巨岩之上入睡的大漢的美夢。
他一張方形國字臉,高凸的眉骨,深陷的眼眶,俊挺的鼻樑,茂密的鬍渣……面部輪廓比得上那極北戈壁上聳立的岩山般的突兀誇張。一道一指寬的疤痕不安分地趴在右眼眉頭及至右顴骨處。就這樣張揚的長相,很難想象居然鑲嵌著一雙迷糊獃滯的眼。
連達權眼角澀痛,看來昨晚睡得太差,積聚了不少眼屎。他微微皺眉,又懶得動手去擦。
而懶,是需要資本的。
突然他雙眼精光四射,剎那體內真氣洶湧而出,「砰!」的一聲,他居然靠毛孔釋放真氣來把臉污面垢清出體外。
圍繞著他的針葉林擺動得更歡了,各式光斑雀躍舞動,有如舞會上的幻燈。
自從他學會這招之後,就再也沒洗過臉……
連達權口裡嚼著一根不知名的草根,第一次「品嘗」這草根的時候,那是十分的苦,這天下間應該就沒有更苦的東西了。他覺得跟他很像,幼年喪親,早年喪師,中年看怕是要喪命了。於是他此後一直就嚼著這草根了,非是上癮,卻已成習慣。
他走到師傅的墓前參拜,其實他師傅就葬在那塊巨岩之下,那巨岩就相當於墓碑。
這傢伙居然把自己師傅的墓碑拿來當床,實在大逆不道。
只見他口中呢喃著:「老頭,今天就是最後一拳了,作為高手,我雖習慣了孤獨……」
說到這,連達權不禁背負雙手,抬頭望天一副傷懷悲戚狀。但那只是裝裝樣子。
他接著道:「但我這種年輕才俊,國家棟樑,不到天下去跑跑,實在是暴斂天物呀,哈哈。今天畢業后,我必大殺四方、名震天下、光耀門楣、載譽而歸!啊哈哈哈哈!」他叉腰大笑。這時候大家看清他的真面目了吧。
可惜四處無人,無人見到他眼角中的那點瑩潤。
千拳,是他師傅臨死前叮囑他一定要完成的修業。
所謂千拳,就是每日只打一拳,打一千日,但這一拳必須是毫無保留,引盡全身氣機,竭盡全身力量,甚至融進全身血肉的一拳!
一般拳法中也有亡命拚死的一式,但這千拳更甚。
「不成功,便死人」,當時連達權是這樣理解的。就如他師傅所說,把你的人,你的靈魂,你的人生,都依附在拳上,打出去!
而連達權這一千拳中的第一拳,就是打在了他師傅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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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達權站在一道向西的懸崖邊上,崖下就是一望無垠的落寞之谷。
這谷地在這種北方高原地貌中很是少見,也不知是不是哪顆天外飛石墜落炸成的大坑。後來他跟師傅來到此處修行,也從不知道「落寞」之名因何而來。
可能,特別,也算是一種寂寞吧。
連達權整了整衣服,一副莊嚴肅穆的樣子,堅持不了多久,他又打起哈欠來。
其實他就沒當那麼一回事。經過之前九百九十九拳的訓練,他早就可以在輕描淡寫間揮出這毫無保留的一拳了,這才是默拳的精髓!
所謂默拳,默,就是無聲的,靜靜的。拳,就是拳法。就是在對手毫無所覺的情況下出拳、命中。
你根本感覺不到他出拳,卻痛了,這就是默拳。
出拳了,連達權全身湧出無與倫比的拳氣,或者說他本身就是一個拳頭?
他的右拳就如黑洞般把所有拳氣吸納凝集,一拳揮出,當手臂延伸到極限的時候,「嘭!」一聲巨響。他的拳頭猶如打在一扇豎立的透明氣牆上一樣,以拳為中心憑空泛起一圈圈無色氣紋,如投石入水泛起的漣漪般慢慢在他面前擴散。
這只是一瞬間的事情,連達權雙眼放空,保持姿勢呆立了好久……
「恩,好了。」他打完了,輕鬆道。他轉身就走,那漣漪還沒有消失,無止盡地伸延……
當連達權在考慮今天中午吃什麼好的時候,樹不擺了,因為風停了。
好餓,連達權的確是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很難想象,一個人,就這麼隨隨便便的一拳,就打停了這一帶的風;很難相信,這馬馬虎虎的態度下,他就用盡了他身上的每一點,每一滴精力。
這千拳的訓練,其實是為了熟練掌握默拳中的最後一式。它有一個名字,叫「自滅殺」。
連達權決定明天再出谷,因為他方才為了從「霸爪」口中搶一隻死鹿,被打得死去活來。
「真是一拳回到解放前啊,連只高原虎都打不過。」連達權感嘆世道不均,擦了擦額頭上的汗。他以為是汗,其實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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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又一縷陽光沿經西薩拉大瀑布,穿過北荒草原,在落寞之谷茂密的針葉林下投下斑斑光點之時,起風了。
今年秋天的風特別涼,特別急。
「悲涼啊!這風是催著我走是吧?」連達權一聲嘆息。
他沒有多少行李,只有一套和身上穿得一模一樣的衣服。加上幾塊硬肉乾,一鹿皮水壺,然後用一張虎皮一卷,走人。
他決定去洗個臉,不為別的,先預習預習。
出了世,也不能老用那種方法除眼屎了,那怕是要把別人屋子拆了。還得順便去跟「霸爪」道個別。
「霸爪」這名字是他起的,這是一隻天生異種,雖然同屬高原虎類,但身強體壯,恩,怎麼說,非常健康。
霸爪比一般高原虎大了兩倍,體長足有四米,特別是它那不可思議的四隻巨大的獸爪,剛硬鋒利,而碩大的身軀又靈敏快捷。
第一次照面,就讓連達權吃盡苦頭。他那時被追得抱頭鼠竄,那隻大貓是怎樣的霸氣,把連達權撲倒后只是輕蔑地看了他一眼,然後面對面吼了他一臉唾沫,就洒然而去,那意思就彷彿在說:「就你這斤兩,我都懶得殺你。」從此連達權就跟它杠上了。
這對冤家為了在落寞之谷搶奪貧乏的糧食,常常大打出手,誰也奈何不了誰,可謂識英雄重英雄。
不對,是吃英雄揍英雄。
連達權此次一別,不知何時再回,所以想和霸爪再打上一架以慰心中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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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爪小兒,出來給爺送別了!」連達權今天精力充沛,底氣十足。
他心想今天是用「千重波」還是「無向」來對付丫的好呢。
但喊了半天,不見回應。平時這頭大貓脾氣暴躁,經不起一絲挑釁,怎麼這回老實了?難道他知道我要走,跟我準備禮物去了?
連達權滿腹狐疑,走向「霸爪」的「居所」。
連達權躍過幾道斷崖,向遠方一處山洞望去,只見洞口血跡斑斑,四周樹木傾輒亂倒,地上有激烈打鬥的痕迹。
不妙!看來一場大戰已然發生!是誰!?
連達權鎮靜下來,他看血跡未乾,必然是剛動手不久,再看樹林倒塌的方向,認定是去了南邊。他不敢怠慢,全速向那個方位衝去。
「吼!!」一聲慘烈的虎嘯傳來,連達權越來越驚,是誰有這能力把「霸爪」逼至如此境地,就在前方!
當連達權趕到現場,為時已晚……
只見一黑衣蒙面人踩在虎頭上,手持閃亮銀光匕首,正要向奄奄一息的「霸爪」刺去。
「你個王八蛋!」連達權張口大罵,他急得像回家探親卻遇見親人被強盜屠戮時的一般,氣急敗壞,怒髮衝冠!
其實他這人,不適合練默拳,他師傅早已說過。「像你這種滿腔熱血的獃子,還真練不成,唉……」
「練不成你也得教!」連達權嚷著。
「我上輩子肯定不是作姦犯科就是賣國通敵,怎麼收到這麼個徒弟呀。」見師傅雙目含恨,一副天命難違的模樣,連達權狠狠吐了一地的口水「呸!」
回到緊張的局面上,那黑衣蒙面人也一時被連達權嚇到。
方才以為是還有一隻高原紫膽虎趕來救同伴,怎麼就衝出個漢子來?看他氣勢非同一般,看來常年居留此地,或常伴虎旁,身上獸氣極盛。
張千辰察氣辨物之術第一次出現誤判,慌忙給自己辯解,但他想不到,此後連達權身上讓他誤判的事,還多著……
那黑衣人就是張千辰,南都天宿城裡三才客棧的掌柜兼大廚,身上秘密眾多,隨後細表。此次他深入北國,主要是為了取「食材」而來。
北國的山珍海味中,其中山珍有三寶。高原紫膽虎的虎膽,極地凶熊的熊心,天翔閣育養的怪鳥「偽鳳」的鳳喉。三者各有其效,神奇無比。
此次一個客戶出了大價錢打動了他,於是他親自前來北國取材。
先下毒,后偷襲,再用游擊戰術,花了好大氣力才收拾這隻異獸,卻想不到衝出來個程咬金。
張千辰冷眼注視連達權,目光如箭,像要把他洞穿一樣,口裡卻客氣道:「不知兄台何以出口傷人?」
連達權一驚,這人目光精銳,凝若實質,是一流高手。忙收斂心神,又變回那一副無精打采狀道:「噢,出口能傷人?你眼神還能殺人呢。」
張千辰心裡一突,這是什麼跟什麼?他問:「閣下也想取虎?」
連達權望了望霸爪,心裡不忍。它喘息漸微,而不論身上數道大小不一的傷口,還是從虎口中不斷流出的黑血,都將揭示出它的悲慘命運。
連達權心裡對這黑衣人一恨,緩緩的走了過去。心裡嘀咕著,霸爪我幫你報仇,揍死丫的!
張千辰見他隨隨便便,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初是疑惑,繼而心驚。
連達權雖說毫無殺氣,但張千辰潛意識中卻感到危險。
突然張千辰脊梁骨一涼,發覺不對,下意識地就向上躍起。一道似無實有的拳勁穿過他的殘影,打進了後面的樹林中。
「啪啪啪啪……」九棵,倒了九棵?張千辰倒吸一口涼氣。
他原離連達權三米有餘,這隔空而來的拳力卻將他身後三米的樹木打斷了九棵。
這是高原紅鐵樹,硬度堪比精鐵!而且沒看到他是怎麼出手的!
張千辰在空中打了兩個跟斗,輕巧地落在連達權五米開外。他身輕如燕,卻心重如鉛。他必須重新審視這個「叢林怪客」。
連達權心裡的驚訝程度不比張千辰低,這黑衣人居然能閃過去?他看清自己出拳的動作了?自己都看不清,說明他比自己厲害多了啊!
慢著,怎麼連達權自己的出拳自己都看不清了,這裡要扼要說明了。
這式默拳叫「瞬皇」,一如其名,瞬間稱皇,霸道無比。
出拳前先自己卸下手肘關節,讓臂力無法傳達到手上。再壓迫功力止於上臂,一定限量后,瞬間接上關節,洶湧的真氣瞬間充溢前臂,手會自動按原先指令揮動,打出迅如閃電的一拳。
由於是蓄力打出,消耗多少由蓄氣時間而定。原理如投石車一般,先拉絞索蓄力,拉多少圈,就能把巨石投擲多遠。
連達權方才蓄了三成。
這是損人不利己的一式,這三成真氣打出去了就沒了,他現在只剩七成功力。如果他蓄了十成打出去,那就是說他打完這拳后,就是廢人一個。
犧牲越大,威力越大,速度越快。當然與「自滅殺」不同的是,「瞬皇」要蓄氣,還要冒險自卸關節。
所以,以那樣的拳速,是連他自己都無法看清的,只能控制方向和發動的時間。
這個黑衣人居然可以看穿他消耗三成體力打出的瞬皇,實在可怕。其實他不了解,那是張千辰的危機意識救了他。
絕對是拳氣,不是意動力,張千辰暗自分析。他雖然沒有確定連達權是否出拳了,但他直覺那是拳術,不是其他武功。
他相信他的直覺,一直以來,對所有人的直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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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對峙不動,雙方心裡都有懷疑。
不知過了多久,連達權再動,因為他再不出手,霸爪就沒救了!他流星般投向張千辰。
張千辰原地身影化作模糊,一分為三!
三個張千辰同時出手,但匕首散發出的銀光只有一點!
是幻氣術!
真身就在銀光!
連達權毫不猶豫!
「啪啪轟轟」雙方在空中對拼幾十記后又再散開。
由始至終連達權的手都像沒動過,但是只要接近他兩米範圍,就會響起呼呼的拳風聲,這是一個可怕的拳術家。張千辰沒有用眼睛去看,只憑氣機的感應,尋找敵人的破綻。
霸爪「咳嗚」一聲,突然嘔出一大灘黑血,生命垂危。連達權心知一時半刻解決不了,這頭大貓就要死在他出山之日了
!三年來他就這麼一個「朋友」,他不忍!
連達權眼光迷濛,全身放鬆,人在張千辰的眼中也變得虛無縹緲起來。
異變徒生,周圍靜得出奇,彷彿世間上就只剩下這兩人一虎。
心臟停止跳動,時間停止流淌。
張千辰瞳孔無限放大,他開始不受控制地回顧自己的一生!
這是怎麼樣的態勢!
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張千辰眼前一黑,出現了無數個大小不一用白色軟紙雕成的死字,緩緩飄落……
「呼!」張千辰一覺咋醒,滿身是汗!窗外人聲吵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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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連達權情急之下使出「自滅殺」。不知是他功力太弱還是造詣有限,竟然被敵人識破玄機,逃之夭夭。
當然,他那一拳也沒有揮出去。不知是他幸還是敵幸。
時間緊迫,連達權抬著奄奄一息的「霸爪」往城鎮匆匆趕去。
他心想,獸醫能醫這傢伙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