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瘋子
夜深,鐮刀一般的彎月高高掛在空中,散播著清冷的月光,整座城中一片寂靜,只有偶爾的北風吹過,驚得看門的土狗叫喚兩聲,才有了一絲生氣。
徐渭一腳踹開身上的被子,誇張的伸了個懶腰,朦朦朧朧的睜開雙眼,卻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雕飾精美的木床上,富麗堂皇的屋中被蜂窩煤烘得溫暖如春,讓他感覺骨頭的酥軟了。
「徐先生,您醒啦?」門外的侍從聽到動靜,領著幾個侍女進了房間,給徐渭捧來一身嶄新的衣物:「散了會後,老爺見您還睡著,不忍吵醒您,讓二公子領著小的們將您抬進這間房裡,讓您好好安睡。」
徐渭點點頭,苦笑一聲,喃喃說道:「好家主,以後怕是遇不到了…..」
那名侍從疑惑的抬頭看向徐渭,徐渭卻擺了擺手,在侍女的服侍下換了衣物,一面洗漱一面問道:「姓林的也宿在這,還是回他的宅子去了?」
「徐先生,您問巡按大人?」那名侍從一邊為徐渭穿衣一邊回道:「散會後巡按大人和老爺一起用了晚飯,巡按大人勸說老爺謹慎出兵,和老爺有些口角,自回宅子去了。」
「果不其然!」徐渭嘿嘿一笑,擺擺手轟開一眾侍女侍從,大步流星的往門外闖:「沒你們的事了,各自睡去吧,白日里你們老爺問起我,就說我徐文長也自回自家宅子去了!」
李成梁對徐渭敬重有加,府中巡夜的家丁、看門的老奴都認識他,徐渭一路暢通無阻出了李家大宅,走在爛泥一般的街上,仰天長長嘆了口氣,拐進一條街巷,來到自己居住的一棟小樓旁。
這棟小樓是李成梁專門給徐渭買的,位置幽靜、裝飾典雅,還帶著一個小小的院子和秀美的池塘,頗有文人意境。
徐渭在身上摸了摸,發現自己把鑰匙忘在了李家,也懶得回去拿,乾脆像以往那樣尋了院牆的低矮處,手腳並用的爬進了院子,氣喘吁吁的走進屋裡,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小樓,慘笑一聲:「好屋子啊!以後也不知道能不能再住得上了。」
掃了一眼扔了一地的字畫,隨手撿起一張,又是一陣苦笑:「我徐文長詩文無雙、畫藝絕世,也不知道這些殘字亂圖能不能抵得了老李買屋的銀錢。」
幽幽嘆了口氣,徐渭扔下字畫,四下找了一根鏟子,來到池塘邊一棵枯死的柳樹下,呼哧帶喘的挖著土,不一會兒挖出個小坑,從裡面摸出一壺美酒來。
徐渭嘿嘿一笑,抱著那壺酒在屋裡翻找一陣,又從院牆翻了出去,搖搖晃晃的走在街上,七拐八繞一陣,來到一間掛著「林府」的大宅前。
這是林志遠在遼陽的宅子,也是李成梁所贈,位於黃金地段、價值不菲,算是李成梁給自己妹妹的嫁妝。
「老李啊,平日結善緣,今日才有人給你兜底啊!」徐渭嘆了口氣,一腳踹在緊閉的大門上,發出「咚」的一聲巨響,徐渭用盡全身力氣嚷嚷道:「開門!姓林的,找你喝酒!」
門后一陣雞飛狗跳,徐渭又踹了一腳,才有一名門房老奴苦著臉把門開了一條縫,鑽了出來行禮道:「徐先生,這都什麼時辰了?老爺早就睡了,您明日再來…..」
「睡了就叫醒來!就說我徐文長找他喝酒!」徐渭拍了拍懷裡的美酒,又是一腳踹在門上:「我徐文長藏了一輩子的美酒,走哪都帶著,不喝可惜!」
老奴還要再勸,見徐渭自顧自的坐在門檻上,只能無可奈何的一跺腳,鑽進了門裡,過了好一會兒,大門才吱吱呀呀開了半扇,打著哈欠的林志禮走了出來:「徐先生,您深夜來此,所謂何事?」
「真是來找你喝酒的!」徐渭哈哈一笑,跳起來一把抓住林志禮的衣袖便往宅子里鑽:「當年我初到遼東,每日一到半夜就去踹老李家的親戚和那些遼東的官吏將帥的門,只有你姓林的陪我喝了一夜酒毫無怨言,今日我要離開了,最後來與你喝頓酒,把我藏了一輩子的美酒與你分享。」
「先生要離開遼東?」林志禮一驚,趕忙問道:「先生在遼東待得好好的,為何要走?總兵大人可知曉此事?」
「遼東將有大亂,不走還能如何?」徐渭苦笑一聲,輕車熟路的拉著林志禮到了一間花亭之中,敲開酒壺上的封口,頓時酒香四溢:「姓林的,你今日有福了,這壺美酒可是宮裡珍藏的登仙酒,嘉靖帝修仙時喝的,後來賜給討倭有功的胡宗憲,我求了好久才求到,一直藏著不捨得喝。」
林志禮卻根本無心品酒,皺了皺眉,問道:「徐先生,您也覺得此番出兵建州恐有不妥?」
徐渭卻沒有正面回答,灌了一口酒,嘿嘿笑道:「姓林的,你也是贊畫師爺出身,應該知道,咱們這些師爺要想做的長遠,就得把握住主家的心思,出的計策,其實大多是順著主家自己的想法去說,咱們就是個傳聲筒,替主家把話說出來而已。」
徐渭微微一嘆,屈起三根手指:「說什麼上中下三策,但聰明人都清楚,上策再好也不符合家主的利益,下策更是拿來湊數的,家主永遠都只會選中策。」
「所以這中策就得順著家主的心思說,只有這樣,你的計策才永遠會被家主選中,你這贊畫師爺才有存在的價值。」
徐渭嘿嘿笑了聲,又灌了口酒,把酒壺推到林志禮面前:「今日我那三策也是如此,若要我選,我必選上策,以他老李的功績,老老實實的跟著朝廷和天子走,還怕沒有富貴?他老李也是一時名將,入了軍機處老實幾年,天子是聖明之主,不會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里,到時候能和戚繼光分庭抗禮的是誰?以他老李的才智,難道還不能混個風生水起?」
「對於遼東軍來說也是如此,天下衛所那麼多,個個有兵有將,朝廷要裁併衛所、兵民分離,就得好好豎個榜樣,還有哪家衛所能比遼東更適合做榜樣?這些將佐官吏還怕沒有富貴?」
徐渭冷笑一聲,搖了搖頭,繼續說道:「就算不選上策,下策其實也不錯,朝局如此紛亂,大明看似繁花似錦,但實際上卻如沙上城堡、根基不穩,轉型之期可謂脆弱不堪,天子可以興一場場大戰,但絕不可能曠日持久、更忍受不了戰敗的苦果,否則如今被天子用聲望和刀刃壓著的矛盾頓時就會爆發出來,瞬間把大明衝垮。」
「老李要是有膽子舉兵造反,以遼東軍的軍力,又背靠女直諸部,這場仗便是一灘爛泥,天子不會踩進來,只會默認遼東分離的事實,等日後大明轉型成功再來算賬,哼,日後的事誰說得清楚?老李當個幾十年的遼地國主,沒準還能統兵入關、一統天下呢?」
徐渭見林志禮臉都白了,嘿嘿一笑,從他手裡接過酒壺,灌了一口,抹了抹嘴:「但咱以為的最佳選擇,卻不是老李和遼東軍心裡的最佳選擇,他們果然選了中策,還是準備向以前那樣,用一場輝煌大勝和朝廷討價還價。」
「但以前能這麼做,現在卻不行了,如今這條『中策』,才是最錯誤的『下策』!」徐渭搖了搖頭,忽然話鋒一轉:「姓林的,聽說你和老李吵了一架?往日里在他面前你都唯唯諾諾的,怎麼今日這麼膽大了?因何事而爭吵啊?」
「我反對出兵,勸說內兄不要出兵,至少等來年開春以後,跟朝鮮借一批銃手和火器兵再出兵。」林志禮嘆了口氣,如今朝鮮開海改革,聘請了大量新軍教官訓練軍隊、採購了大批火器,雖然離新軍還有一段距離,但相比於遼東軍的火器兵和銃手,已經大大超過了,而林志禮很清楚,建州女直手裡的火器也不少。m.
「建州女直這兩年發展很快,他們開府建衙、重整軍制、走私火器,早已不是之前那些落後的女直諸部,更像一個……國家!對付這樣的政權,怎能不做好十二分的準備?」林志禮微微一嘆:「但內兄不聽,說戰機不可稍縱,等到來年開春、朝鮮人就位,黃花菜都涼了。」
「對於戰事來說,等到明年開春,黃花菜正是時候,但對於他們遼東軍來說,等到來年開春,黃花菜已經涼透了!」徐渭哈哈大笑起來,又將酒壺推到林志遠面前:「遼東軍準備打這場仗,就是為了做場政治秀,搶在朝廷頒布改革衛所的聖旨前多搶些籌碼,若是等到來年開春,聖旨沒準都傳到泰西去了,還打個屁的仗。」
徐渭微微一嘆,拍著大腿評價道:「老李啊,論為將,他是一等一的名將,天下能比的上他的屈指可數,論為官,從一屆生員一路扶搖直上,論做人,呵,我這麼個瘋老頭子,他都禮遇有加,從沒有過一絲不滿和鄙夷。」
「他和戚繼光很像,都是人精一個,嘖,也是,在嘉靖年間那烏七八糟的染缸里,也就他們這樣八面玲瓏的傢伙能夠冒出頭來……」徐渭幽幽一嘆,仰頭灌了一口酒:「但老李和戚繼光不同,他私心太重,放不下已經攢在手裡的利益,總想著和朝廷討價還價,不像戚繼光那般乾乾脆脆交了兵權,去軍機處老老實實蟄伏著。」
「將為軍之膽,老李私心重,連帶著整個遼東軍私心都重,都想著多伸手摸點利益、多討價還價,若是以往,朝廷要靠老李他們鎮守遼東,只能依著他們、忍著他們,免得遼地生亂,可如今形勢變了,朝廷和天子已經騰出手來,遼地又是不掃平不行了,這個時候遼東軍還如以前那般行事,看在天子和朝廷眼中,會如何做想?」
徐渭嗤笑一聲,一拍大腿:「老李是個聰明人,他清楚這些,要不然他也不會把兒子送去軍校,又把妹妹嫁給你這鰥夫,兩頭下注了。但他作為遼東軍的門面,被手下的將佐官吏推著走,已經是騎虎難下了,所以他只能不斷的打仗、不斷的勝利、不斷的抬高自己的身價……」
徐渭喝得滿身酒氣,搖頭晃腦的評道:「既要富貴地位、又要自由瀟洒,天下的美事都要佔全了,呵,到最後就會一無所有!」
徐渭仰頭將殘酒喝盡,把酒壺在地上砸了個粉碎,端端正正坐好:「姓林的,你說得對,如今的建州女直早已不是當年的女直諸部了,老李此戰必敗,而且會是場慘敗,你若夠膽子求場富貴,就去清河準備著吧,遼東軍兵敗后,建州女直必然試圖攻略瀋陽,欲攻略瀋陽,必先取清河和撫順,只要你守下清河,便是一場潑天的富貴!」
林志禮一臉驚訝,抬頭看向徐渭,卻見他推來幾封錦囊:「據守清河之法,全在這幾個錦囊之中,但我要先和你說明白,建州女直這幾年靠著遼民供養,戰力不俗、火器眾多,靠著我這幾個錦囊,你也不一定能守下清河,這場富貴也是九死一生的活計,你敢不敢拿命去賭?」
林志禮皺眉思考一陣,最後還是一咬牙,接過那幾個錦囊,細細收了起來,徐渭哈哈大笑著,鼓掌道:「我就知道,龍隨龍、虎隨虎,一窩人才能湊到一起,你到底和老李一樣,也是個有賭性的!也好,我徐文長就祝你大功告成了!」
話音剛落,徐渭又長嘆一聲,忽然從懷裡抽出一把短刀,猛地一下把自己的左耳割了下來,林志禮大驚失色,嘩啦一下踢倒凳子站了起來。
「我自來遼東之後,老李待我不薄,贈房贈金,送酒送女人,要什麼他都想辦法給我弄到…..」徐渭哈哈笑著,把血淋淋的耳朵扔在桌上:「今日要離他而去,我徐文長無以為報,只能割耳相贈,你把這拿去給他,算是償了他的情誼,今後我與他兩清,再莫來尋我!」
徐渭哈哈大笑,不再理會臉色煞白的林志禮,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向宅外走去:「先隨胡宗憲、再隨李成梁,呵呵,倭患平、宗憲死,遼東定、成梁亡,徐文長,你真是個喪門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