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烏真超哈
軍鼓有節奏的響動著,成千上萬雙腳隨著節奏整齊的踏在地上,彷彿千萬人如一,讓領軍的努爾哈赤三弟舒爾哈齊滿意的點頭點頭,將望遠鏡挪向遠處的戰場。
遼東軍的家丁精騎分出一部繼續追殺潰散的建州女直騎兵,大部則在重新集結排陣,緩緩迎著壓迫而來的自家軍隊踱來,隨時準備發起衝鋒。
舒爾哈齊冷冷一笑,遼東軍到底還是有些老底子在,自己的兄長穆爾哈齊是建州女直數一數二的名將,統帥的乃是女直諸部中從未有過的強大騎兵,面對遼東軍家丁精騎的攻擊,卻如同之前那些懦弱的遼東軍步卒一般潰敗了。
所以大兄努爾哈赤把自己派上了戰場,建州女直苦心孤詣拉出來的秘密武器將登上這場大戰的舞台。
舒爾哈齊統領的並不是普通的步卒,而是建州女直的烏真超哈,兵卒大多由逃亡建州女直的遼東漢人組成,由八旗里挑出來的精銳將官統領,完全依照大明軍校的教材組建和訓練出來的一支軍隊。
這是建州女直的新軍,是努爾哈赤寄予厚望的秘密武器,在努爾哈赤統一女直三部的戰爭中也立下不少奇功。
軍鼓節奏變幻,烏真超哈諸部穩穩停住腳步,隨著戰鼓的節奏變換成一個個空心方陣,長矛手將長矛尾端插入泥土之中,火銃手填裝彈藥、吹燃火繩,整齊而有序,沒有一絲雜音和雜亂。
舒爾哈齊滿意的點點頭,抬頭看了一眼漸漸逼近的遼東軍家丁精銳,雙腿一夾馬腹,領著戈什哈奔走在方陣之中,齊聲高喊道:「漢人兄弟們!可還記得你們為何要逃到建州來?」
軍陣之中傳來一陣陣低吼,不少軍卒雙眼噴火,他們拋家舍業、冒著生命危險逃到蠻夷之地,又怎會忘記是因為什麼?官府苛捐雜稅、遼東軍將敲骨吸髓、不時還要殺良冒功,若不是家破人亡、若不是活不下去,誰會逃離生長的家鄉,在蠻夷的土地上掙扎求生?
舒爾哈齊冷冷一笑,領著戈什哈繼續高喊著:「漢人兄弟們!可還記得是誰給了你們田地房屋?是誰給了你們耕牛種糧?是誰給了你們活著的希望?」
軍陣中又是一陣陣低吼,不少軍卒用熾熱的眼神看向遠處山崗上的那面黃龍旗,他們在漢地受盡壓迫欺凌、不是餓死便是被邊軍借了腦袋,逃到建州之後,這些蠻夷卻給他們分田分地、送他們種糧耕牛,甚至光棍還分老婆,征糧之後也總能給他們留個溫飽,更沒有什麼差役壓在他們身上,這些逃到建州的漢民,誰心裡不感激涕零?
舒爾哈齊縱馬奔到陣前,看了看漸漸開始提速的遼東軍家丁精騎,馬鞭遙遙一指,用盡全身力氣怒吼道:「漢人兄弟們!李成梁要滅我建州!遼東軍要佔了你們的土地、凌辱你們的妻子、搶掠你們的錢糧、抓你們去徭役、拿你們的人頭去領功領賞!你們該如何作為?」
「殺!殺!殺!」烏真超哈軍陣中爆發出一陣喊殺之聲,每個人都面容扭曲的怒吼起來,殺聲震天動地,蓋過了一切嘈雜的聲音,彷彿整個戰場都瞬間安靜了下來,只聽得聲動九霄的喊殺聲在不斷迴響。
小坡上的李成梁面色一變,忽然有些心驚膽戰,渾身都有些微微顫抖,自嘉靖年初上沙場至今,無論面對多麼強大的敵人,李成梁從未有過懼意,但今日烏真超哈這震天的喊殺聲卻如尖刀頂在他的心口上一般,讓他不由的有了一絲恐懼,抓著望遠鏡的手顫抖不停,冷汗從額頭上冒了出來,順著臉頰滑落。
山崗上的努爾哈赤卻哈哈大笑起來,用望遠鏡遙遙指向烏真超哈的軍陣,側頭向身旁的楊鎬豪邁一笑,重重吐出四個字:「民心所向!」
楊鎬也哈哈大笑起來,雙目熾熱如火,介面道:「此戰必勝!」
震天動地的喊殺聲蓋過了如鼓槌一般捶打在地上的馬蹄聲,李如梅不由得心頭一顫,抬頭看去,對面打著綠旗的女直軍如同深淵惡魔的巨口,似乎要把他們一口吞下。
不遠處的查大受似乎也感覺到了不安,在馬上直起身子,怒吼道:「建州奴只是在虛張聲勢!縱馬衝鋒、敵陣必垮!富貴榮華都在今日,殺!」
李如梅重重吐了口粗氣,搖了搖頭堅定信心,查大受說的對,建州奴不過是在虛張聲勢而已,他們在邊關作戰這麼多年,步卒是個什麼鬼樣子他還不清楚?從小跟著父親征戰,從未見過一支步軍能夠在騎兵的衝擊下堅持多久的,他們只會崩潰、逃散,然後被騎兵砍瓜切菜一般的追殺。
建州女直是遼東軍的好徒弟,就算他們的步卒有著蠻夷的血勇,但面對稱霸遼地幾十年的遼東精騎又能堅持多久呢?他們連建州女直精銳的八旗鐵騎都擊潰了,這支不過三四萬人的步卒,難道還能頂住人數相當的遼東鐵騎的衝擊不成?
李如梅嗤笑一聲,炮灰終究是炮灰,這支打著綠旗的步卒,必然會被他們的鐵蹄踏為齏粉!
家丁精騎開始逐漸提速,遼東軍採用的也還是傳統的蒙古戰法,輕騎越眾而出,當先殺向烏真超哈的軍陣,進入火銃射程后轟然向兩邊分開,試圖勾引烏真超哈的火銃手射擊。
但什麼都沒有發生,烏真超哈的銃手依舊穩穩平端著火銃瞄準,沒有一人扣動扳機,甚至連一絲雜亂都沒有出現。
「紀律還算嚴明,看來是支銳卒。」李如梅在心中評價道,缺乏紀律的火銃手面對騎兵的衝擊會精神高度緊張,往往被輕騎一勾引便濫射濫放,遼東軍的火銃手就是如此,若沒有車陣掩護,放在野地上面對賓士而來的騎兵往往還沒進入射程便亂放亂射,等敵人沖至面前手裡的火器便成了燒火棍。
故而遼東軍的銃手更喜歡使用三眼銃這些火門槍,戰時好歹能夠發射出來傷敵,打完了也能掄起來當鎚子砸,聲響比新軍的新式火銃大得多,在戰場上也能壯壯聲威、驚駭沒怎麼見過火器的韃子戰馬。
夷丁輕騎往來賓士勾引,但烏真超哈的火銃手卻始終沒有開火,直到夷丁輕騎逼近馬弓射擊的距離,開始彎弓搭箭準備拋射箭矢,才聽得一聲聲尖銳的哨聲響起,隨即便是如雷霆一般的銃聲炸響,槍口噴出的白霧瞬間籠罩了整個軍陣,無數鉛彈化作一片傾盆的大雨橫掃而過。
馬弓的有效射程不過六十來步,而烏真超哈配備的新式火銃射程達到一百多步,如此近的距離里,什麼盔甲都擋不住鉛彈的穿透,飛射而來的鉛彈破開夷丁的盔甲,在身體里翻滾攪動,把內臟攪得鮮血淋漓,才裹著滿滿的血珠穿透身體,射進第二名夷丁的軀體中,繼續翻滾穿透。
只是一輪齊射,無數精銳的夷丁輕騎如割麥子一般倒下,人馬都被射翻在地,不少傷員在地上翻滾哀嚎著,餘下的更是如受驚的兔子一般慌忙向著兩側奔去,但這一次他們不再是為了誘敵,而是顧著自己逃命。
夷丁輕騎沒有起到任何騷擾效果,緊隨其後的具裝重騎只能自己沖陣,而烏真超哈的齊射猛然間緊湊起來,銃聲連綿不絕,鉛彈織成的彈雨潑水一般灑向衝來的家丁精騎,不時有人馬被射翻,滾在地上的騎手和戰馬形成了一道道高高低低的障礙,讓這些馬術嫻熟的精銳重騎也不得不分出心思操縱戰馬,以免被屍體和傷員絆倒,一時間沖陣的重騎擁擠混亂了不少。
「不要亂!建州奴全靠火器逞凶!衝殺過去與之近身搏戰,必然得勝!」查大受頭盔上中了一發流彈,萬幸頭盔厚實沒有被穿透,查大受乾脆把頭盔扔在地上,搶過身旁持旗官手中的戰旗,在馬上揮舞著,一馬當先衝殺向烏真超哈的空心方陣。
這些家丁精騎都是百戰精銳,是一連串的勝利養出來的驕兵悍將,見到查大受這般英勇的表現,當即人人振奮,嘶吼著隨他殺向烏真超哈的軍陣,本來有些混亂和遲滯的精騎,又恢復了萬馬奔騰的氣勢。
李如梅卻沒有他們這般激動,雙眼死死盯著那支沉默的烏真超哈,嘴裡喃喃念道:「怎麼還不潰?怎麼還不亂?這些銳卒,難道真要直面騎兵的衝擊嗎?」
事實確實如此,烏真超哈的火器兵點燃了軍陣前的架火戰車和神機箭,射出如飛蝗一般的漫天箭雨後便紛紛躲進了空心方陣之中,烏真超哈的長矛手齊射怒吼,長矛斜指,如同一道鋼鐵森林一般,準備直面家丁精騎的突陣。
蒙住了馬眼的戰馬絲毫不知他們即將到來的命運,載著背上的騎手一頭撞進了長矛陣中,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不絕於耳,斷裂的長矛在空中亂飛,不少家丁精銳被長矛扎穿戰馬、被慣性驅使著飛上半空,又重重墜落在空心方陣之中,被趕上的藤牌手剁了腦袋。
傷員的哀嚎和戰馬的嘶鳴聲響成一片,衝擊空心方陣的家丁精騎幾乎無一倖免,統統被長矛扎穿,他們也不是沒有成果,撞穿了數個方陣,揮著三眼銃和馬刀砍殺著陣中的銃手和火器兵,但很快就被藤牌手砍斷馬腿跌下馬來,或者被湧上來的長矛手扎穿,而烏真超哈的軍陣也隨著戰場的情況不停變動,后列的空心方陣很快接替了那些被撞破的空心方陣的位置。
家丁精騎如同闖入了一個迷宮之中,長矛組成的鋼鐵森林難以突破,四面八方都有鉛彈射來,烏真超哈的火銃手在各隊女直將官的指揮下連綿不斷的齊射,用一輪又一輪的排銃收割著這些精銳的性命。
建州女直的火器大多是自產或來自朝鮮、日本和蒙古等地的走私,烏真超哈使用的火銃比不上新軍的新式三長銃,但百步之內亦可破甲,何況這些家丁精騎擁堵在方陣中間,與烏真超哈的銃手近在咫尺,騎著高頭大馬的家丁精銳如同活靶子一般,一輪齊射下去便是血箭噴涌、鉛彈輕鬆破開他們的棉甲和鎖子甲,一名從小苦訓、身經百戰、耗費無數錢糧養起來的家丁精銳就被這便宜的鉛彈取走了性命。
家丁精騎也沒有白白挨打,他們一邊縱馬嘗試從空心方陣組成的迷宮中闖出來,一邊不斷用弓箭和三眼銃還擊,可惜烏真超哈以新軍為藍本,人人都是甲胄齊全,銃手又有藤牌手做掩護,這些家丁精騎縱使人人弓馬嫻熟,但反擊的效果卻並不怎樣。
大多數箭矢被烏真超哈的甲胄和藤牌彈開,三眼銃聲響很大,但威力太小,幾乎無法穿透烏真超哈的甲胄,就算有幸運兒破開了甲胄,造成的傷害也不大,這些滿腹仇恨的逃亡漢人依舊咬著牙帶傷作戰,誓要把這些遼東精騎絞殺乾淨。
李如梅奮力沖脫戰場,在遠處停住戰馬,回頭一看,家丁精騎的騎陣已經是亂成一團,空心方陣組成的迷宮中鋪滿了家丁精騎的人馬屍體,李如梅心急如焚,令身旁的家丁高舉大旗、吹響號角,令亂成一鍋粥的家丁精騎在他旗下重新組隊結陣。
這些家丁精騎到底都是身經百戰,見到李如梅的大旗、聽到己方的號角,有了明確的目標,紛紛沖脫烏真超哈的空心方陣,在李如梅的大旗前集結、重新排布陣形。
李如梅輕輕鬆了口氣,回頭看向李成梁的本陣,卻見本陣之中湧出一條黑線,正向著自己這邊趕來,很明顯,李成梁見戰事不利,把最後的預備隊也派了過來。
李如梅咬了咬下唇,回頭正看到幾名家丁抬著重傷昏迷的查大受退入陣中,查大受渾身是血,腹部破了個口子,正不停往外涌著鮮血,一看就是被長矛扎穿了,那幾個家丁人人帶傷,顯然是拚命把他搶了出來,這才沒讓他當場被烏真超哈割了腦袋。
李如梅揮揮手讓家丁護著查大受退入本陣中,一咬牙,翻身下馬,怒吼道:「統統下馬!此戰有進無退!騎陣沖不垮他們,就用步戰殺垮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