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 57 章
只一瞬,明妝就明白過來,這是在禁中吃了官家的排頭,否則以他的身份,沒人敢這麼對他。
她沒有多言語,轉頭吩咐烹霜打熱水來,又命午盞取了金瘡葯,自己默然上前攙扶他,將他攙進了裡間,安頓在榻上。
怎麼照顧人,這是她要面臨的難題,原本可以讓女使們代為伺候,但自己終究和他定了親,只好勉為其難親自動手。
他身上的襕袍已經污損得不成了樣子,先替他脫下,讓人去儀王府取乾淨的來。而他呢,好像失了魂一樣,獃獃地任她擺布,全沒了平時的警敏能幹。
明妝想打聽究竟出了什麼事,但這刻也不好問出口,仔細看他的額角,湧出的血把墨汁都沖淡了,上紅下黑的一大片,看著有些瘮人。
她卷著帕子進退維谷,想上前擦拭又不敢,猶豫了好半晌,他終於看不下去了,閉著眼睛說:「你擦吧,已經不疼了。」
煎雪把絞乾的手巾送上來,明妝這才壯膽挨在榻沿上,放輕手腳,一點點替他擦拭淤血。淤血之下有個半寸來寬的小口子,口子不算太深,周圍起了淤青,看來砸得不輕。乾涸的血痂還算容易清理,但墨汁沁入肌理就很難辦了,讓人拿胰子來,即便換了幾盆水,也還是留下淡淡的青影,最後只好放棄,再擦下去皮該擦破了。便擺手讓烹霜把水盆端走,往他傷口上灑了金瘡葯,再拿紗布纏裹起來,總算勉強收拾妥當了。
不過手藝不太好,前後纏了兩圈,看上去有點滑稽。這些且不管,明妝接過煎雪手裡的杯盞,探身道:「殿下,我有剛煎的蓮子熟水,給你喝兩口好么?」見他不反對,便將杯盞遞到他嘴邊。
那一線熱流慢慢溫暖了他的五臟六腑,他終於有了點力氣,說「多謝」。
明妝笑了笑,「你餓嗎?我讓人給你準備蕨筍餛飩,吃點東西,心情就會好一些的。」說著便要退出去,卻被他一下抓住了手腕。
他一臉的頹喪,垂首道:「別走,陪我說說話。」
明妝沒辦法,唯有遣退內寢侍候的人,自己搬了張杌子,坐在他榻旁。
月洞窗半開著,一隻鳥籠掛在窗下,裡面的雀鳥輾轉騰挪,卻無論如何掙不出這小小的牢籠。
儀王出神看了半晌,心空如洗,喃喃道:「官家拿硯台砸了我,我從禁中出來,一路走過十二道宮門,每道宮門上都有侍立的黃門,你不知道,我頂著這樣一副樣貌……讓那麼多人看了笑話,心裡有多羞慚。」
他說這些的時候神情很淡漠,但明妝能夠體會那種無地自容的感覺。他的身份在諸皇子中最尊貴,越是尊貴,驕傲便越不容踐踏。可是官家卻把他的體面撕下來,踩在腳下,讓那些宮人目睹了他的狼狽,這比任何羞辱都刻肌刻骨,若是換成自己,恐怕早就跳進汴河裡了。
雖然這人不怎麼討喜,但女孩子心軟,這刻明妝還是很同情他的。他那雙眼裡,到現在紅絲還未退,看來先前一個人偷偷哭過吧!就算長到二十多歲,被父親捶打了,都是一樁令人傷心欲絕的事,連儀王也不例外。
可是要怎麼安慰他,明妝覺得自己嘴笨得很,想了半天道:「他們不敢笑話你的。」
他聞言,冷笑了一聲,「越是螻蟻,越喜歡看貴人也淪為螻蟻。那些黃門,沒有幾個是好東西。」
明妝只得又換了個路數,「在官家面前,何談體面,你看破了,就不會耿耿於懷了。」
「或許是吧!」他乏累地嘆息,「其實我一直以為,自己在官家眼裡不同於旁人,原來是我自己想多了。」
他又泫然欲泣,明妝看著,心裡也很不好受。帝王家兄弟間攀比歷來就有,君父的一碗水端平,尤其重要。況且儀王是個自視甚高的人,畢竟他是中宮所出,原本就該比其他兄弟尊貴,但在官家這裡卻得不到應有的重視,這種落差,無疑讓他崩潰。
他定著兩眼自言自語般,平靜的語調里,卻透出凄惶,「先前我去崇政殿回稟四哥貪墨案的結果,我真的仔細核對過每一處細節,確定無誤才敢報到官家面前,卻沒想到一頭鑽進了四哥設下的圈套,我的秉公辦事變成了殘害手足,查得的結果,在官家看來也成了欲加之罪。我知道自己這回技不如人,沒有什麼可埋怨的,但官家那些話,實在令我心寒。自我十六歲起,為朝廷辦事,為官家分憂,到最後官家只覺得我處心積慮。別人吃喝玩樂的時候,我在四處奔波,別人高床軟枕的時候,我在巡營住大帳……不是能者多勞,是多做多錯,早知如此,我也像他們一樣,也許官家就不會忌憚我了。」
他好像並不需要人傾聽,只是在發泄自己心裡的憤懣,明妝才知道高安郡王的事,竟有了這樣的反轉。難怪芝圓熱鍋上的螞蟻一樣,高安郡王卻篤定得很,果然生於帝王家,沒有一個是等閑之輩,他們心機深沉,連自己的枕邊人都可以瞞騙。
該怎麼寬解他呢,說他們都是機關算盡的人,但他這回棋差一著,下回再分勝負嗎?明妝有點苦惱,知道這話萬萬不能說,說了大約會把他氣死。
他發泄了滿腹牢騷,終於轉過頭來看她,見她定面凝眸望著自己,從那細細蹙起的秀眉里,隱約能窺出一點關心。
其實一點關心,就夠了。糾緊的心逐漸平復下來,大悲大慟過後,某些一直無法下定的決心也可以塵埃落定了。
他輕舒了口氣,勉強笑了笑,「我今日在你面前現眼了,還請小娘子不要笑話我。」
明妝真切地說當然,「誰還沒有走窄的時候,心裡有什麼不高興的事,就說出來,說出來就不難過了。」
「不難過……哪裡能不難過。」他悲戚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官家傷我,我不怨他,但他不該這樣慢待我。我曾打聽過官家和我母親之間的恩怨,一切始於猜忌,我母親嫁給他之前,曾有過青梅竹馬的戀人,所以官家百般懷疑我母親,或許在他心裡,我不是他的兒子,是野種。我還記得他同太傅埋怨過,說……二哥是所有兒子里,最不像朕的……」
明妝呆住了,「官家竟這麼說?禁中何其森嚴,他不是不知道,這樣無端猜疑,實在太折辱人了。」
他看她義憤填膺,不光是為他叫屈,也為先皇后喊冤,心裡忽然便有了一點慰藉。這麼多年了,阿娘死後,沒有人再這樣真情實感地替他鳴過不平,她是唯一一個。而這唯一的一個,不出差錯將來應當是與他最親近的人……他發現自己好像並不孤單,至少這刻不孤單,對她的淺淺喜歡,也加上了幾道分量。
伸出手,牽住她的袖子,把她拽到了榻沿上,他說:「般般,你坐得離我近些。」
「怎麼了?」明妝仔細打量他兩眼,看那額角包紮的地方有沒有重新滲出血來,「還疼嗎?」
可是問完,就發現他貼上來圈緊她,下巴擱在她肩上,喃喃說:「別動,讓我抱一會兒,抱一會兒我就不難過了。」
明妝想推開他,實在是這樣的親近讓她很覺不適。
那日在梅園第一次見到他,他一副冰雪之姿,好像誰都不在眼裡,如果能一直保持,那也很好。但隨著相處日漸多起來,又加上定了親,他也會有些些小意,也喜歡行動上小來小往……她曾對自己說過,既然和人家定了親,就免不了會這樣,但不知為什麼,只要他靠近,她就寒毛乍立,有驚惶遁逃的衝動。
「殿下……」她委婉拒絕,「你還受著傷呢,躺下吧。」
可他卻不以為意,枕在她肩上囁嚅:「我沒有親近的人,只有你了,般般。」
他這麼一說,她倒不好意思掙脫了,只好僵著身子,勉強接受了他暫時的棲息。
過了好久,他才慢慢放開她,眼裡的苦難消退了,有些靦腆地對她說:「謝謝你,我的心情好些了。」
明妝慘然望著他,心道詭計多端,但也確實是個可憐的人。訴過了苦,也佔了便宜,這下總算可以消停了,於是站起身道:「殿下睡一會兒吧,我已經讓人去王府取衣裳了,料著很快就會回來的。」
他聽后慢慢仰回枕上,閉上了眼睛。
誰知道這一睡,直接睡到了擦黑。
明妝和近身伺候的人都站在廊子上,沖著慢慢升起的月亮發獃,裡面一點動靜都沒有,每個人都很彷徨。
午盞看了小娘子一眼,眼神恐怖,「殿下先前是不是傷到頭了?不會出什麼事吧!「
明妝心頭一跳,「不會吧......「
孫嬤嬤道:「還是進去看看,時候不早了,可以起來用暮食了。」
話才說完,就聽見裡面傳出腳步聲和杯盞的聲響,大家終於鬆了口氣,明妝定定神,轉身邁進了門檻。
進門便見儀王在桌前坐著,換上了乾淨的衣衫,頭上的紗布扯落了,傷口暴露在空氣里,似乎也無關痛癢。抬眼看了看她,微微浮起一點笑意,「多謝你收留我,讓我睡了個踏實的好覺。」
明妝照例客套了兩句,方問:「殿下在這裡用暮食嗎?我已經命人準備好了。」
他搖了搖頭,「還有好些事要忙,就不多逗留了。」言罷依依望著她,溫聲道,「今日我失態,讓你見笑了,但在我心裡,受了無法訴說的委屈,你這裡是唯一能夠療愈我的地方。幸好我來對了,白天的那些傷痛,現在也可以坦然面對了,總之多謝你。」
明妝道:「殿下不與我見外就好。」心裡自然想著快些送走他,忙喚趙嬤嬤,「王府的馬車還在嗎?傳個話,讓外面籌備起來,再派兩個人跟著,護送殿下回王府。」
儀王說不必了,「我還有事,暫且不回王府,叨擾了你半日,累著你了,你也早些休息吧。」說著在她臂上輕輕一拍,轉身往外去了。
一路穿過庭院,他腳下走得很快,額上傷口也因步履震動隱隱作痛。龍虎輿就停在台階前,登上車輦抬眼看了看,壓聲吩咐:「去沁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