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黨爭

第9章 黨爭

「永平這事,背後擺明了是有人在操縱!」張元功講得口乾舌燥,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繼續說道:「自古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造了多少痴男怨女?殉情赴死的也不在少數,怎麼就何氏這次鬧得這般大?」

「朝廷有最低薪資和做工時間的法規保障,工坊待遇比田家好,一個女工辛勤一月,便能靠自己養活一家,那些織坊什麼的要做活精細的,大多隻招女工,故而裡頭不少逃婚的女子,平日里也經常有跑來搶人的,怎麼就這次鬧得這麼大、搞得直隸震動?」

「永平府斷何氏案,尊的是綱常正道,也沒有違反大明律,最多也就是不近人情、對那工坊連坐罰款、對鄉紳坐視瀆職這點小錯,天下官府哪家沒犯過幾個錯?怎麼會引起這般大的風波來?」

張元功喘了口氣,敲了敲桌面,嘿嘿一笑:「何氏案平日怎麼看怎麼普通,但卻引發永平的大罷工,搞得天下震動,若沒有人趁機在背後造勢,我這英國公的位子,今日就讓給你們孔家!」

「去!小小英國公,我還看不上!」孔聞音白了他一眼,撓頭問道:「這般說來,何氏案難道又是那些反對新政的傢伙在背後搞鬼?是要借何氏案和永平的大罷工來抵制新政了。」

「可以啊,會舉一反三了!」張元功和張簡修對視一眼,一起哈哈一笑,又一起搖了搖頭:「可惜你想錯了方向,何氏案和永平的大罷工還真和那些反對派沒什麼關係。」

「這事麻煩就麻煩在這裡!」張元功耐心的解釋道:「背後推波助瀾、引風造浪的不是那些反對派,而是受新政之益成長起來的豪商新貴.....周老大說的那個詞叫什麼?哦,資產階級!」

孔聞音完全懵逼了,不敢置信的問道:「為何啊?那些豪商新貴靠著朝廷新政賺得盆滿缽滿,為何又要給朝廷造亂呢?」

「就是因為賺得盆滿缽滿,所以他們開始追求自己的政治地位了!」張簡修回答道:「知政,你應當知道,我大明兩百多年,一貫是歧視商賈的,士農工商,商排最末,依著太祖的法度,商賈連穿衣都有約束,而工者雖說地位稍稍比商賈高些,但也高不到哪去。」

「為何如此?因為我大明是個農為本的國家,將近九成人口是農戶,靠著土地吃飯,哪怕是士紳豪勛乃至天家貴胄,大多也靠著土地賺錢積財,而開工坊就要和農地搶水搶地搶勞力,行商賈就會使土地產出之物價格升貶不定,造成差價的損失。」

「朝廷稅賦靠農業、天下財富靠農業,一旦農業不穩,則朝廷有傾覆之危、天下必然動蕩不安,故而自古以來歷朝歷代都首重農事,士農最為關鍵,而工商不過是個添頭而已。」

「但隨著我大明開海通商之後,情況卻完全不同了,海外帶來的巨量的糧食和高產作物,讓土地的價值飛速貶值,從土地上賺取不到什麼財富,反倒是工商因此興旺發達,在朝廷稅賦所佔的比重越來越大,從業之人也越來越多。」

「周老大說過——『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如今大明的經濟基礎,逐漸由原本的田地轉向工商行業,上層的政治格局自然也會因此受到影響,前姚安知府,如今的百泉居士李贄所倡導的『四民平等論』和『民授論』便是這種情況的表現。」

孔聞音點點頭,李贄在當今大明實在太過出名了,不單單是因為他在報紙上和新政反對派的輪番筆戰、舌戰群儒的神勇表現,還因為他的觀點實在太過驚世駭俗,從一開始的「四民平等」,發展到後來的「天之立君,本以為民」的主張,直接開始質疑皇權天命的正當性,也因此被張居正革職下獄,最後還是遠在朝鮮的朱翊鈞下旨把他放了出來。

但李贄卻毫無收斂,自號百泉居士,繼續不斷宣揚著「民授君權」的思想,今年何氏案爆發后,李贄也發文支援,以卓文君和司馬相如戀愛的故事來批判「父母之命」的綱常,主張婚姻自由。

張簡修端起茶水潤了潤喉嚨,繼續說道:「李贄和何氏案,表面上只是一些驚世駭俗的言語、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婚姻之事,但實際上,卻是我大明的經濟基礎的改變,對整個社會和以往的綱常禮節帶來的衝擊開始逐漸顯現了。」

「種田爭水都需勞力,女子創造不了什麼經濟價值,故而社會視女子為豬羊貨物、綱常條條框框的壓在女子身上,但如今她們也能入場做工,也能賺錢養家、也能創造經濟價值,以前的綱常規矩,又如何能再用到她們身上?」

「還有那些資產階級,他們交著那麼多的稅、創造著那麼多的財富,但政治地位卻依舊低下,什麼人都能踩上一腳,好比這次的何氏案,一個鄉紳能公然闖入工坊搶人、能滿大街騷擾工人、能打砸辱罵工坊,永平府的稅賦八成靠著當地工坊撐著,在其中卻毫無作為,看在這些資產階級的眼中,會如何作想?」

「沒有政治地位,賺再多的銀錢又有什麼用?還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家裡瞞著你說門親事,可以強闖工坊把你搶回去;鄉紳一時之怒,可以砸了你的工坊;官府征銀無數,卻不會為你說上一句話;朝廷若是想走回老路,一紙禁令便能禁了你的產業!」

張簡修嘆了口氣,在桌上點了點:「何氏案就是個引子,這場罷工,還有那三條要求,是那些資產階級的一次試探,他們和工人們一拍即合,都在試圖爭取自己的政治地位、突破傳統的綱常倫理,以此保證自己的權益和財富不被其他階層和官府肆意掠奪。」

「原來如此!」孔聞音完全沒想到這一個小小的案件之後還藏著這麼深的背景,驚詫的問道:「周老大一貫傾向於那些資產階級,這次他們提出的要求我看也不過分,為何不幹脆答應了他們,先把永平的罷工安撫下去再說?」

「知政,你這腦子,總是想得那麼簡單!」張元功呵呵一笑,解釋道:「咱們大明如今的政治格局,說白了都是建立在傳統的綱常倫理之上的,父母之命是綱常,父死子替、世代傳承也是綱常,你承襲這衍聖公的位子,我承襲這英國公的爵位,說到底也是佔了綱常的便宜。」

張元功頓了頓,伸出手指往天上指了指,壓低聲音說道:「君君臣臣、天家尊貴,這也是綱常!」

「當年的奪情案,就是因為綱常之事鬧得多凶?你也不是不知道,最後能被壓下去,是因為有君臣這個大綱常壓著父子這個小綱常,說到底還是在綱常倫理的範圍內鬧騰,可如今呢?這些工人的要求可是直接在掘綱常的根基了!」

「父母之命被批駁,那世代傳承是不是也是錯的?女子可以入學讀書,那女子為何不能科舉參政?女子為何不能繼承家業家產?」

張元功再次頓了頓,又指了指天上:「若是沒了綱常倫理的約束,周老大那幾個公主,難道就不能登上皇位嗎?如今兩個皇子就搞出了個國本案,再加上幾個公主,這大明還有安生的時候?」

「國本都是小事了......」張簡修苦笑一聲,搖了搖頭:「周老大的皇位是從太祖一路傳來的,說到底也是因為綱常倫理,若是沒了綱常,周老大憑什麼坐那龍椅?天家憑什麼坐那龍椅?那位子天家坐得,誰又坐不得?」

張簡修看著孔聞音臉都綠了,嘆了一聲,拍了拍他的肩膀:「這事麻煩就麻煩在這,那些資產階級已經積蓄起了一定的實力和能量,他們開始自發的形成黨派發出自己的訴求和聲音,與新政的反對派、與保守的舊勢力展開了黨爭。」

「這是一場前所未有的黨爭,不再只是一個階層中的幾個派別在互相爭奪,而是兩個階層的對壘,朝廷就夾在這兩個階層中間,依靠他們作為統治基礎,處置不好,便是兩個階層都得罪,朝廷的統治自然就成了無根之萍。」

「可若是倒向資產階級那一方,遲早要對整個社會進行一場徹底的變革,我大明的政治格局也會就此改變,天家和我們這些人說白了都是如今這個社會的受益者,這場大變革上上下下損傷的利益可就海了去了,說是波及整個大明的勛貴官紳集團都不為過,到時候造的亂子,怕是能把大明給掀翻了。」

「但倒向另一方,就是走回頭路,這十幾年的改革新政之成果早晚付之東流,大明也就遲早淪入治亂循環的老路,等個幾十年又是一場農民起義把大明送走,又是一個新朝治亂循環。」

張簡修雙手一攤:「所以這何氏案才會如此麻煩,想要把握好度,簡直比登天還難,連我父親都覺得難以下手。」

「依我看,到最後也只能和稀泥.....」張元功微微一嘆,說道:「把那永平府上下的官僚處置了安撫眾怒,讓他鄉紳出錢賠償、到大牢里坐幾天,找沈家出面和那些資產階級談談,大家各退一步,綱常倫理牽涉太廣,能不動就不動。」

張簡修卻搖了搖頭:「文勉,我同意你的方法,但我覺得周老大不是為了和稀泥才各退一步的,你之前也看過周老大給咱們的回信,上面寫的很清楚,周老大之所以不支持何氏案工人的訴求,不是因為什麼綱常倫理,而是因為他們的力量太過弱小了,若不暫時將他們打壓下去,讓他們直面龐大的保守勢力、過早的暴露自己的政治企圖,必然會被扼殺在搖籃之中的,周老大讓沈家出面,也是給那些資產階級新貴陳訴利害,說白了還是在保護他們。」

孔聞音皺了皺眉,急忙問道:「等等,嗣哲,我聽你這意思,怎麼感覺周老大似乎不怎麼在意這個皇位似的?」

張簡修和張元功相視一笑:「你才發現?古來君王為穩住權位,怎會讓工商動搖農本?怎會開海引番外雜學衝擊聖人經典?怎麼大開官學卻不以四書五經愚民?又怎會讓李贄這等大逆不道、直斥君權的逆賊存活於世?這樁樁件件都是在掘皇權的根子,難道還看不出周老大對皇位的態度?」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我現在看得明白,周老大的新政結果,就是要以一種全新的經濟基礎來代替原來的經濟基礎,上層的建築自然也會隨之而改變,君臣綱常建立在原有的經濟基礎之上,自然也就會隨著原來的經濟基礎的崩塌而崩塌,被一種新的制度和倫理所取代。」

張簡修看著目瞪口呆的孔聞音,拍了拍他的肩膀:「這會是一場兩千年未有的大變革,整個社會形態都會隨之而變,如今周老大和我們在做的事,就是為其不斷積蓄力量,讓這場大變革來得不那麼暴烈,不會傷到華夏的根基和元氣。」

「如今也是如此,資產階級和普羅大眾已經開始有意識的為自己爭取利益,他們在漸漸成長,已經有能力脫離皇權的庇護,為自己去爭取了。」

「但這還不夠,他們面對的是華夏幾千年馴養出來的保守勢力,單靠他們自己的力量,依舊如同螞蟻一般薄弱,故而周老大得加快為他們積蓄力量的腳步。」

張簡修嘿嘿一笑,眯了眯眼:「知政、文勉,我和你們打個賭,周老大要給那些資產階級積蓄力量,只能加快開外擴張的腳步,要大舉擴張,周邊就必須掃蕩乾淨,這次周老大自承德會盟回來,遼東必然是要出事了。」

張元功點點頭,正要接話,門外的管家忽然推門進來,附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張元功眉頭一皺,哈哈一笑:「嗣哲,你這賭打不成了,周老大是等不及回京了,遼東馬上就要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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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興大明,從娃娃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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