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第九十五章

蕭霆軒帶著凌汐涵一路直奔皇宮,剛到龍琰宮,還未來得及踏進去,就聽得裡面傳來一陣瓷器落地的聲音。而後又傳來皇后清冷虛弱的罵聲。

「蕭漠漓,你憑什麼禁止軒兒見我?」

門口,蕭霆軒剛要踏進去的腳步一頓,拉著凌汐涵的手緊了緊。凌汐涵回眸看他,見他被風雪瀰漫的容顏越發的清冷孤傲,堅挺的身形卻顯得孤單而脆弱。她心口突然似被針扎一般,不是很痛,卻深刻進血骨。

裡面一陣靜默后,又聽得皇后略帶哭腔的聲音響起。

「漠,軒兒…軒兒是無辜的…你不要,不要再恨他了…」

蕭霆軒身子一僵,緊抿著唇,抓著凌汐涵的手再次用力。凌汐涵明顯察覺到他的手在顫抖,他的眼睛,雖然被蒙上白雪的濃霧,卻仍舊掩不了眼底那一抹滄桑悲涼。

內殿,皇後半坐在床榻上,髮絲散亂,臉色微微蒼白,雙手緊緊抓著元傾帝的衣領,目中有著哀求。元傾帝雙手抱著她的腰,眸色複雜,眼底涌動著波雲詭譎的幽光。聽到他的控訴和哀求,他驀然悲痛了眸子。

「對不起,落兒,我也不想的…」他握緊了雙拳,身子顫抖,好像在害怕什麼。

邊側,一身石青色寶相花刻絲錦袍的安親王靜靜的站著,目光掠過虛弱的皇后和一臉悲痛莫名的元傾帝,輕嘆一聲。

「皇兄…」他想要說什麼,元傾帝驟然眼眸一冷,逼得他剛到喉嚨的話又落回了肚子。

「…算了,我還是先回去吧。」他撩開珠簾,大步走了出來,見到站在門口的蕭霆軒和凌汐涵,微微一愣。回頭看了看裡間,而後拍了拍蕭霆軒的肩膀,沒說什麼,擦肩而去。

凌汐涵皺眉,總覺得這個安親王好像知道什麼秘密。

內殿,皇後退出元傾帝對懷抱,向後靠了靠。

「呵呵呵…這些年你一直冷待軒兒是為什麼?就因為我當年早產?那不是他的錯,你為什麼要遷怒於他?」皇后說著有些激動起來,「他可是你的親生兒子,你知不知道你這麼對他他會有多難過,多傷心?他也是人,他也會心痛的。」皇后說著眼淚又掉了下來,聲音嘶啞無力。

「漠,我求求你,不要再這樣了好不好?你忘了嗎?當初我懷著軒兒的時候你說過什麼?你說你會非常愛他,你說你一定會將他視作珍寶。你忘記了嗎?」

門外,蕭霆軒的身子再次一僵,目光碎裂,清幽痛楚的光色交錯而過,化成微微的淡光。

元傾帝目光鬆動,眼底浮現一絲迷茫,而後一道暗沉的氣流涌動眼底。

「落兒,別說了,我…」

「就因為我懷的不是女兒,你就如此苛待他,對嗎?」皇后目光微冷的打斷他,「你一直介懷的,不過就是因為我因為生產軒兒傷了元氣,再也無法為你生一個女兒,不是嗎?」

元傾帝驀然瞳孔一縮,不可置信的看著一臉冷漠的皇后。

「落兒,你?」

皇后別過臉,無視他布滿痛楚的眼眸,冷聲道:「喝~你是皇帝,是一國之君,整個天下都是你的。自然了,天下的女人也都任你挑選,想要女兒,多的是女人願意為你生,不是嗎?」她冷笑一聲,目光冷冽而諷刺的看著元傾帝越來越蒼白的面容。

「你又何苦為難軒兒?」

元傾帝身子搖晃,唇色比之外面的雪花還要蒼白。

「落兒,夫妻多年,你就是這麼看我的么?」他低啞的聲音里有著壓抑不了的痛楚。

皇后眼波一震,而後又是一臉冷色。

「那你要我怎樣看你?」皇后目光清幽的迎上他漆黑深邃的眸,「無憂城易守難攻,可是合你我二人之力再加上擅於行軍作戰的蕭君逸,想要收復一個無憂城輕而易舉。可是你呢?你是怎麼做的?軒兒那個時候才五歲,他才五歲啊。你出去看看,到外面去看看,誰家五歲的孩子不是在父母面前承歡膝下?誰家五歲的孩子在父母叔伯還健在的時候就要承擔整個家族的責任?更何況,軒兒要承擔的不是普通的家族,而是皇族,是整個天下。他八歲,八歲你就讓他離開我,讓他遊歷江湖。是,他是太子,是未來的儲君,他總有一天要肩負天下的責任,所以這麼多年來你對他嚴厲教導我不置一詞。可是…」皇后眼圈紅了,聲音嘶啞。

「可是他沒責任來承擔你對歐陽痕的恨。」她這句話說的很輕,卻是字字錐心。

元傾帝目光震動,手指微微顫抖。

「落兒,我…」

「呵呵…」皇后自嘲輕笑,「我知道你記恨歐陽痕,因為他對我心懷不軌,對嗎?呵呵…我知道,在你眼中,我就是你的所有物。除了你,但凡有任何男人對我有一絲一毫的非分之想都該死,對么?」

元傾帝薄唇緊抿,眼瞳幽幽冷光乍現。

「就像子秋…說什麼顧念兄弟情誼,說什麼不想我夾在你們兄弟之間為難,而將他貶至北鏡。其實說到底,你就是恨他,恨他當初縱容紅扇利用軒兒擄劫了我,恨他間接讓我中了忘憂蠱,恨我忘了你,恨我要殺你,恨我刺了你一劍,對嗎?」最後一句,她的聲音非常的低柔,低到門外的凌汐涵幾乎聽不見。

「不,沒有,落兒,我沒有恨你,我怎麼會恨你呢。」元傾帝忽而雙手緊緊抓著她的肩膀,聲音急切。「我…」

「那你是為什麼?十八年了,你沒有讓子秋回京一次。今年,他剛踏入京都,你就派人去監視他。不,不是監視,是你早在十八年前就已經在他身邊安插了探子。或者說,更早…其實說白了,你就是不相信我,不相信那一個月我跟他之間什麼事情也沒有,你就是懷疑我在那一個月里對他生出了莫名的情愫,你就是懷疑我是不是?」皇后說到最後大聲吼起來,目光染上了血絲。

「沒有,落兒,我沒有懷疑你,從來都沒有懷疑過你。」元傾帝痛苦的搖頭,聲音顫抖而悲涼,目中閃過掙扎之色。

「沒有?喝~」皇后別過臉,擦乾臉上的淚水,「歐陽痕同樣擄劫了我,依你的性格,怎麼可能會那麼輕易的善罷甘休?就因為玉雙的那個賭約?就因為你要藉此機會鍛煉軒兒?別自欺欺人了,這種話可能你自己都不會相信,又何必拿來誆我?你還讓他跟宸兒爭鬥

,他們可是表兄弟,你想讓歷史重演嗎?北鏡貧困潦倒,子秋心懷百姓,與民同寢同樂,將北鏡帶入了一個繁盛階段。8可是你,你卻暗中動手腳,限制他的行動,讓他舉步維艱…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就是不想讓他回京,你就是不想讓我見他,對不對?」

「對,沒錯,我是不想你跟他見面。」元傾帝眼眸冷冽,「你說的對,我是暗中牽制他,我巴不得他這一輩子都不要再出現在你面前。因為我討厭他看你的眼神,那會讓我發瘋發狂。」他緊緊抓著皇后的肩膀,眼中痛苦瀰漫著深情。

「落兒,你說的沒錯,天下任何男人若是對你有半分覬覦,那他們都該死。」他眼瞳悠然劃過森冷駭人的血色,「因為你是屬於我的,只能屬於我一人。」他面目霸道而決絕,眉宇間俱是不容置喙的帝王威嚴。

皇后揮開他的手,冷笑。

「蕭漠漓,不要把我當成你的玩具或者寵物。」

「我沒有把你當作玩具和寵物。」元傾帝低吼一聲,手指指節泛白,他驀然伸出雙手將皇后抱進懷裡,緊緊的,似要將她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落兒,我從來沒有把你當作寵物,沒有,從來都沒有。」他痛苦的閉上眼睛,頭,深深的埋進了她的頸項。

「落兒,我害怕,我害怕你會離開我…」

脆弱的嘀喃,讓皇后本欲推開她的手頓住,目光微動,沒有說話。

「落兒,我知道你怪我苛待軒兒。可是,可是…」他聲音顫抖,雙手緊緊的箍著她的腰,幾乎要將她刻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可是你知道嗎落兒,當年你早產暈厥…那個時候,你躺在床上,臉色蒼白,毫無聲息,就像透明了一樣…你知道我當時有多害怕嗎?我不是怕你死,那個時候我就在想,如果你死了,那我也陪你一起死。」

皇后顫抖了一下,沒有說話。

「可是我怕的是…」元傾帝眼瞳染上了絕望悲涼的色彩,「我怕你會永遠離開我,我怕你會拋下我回到你的世界中去」

皇后再次一顫,門外,蕭霆軒驀然瞳孔睜大,怔怔的站著。旁邊,凌汐涵早就已經呆立當場,沒有了任何反應。

裡面,元傾帝低低的脆弱聲還在繼續。

「如果你真的回去了,那麼我該怎麼辦?我就算踏遍天涯海角,卻再也見不到你了。如果你就此喪命,那麼奈何橋上,我和你一起走過去。可是如果你回去了,那麼我要到哪兒去找你?這世界這麼大,錦繡江山如畫,可是若沒了你在我身邊,我該有多寂寞,多絕望?」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彷彿在自言自語。

「你說,落兒,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該怎麼辦?」他忽而輕輕笑了起來,眼瞳卻染上了妖異的暗芒。

「你知不知道那個時候我有多恨,我甚至想要毀了這個世界。」

皇后目光震動,「漠…」她真的不知道,不知道她那次的暈厥居然會帶給他那麼大的痛苦。

「呵呵…」元傾帝輕笑,「我更恨我自己,恨我沒能保護好你,才會讓你…」他眼神悲涼又痛楚,還有一種無力的滄桑歉疚。「當初我娶你的時候對你說過,從今以後我定對你視若珍寶,不會再讓你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可是我…我卻一次又一次的讓你陷入險境,一次又一次讓你的性命受到威脅。我恨,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我連自己最心愛的女人都保護不了,我…」

「別說了,漠,那不是你的錯…」皇后搖頭打斷他,當年她受驚早產並不是他的錯。

「不」元傾帝用力抱緊她,神色仍舊有著掩飾不了的痛楚。

「你說的對,我確實恨二哥,恨他將你從我身邊擄走,恨他讓你忘記我…可是我更怕,怕你會因為歉疚而對他…當年你遭蠱毒反噬,命在旦夕,是他救了你。無論如何,我都感激他…所以我不能殺他,我更不能讓你因為被牽連而成為萬人唾罵的紅顏禍水。」

他微微鬆開她,瑩白如玉的手指輕柔的拭去她臉上的淚水,滄桑的眸子愛憐又凄涼的注視著她的容顏。

「落兒,任何可能讓你離開我的人我都恨。包括…我們的孩子。」

門外,蕭霆軒身子顫抖,凌汐涵趕緊扶住他搖搖晃晃的身形。幸虧皇上和皇后都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中,沒有察覺到他們的氣息。

「當年,當年你產後大出血…連八弟都沒有把握能讓你醒過來。而我,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卻不能陪在你身邊,我不能替你分擔你的痛苦,你知道我有多恨我自己?」他呼吸都在顫抖,似乎回想起什麼痛苦的記憶,他的聲音沙啞而痛苦。

「你知道嗎?那個時候,軒兒一直哭,乳母將他抱到我面前來…我一看見他,就想起你躺在床上,毫無聲息的樣子,所以我就恨,恨他傷害了你。我…」他忽而全身都顫抖起來,眼眶充滿了血絲的看著皇后。

「當年…我差點…差點親手殺了他…」

喀—

蕭霆軒踩碎了腳下的枯枝,驚醒了殿內的二人。

「誰?」

不再遲疑,皇后話音未落,蕭霆軒卻已經拉著凌汐涵轉身。下一刻,房門被打開,皇后追了出來,卻只看到楊風帶起了幾片雪花在空中飛舞。空氣微醺,瀰漫著若有似無的玉蘭花香…

她靠著門欄的身子慢慢下滑,眼淚若破碎的珍珠,一顆顆自眼角滑落。

她知道,是軒兒,他來了多久了,他又聽到多少?

閉上眼睛,任凄涼的淚水被冷雪風化…

蕭霆軒離開了,所以他沒有聽到皇上走出來抱著跌倒在地上的皇后,對她說的話。

他說,「自從那次以後,我心裡就產生了陰影。每次你生病,每次看著你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的樣子,我就會想起當年你產後大出血差點一睡不醒的畫面。特別是在見到軒兒后,我更加恐慌,更加害怕,我就忍不住去恨。所以我不想在這個時候看見他,因為我怕,我怕我會控制不了自己…我怕我真的會殺了他…」

如果蕭霆軒聽見了這番話,或許就不會這麼痛苦了吧。雪,越下越大,白茫茫的雪花幾乎掩蓋了整個皇宮。滿目冰雪琉璃世界,站著兩個蕭條落寞的身影。

凌汐涵靜靜的站著,腦海里一直回蕩著剛才皇后和皇上的對話,心裡五味陳雜。她看向蕭霆軒,他的臉融化在冰雪裡,羽睫被雪花覆蓋,頭髮上也沾染了鵝毛般的雪花。額間幾縷髮絲在絕魅妖嬈的容顏上掃蕩,他薄唇緊抿,妖孽魅惑的眸子沉寂著,似萬年不化的古譚,深沉而寂寥。

儘管他面色平靜,可是凌汐涵知道,他的心,正在烈火煎熬著,疼痛難忍。這也難怪,任誰親耳聽到自己的親生父親說要殺自己,怎會不心痛?

她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來安慰他。卻不防他陡然轉過身來,漆黑如夜的眸子如化不開的濃墨,就那樣緊緊的盯著她。凌汐涵突然就呆住了,因為此刻她看到,那雙烏黑妖嬈的眸子正倒影著她的影子。這是第一次,她在別人眼中那麼清晰的看清自己。

該怎樣形容那樣一雙眼睛?滄桑,寂寥,悲憤,無奈,痛楚…

心,又是一痛。

蕭霆軒卻揚唇,忽而笑了起來,深沉如夜的眸子卻仍舊漆黑一片。他看向遠方,神色更為沉靜淡漠。

「母后懷著我的時候被人設計摔跤,差點流產。幸得八叔醫術高明,才保住了母后腹中的我。可是母后卻因此受了寒氣,身子越發的虛弱。母后因為那一次大意一直耿耿於懷,因此非常小心的安胎。八叔說,母后出生的時候身體就含帶著毒素,後來即使毒素全完清除,身子卻仍舊是虛弱。縱然她有一身高強的武藝,可是身體總歸不比常人。這樣的身體,是不容易懷孕的。」

他眼睫低垂,輕輕的說道:「所以母后懷著我的時候受了很多苦,好不容易捱到了快生產的日子。可是…」他說到這兒,看了凌汐涵一眼,眼神微微複雜。

「可是那個時候,你的母親,卻帶來了琉璃宮被滅的消息。」

凌汐涵心思一動,怪不得皇上不喜歡她呢,原來還有這麼一出。

「那個時候,母后懷孕不到八個月,聽聞此噩耗,受驚早產…」他放在身側的左手五指悄悄握緊,目中閃過一絲痛色。

「母後生產時慘痛異常,服下了天山雪蓮才將我生了下來。可是母后卻因為元氣大傷,精力耗盡而…」他手指骨節泛白,呼吸顫抖,聲音低柔而嘶啞。

「我因為是早產,是以體質虛弱,根本就不能習武。母後生我的時候服下的天山雪蓮藥性太強,而那個時候的她太過虛弱,根本不能將藥性全部化解,所以另一半的藥性全都被我吸收。」他微微抬頭,嘴角牽起苦澀。

「天山雪蓮是聖葯,服下後會增加一甲子的內力。所以我一出生,身體里便有三十年的內力。可惜我幼時太過虛弱,根本不能化解那股內力。長久下去,我只會被內力反噬,暴血而亡。」

凌汐涵柳眉一蹙,復又舒展開來。

「所以母后自小就封了我的經脈,阻止那股內力在我體內流動,而後用藥物慢慢疏導,讓我能夠完全的掌握那股力量。」他話到此,忽然停了下來。凌汐涵察覺到,他緊握的雙拳在顫抖,內心在急劇的顫抖害怕著,彷彿陷入了久遠而痛苦的回憶之中。

他忽而抬眸,狹長的鳳目充滿了血絲。

「你知道母后給我喝的是什麼葯嗎?」他的聲音很輕,卻字字顫抖,字字錐心徹骨的疼痛。

凌汐涵忽然有不好的預感。

「是血,是母后的血。」蕭霆軒說完,腳步踉蹌的退後了兩步,臉色比之漫天的雪花還要白。

凌汐涵陡然一驚,雙目圓睜。

蕭霆軒慘笑,「很意外吧?母后產後虛弱,八叔給她服用了玉雪之心才保住她的命,才得以讓父皇帶著她到天山求醫。所以,母后的血,就是最好的良藥。」他眉宇間滿是痛楚,目光碎裂,血絲蔓延。

「我之前一直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四歲以前,每天都會喝一碗母后親自熬的湯藥。就這樣,我的身體漸漸好起來,我體內的內力終於可以由我自己掌控,我也可以如同常人那般習武了。可是…可是我沒有想到…」他站在風雪中,俊挺的身姿如同隨風飄搖的樹葉,微微搖晃。

「直到我四歲那年,有一天晚上,母后照常給我喂葯,父皇卻突然闖了進來。他一步步的走過來,至始至終都沒有看我一眼。他看著母后,然後將母后的衣袖掀開…那個時候我才發現,母后的手臂上滿是縱橫交錯的傷痕…很多傷痕已經結痂,快要看不見了…」他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卻仍舊掩飾不了的痛楚。

「那個時候我才明白,原來她一直在割腕,用自己的血給我做藥引子。我每天喝下的所謂療傷聖葯,其實是母后的血…」他唇色漸漸變白,眼瞳陡然浮現驚恐害怕。

「我永遠都記得父皇那個時候的眼神,他就那麼直勾勾的看著我。憤怒、懊悔、厭憎…我甚至在他眼中看到了殺氣。」

凌汐涵目光一縮,不可置信的看著他。

蕭霆軒慘笑,「我一直以為那是我的錯覺,父皇再不喜歡我,我終歸是他的兒子,他怎會要殺我?可是直到剛才,我才知道,原來那不是我的錯覺。他那個時候是真的想要殺了我,若非母后攔著,或許,或許我早就已經死了…」他一句話說完,疲憊的靠在旁邊積雪覆蓋的樹上。厚厚的雪花灑下,從他眼前嘩啦啦的落地,他整個人如同化成雪的雕像一般。

凌汐涵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現在她終於知道了,知道為什麼初次相見,她就覺得蕭霆軒身上有那麼悲傷濃重的黑暗氣息,知道為什麼每次他提及皇后和皇上的時候。眼中都有著化不開的傷痕和痛楚。原來,這是陰影,是他幼時皇上給他心裡留下的陰影。那個陰影太深,已經融入了他的骨血之中。所以無論他怎樣掩藏,都掩飾不了骨子裡蔓延的憂傷。

「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就知道父皇不喜歡我,非常不喜歡…小的時候,我一直稱呼母後為娘親,可是父皇…」他眼睫垂下,低低繼續道:「我是父皇和母后唯一的兒子,我身上肩負著天下的重任,所以父皇從小對我特別嚴厲。哪怕是我幼時身體虛弱不能習武,可是騎射陣法卻是父皇親自教導督促。父皇對我的要求很高,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差錯…五歲以前,父皇經常罰我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我膝蓋處的傷痕,從來就沒有消除過…」

凌汐涵目光微動,抿著唇,沒有說話。

「娘親每次看見我的傷都會都會十分心疼,然後她會對我說,『軒兒,別恨他,別恨你父皇,他是愛你的。』」蕭霆軒低下頭,「娘親是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她是不會騙我的,所以她說的話我從不懷疑。就這樣,每次我受了責罰,我都不吭一聲。因為我堅信,父皇是愛我的,他這樣做只是要鍛煉我。直到我六歲那年,父皇將我丟進了狼牙山…」

凌汐涵猝然抬頭,狼牙山她當然知道。這片大陸上最大的迷失森林,裡面白霧繚繞,仿若迷宮,一般人進去了根本就出不來。最恐怖的是,裡面有多不勝數的猛獸。老虎、豹子、狼、蟒蛇、食人蟻、食人花…

她很難想象,一個父親,居然會將自己六歲的兒子丟到那樣一個恐怖幾乎代表著毀滅的地方。她更不敢想象,蕭霆軒是怎樣從猛獸口中逃脫的?

「那一次,我在裡面呆了一個月,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個血人了,然後再也支撐不住的暈倒了。等到我醒過來,已經是七天後。我醒過來就看見娘親守在我身邊,她看著我,眼眶含淚。我笑著告訴她,『娘,你別哭,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放心吧,我不恨父皇,我知道,他是為我好。』」他深呼一口氣,手指顫抖著彎曲,每個字都似萬斤重。

「娘親卻突然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哭。那一晚,她抱著我哭了一晚上。第二天,她就帶著我搬到了鳳棲宮,無論父皇怎樣懇求她,她都沒有再對父皇說過一句話。一個月後,我身上的傷漸漸好了。娘一言不發的帶著我離開了皇宮,回到了我外公的家裡。父皇幾乎每天都親自來迎接娘回宮,可是娘不為所動。後來,是我外公和外婆萬般懇求她。她才帶著我,重新回到了皇宮。」

「兩年,那兩年裡,娘帶著我住在鳳棲宮。父皇來看她,她只說了一句話。『你若是再踏進鳳棲宮半步,我就永遠離開皇宮,讓你再也找不到我。』。於是父皇怕了,他不再來找我娘。可是我卻知道,每天晚上,娘睡了以後,父皇就會站在門口,一直盯著鳳棲宮的大門發獃,一站就是一晚上。那兩年裡,娘再也沒有笑過…直到兩年後,娘三十歲的壽辰。她才帶著我,第一次走出了鳳棲宮。後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原諒了父皇。那個時候我八歲,闌城叛軍作亂,父皇讓我帶兵前去平亂…一個月後,我帶著捷報回宮。自那以後我便開始叫她母后…那是…那是我第二次看見她哭…」

他彷彿失去了全身的力氣,身子緩緩的滑落,癱坐在雪地上。低垂著頭,髮絲散亂交錯,如同他眼中交雜亂麻一樣的思緒。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發現母后的身體愈見虛弱,她暈倒的次數越來越多。每一次,父皇都會守在母后的病榻前,卻從來都不會讓我靠近半步。每次母后醒過來沒有看見我,就會如剛才那般對著父皇又吵又鬧。可是任憑母后怎樣打罵父皇,父皇從來都不會反駁一句。從我有記憶以來,父皇從來都沒有對母后說過一句重話。哪怕是母後有時候任性胡鬧,父皇也是百般縱容寵溺。」他眼睛獃獃的看著空地,聲音低喃若風。

「可是這是我第一次,第一次從父皇口中聽到他說起他對我的恨。我從來都不曾知道,原來他是那麼的恨我,甚至他曾經真的…真的對我下過手。呵呵…」他忽而輕輕的笑起來,看著凌汐涵,目光隱著重重的哀傷。

「很可笑對不對?我的親生父親,他恨我,他想要殺我,呵呵呵…」他從來都知道,父皇不喜歡他,可是他卻從不曾想過,父皇竟然真的對他有過殺心。

凌汐涵沉默了,她不知道該怎樣去安慰蕭霆軒,因為她也一直處在震撼當中。她沒有想到,元傾帝對皇后的感情竟然是那麼的深沉執著,那種近乎於偏執的佔有慾,讓她心裡除了震驚還是震驚。真的難以想象,一個帝王,愛自己的妻子能夠愛到遷怒於自己的親生兒子,甚至對自己的兒子都起過殺心,那該是怎樣可怕的感情?

她看著蕭霆軒,眼神複雜。

良久,她坐到蕭霆軒身邊,看著紛揚的雪花。輕聲道:「皇宮,是世界上最富麗堂皇,也是世界上最黑暗的地方。生活在這個地方的人都是從權利傾軋爭鬥中走過來的。」她話到此一頓,聲音忽而變得低沉起來。

「自太祖皇帝開始,皇室的子嗣不多,輪到你父皇,就只有你一個兒子,所以你自小沒有經過宮廷鬥爭,也不知道生活在偌大個後宮里,想要生存,該是怎樣的艱難。我聽說皇上幼年喪母,雖然有先皇的寵愛照顧。」她仰頭,嘴角浮現譏諷。

「可是你要知道,在皇宮,帝王的寵愛只會讓他成為眾矢之的。我想,他曾經的生活,畢竟是暗無天日吧。」

蕭霆軒一震,鳳目獃獃的看著遠方,眼中迷茫上一層白霧。

「長久生活在黑暗中的人,對於陽光是懼怕的,同時也是渴望的。我想,對於你父皇來說,你母親就是他生命中唯一的陽光。一個人,如果一輩子生活在黑暗中,那麼他將一生無心無情。可是,如果突然有一天,他生命里出現一縷陽光,讓他覺得溫暖,覺得安心。那麼他一定會牢牢的抓住這束陽光,不惜一切代價。」

蕭霆軒再次一震,回眸看著坐在身邊的女子。容顏清冷,眼神平靜淡漠,可是那清透碧波的眼底,卻承載著歷盡人世滄桑的凄涼和落寞,以及看透紅塵的哀傷和孤獨。

心口驀然疼痛。

凌汐涵向後靠了靠,盯著天空不斷飄下的雪花,忽而一笑。

「你母親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你知道吧?」

「嗯,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她是怎麼來到這個世界的?」她回眸,目光清幽的看著蕭霆軒,嘴角噙起一抹笑容。「因為她失足落崖而死,靈魂來到這個時空。」她深呼一口氣,「你父皇之所以會那麼害怕,是因為他怕,怕你母親就這樣一睡不醒,然後再次回到那個世界。」她低著頭,一片雪花落下,在她手心裡融化。

「你可知道,你母親在這個世界二十年,在那個世界,不過二十天而已。」

蕭霆軒目光震動,怔怔的看著臉龐清幽迷茫的凌汐涵。

「你父皇,他是一國之君,他權傾天下。可是他就算再有能耐,卻也無法開闢時空。所以,他才會那麼害怕…」她仰天嘆了口氣,說道:「有時候,得到后再失去,比從未擁有過還要痛苦千萬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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