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清河
凌亂的戰場上歡呼聲震天動地,拖著辮子的女直人欣喜若狂的互相擁抱著,在爛泥和屍堆里翻滾高歌,不少人一邊瘋狂大笑著一邊痛哭流涕,就連隨軍的民夫都瘋了似的唱唱跳跳,原本肅殺血腥的戰場成了一片歡樂的海洋。
被圍了兩周都沒有屈服的長奠堡四門大開,堡中守將領著部下兵卒和民夫百姓沿著堡門跪成一排,將長奠堡完完整整的交到了努爾哈赤的手裡。
努爾哈赤安撫過長奠堡的守軍和百姓,縱馬回到之前駐立的山崗上,俯瞰著整個戰場,戰場還沒來得及收拾,遼東軍和女直、烏真超哈漢兵的屍體雜亂的鋪在焦黑的土地上,斷肢殘軀隨處可見,傷兵的哀嚎夾雜在震天的歡呼聲中依舊清晰可聞。
「審過投降的將帥了.....」楊鎬策馬來到努爾哈赤的身旁:「遼東軍的幾個副總兵,張世爵戰死,查大受還在昏迷,看他那情況估計也活不長了,孫守廉被咱們抓了,只有一個李寧逃了出去,遼東軍炮隊的楊元逃了,統領李成梁本部家丁精銳的李如梅也逃了。」
努爾哈赤點點頭,掃了一眼之前李成梁立過的小坡,問道:「李成梁呢?」
「據孫守廉交代,李成梁領著兩三千家丁殘兵逃去了寬奠堡......」楊鎬回道,皺了皺眉:「李成梁怕是被這場慘敗嚇昏了頭,竟然自陷死地!哼,九萬多人的大軍都敗了,那兩三千殘兵,加上寬奠堡里的守軍,還不足五千人,如何能擋我大軍?」
「我這個老主人是在拖時間.....」努爾哈赤搖了搖頭,嘆了口氣:「有那兩三千家丁精銳,又有李成梁親自坐鎮,寬奠堡不是能輕取的地方,只要我軍圍攻寬奠堡,明廷就有更多的時間在遼東布置,咱們攻略瀋陽和遼陽的時間也就更為緊迫了。」
努爾哈赤掃了一眼一片歡騰的女直軍卒,苦笑一聲:「這是個陽謀,而我不得不照著他的計劃去做,李成梁當了數十載的遼東霸主,他的人頭對於女直諸部來說意義太過重大了,我若棄唾手可得的寬奠堡不攻,放任李成梁安安全全待在身後,這些被大勝鼓起野心的旗主和軍卒們恐怕今日就會鬧起來,人心不齊,又如何攻打撫順和清河堅城?又如何奪占瀋陽和遼陽?」
楊鎬點點頭,也是微微一嘆:「政治啊!什麼東西摻雜進了政治都是一團亂,李成梁到底不負名將的聲威,到最後還能當機立斷,用自己的性命給咱們下套。」
「李成梁固步自封、利令智昏,但他名將的底子還在,遼東軍也是如此,雖然富貴久了、墮落了,但強軍的底子還在!」努爾哈赤長長出了一口氣,指著凌亂的戰場評價道:「楊元的炮隊,初戰吃了小虧,立馬就能想到辦法壓制住我們的炮隊,張世爵一部孤軍,在長奠堡下左衝右突,差點沖穿咱們的軍陣,鑲藍旗、正白旗都被他攪得全軍大潰,逼得我不得不將鑲黃旗添上去才攔住他。」
「若不是遼東軍的步卒和衛所兵太過怯弱,只敢躲在車陣之後,被我八旗鐵騎一衝即潰,否則張世爵能有源源不斷的援軍支持,輪不到遼東軍的家丁精銳上陣,我軍就會被其擊潰。」
「還有那三萬五千人的家丁精騎,我們辛苦攢起來的騎隊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那李如梅當真神箭,連傷了我兩個弟弟,騎戰不利也能果斷下馬步戰,血勇尚在。」
努爾哈赤幽幽嘆了口氣,扭頭看向戰場上那面招展的綠色旗幟:「多虧了烏真超哈人人死戰到底,那些家丁精銳到底是富貴久了、瓶瓶罐罐多了,能血戰、苦戰,卻不能死戰,終究是潰敗了,否則此戰我軍必敗無疑,楊先生,你我的大事尚未開始,便要徹底結束了。」
楊鎬點點頭表示贊同,微微一笑:「將軍,不,陛下,您此戰得勝,勝在漢民民心,這證明您之前溫恤漢民的政策是正確的,如今遼東軍慘敗,遼東已是待摘的瓜果,只要攻下瀋陽、遼陽這些精華之地,將遼東軍家丁和將帥的田土房屋分給遼民,百萬遼民必然人心所向,遼東便是一個巨大的泥潭,明廷也只能無可奈何了。」
努爾哈赤卻沒有接楊鎬的話茬,皺著眉盯著那面綠色的戰旗,微微一嘆:「烏真超哈乃是仿照明國新軍所建,用的是明國軍校教材,選兵、訓練、裝備、日用、軍紀都是照抄的明國新軍,不過短短几年,四萬餘人便有如此威力,明國幾十萬滅國無數的新軍,我建州女直要與之對抗,真是九死一生啊!」
楊鎬皺了皺眉,剛要插話,努爾哈赤又搖了搖頭,繼續感慨道:「時間太短了,這場仗來得太急了,若是能再給我一些時間,讓我徹底統一女直三部,編練出幾支新軍來,如今面對的局勢也不會如此艱難了。」
楊鎬冷冷一笑,點道:「陛下,您可以等,等到二三十年後,甚至等到萬曆小皇帝去世、新帝登基再起兵也不遲,但李成梁會讓您等嗎?明國會讓您等嗎?事已至此,又何必再糾結不定呢?」
努爾哈赤微微一笑,堅定的點了點頭:「你說得對,事已至此,再糾結也沒用了,此戰大勝,我等在遼東佔據了無比的優勢,那些搖擺不定的傢伙,也該好好想想他們的出路了,楊先生,讓撫順和清河的人先準備著吧,待我攻破寬奠堡、斬殺李成梁,便去取走瀋陽和遼陽這顆熟透的果實!」
林志禮緊皺著雙眉坐在城頭上,寒風吹在臉上卻一點感覺都沒有,城牆上的軍卒正在整理和架設守城器械,城外的民夫也在戰兵的督導下挖掘壕溝、布置陷阱,整座城市猶如一個大工地,嘈雜而凌亂。
清河位置緊要,位於四山之中,卡死了通往遼陽的要道,遼陽乃是大明在遼東的統治中心,是遼東軍的根本之地,遼東官將家丁的家眷幾乎都在遼陽,遼陽城破,則遼地的局勢便徹底一發不可收拾。
對於大明來說,遼陽比瀋陽更為緊要,因此作為遼陽屏障、直面女直諸部的清河也就成了遼東一等一的緊要之地。
李成梁自然對此了如指掌,建州女直漸漸崛起以後,李成梁對清河進行了大規模的改造和加固,原本成化年間建起的城牆依照大明對山海關等九邊要塞的改造藍圖進行改建,將城牆修的彎曲厚實,形同星堡,在清河城內城外也建造了無數小堡土堡,把整座城市要塞化。
林志禮到清河以後,也沒有停止修城戰備的動作,城牆又一次進行加固、盡量清除死角,城外布置了大量地雷和陷阱,挖掘了數重壕溝和護城河,如今的清河說一句固若金湯也不為過。
但林志禮卻一點信心都沒有,自李成梁大軍出發之後,他心頭總是纏繞著一絲不安,時間越久,這股不安越為濃烈,化作一座大山,幾乎都要將他壓垮。
「姑父,風大了,您怎麼還在城頭待著?」一身戎裝的李如柏從城樓里走了出來,笑吟吟的為林志禮拿來一件狐皮大衣:「您若是凍壞了,姑母又得責怪父親,父親又會教訓侄兒了。」
林志禮接過大衣披在身上,幽幽嘆了口氣:「總兵和努爾哈赤應該已經在戰場上交鋒了吧?不知戰況如何了。」
「姑父不必擔心,父親坐鎮遼東幾十年,從未有過敗績,小小建州必然手到擒來!」李如柏哈哈一笑,自信滿滿的勸道:「再者說,此次我遼東軍精銳盡出,就算有小挫,也不會傷損太多,姑父這些日子在清河的努力,應當是要作白工了。」
「但願如此吧.....」林志禮點了點頭,沒有了說話的興趣,李如柏也不敢自己離開,便扶刀守在他身邊,兩人就這麼立在風裡,一時沉默無言。
過了一陣,日暮低垂,風越來越大,林志禮微微一嘆,終於轉身準備進城樓躲風,剛剛轉過身來,身旁的李如柏忽然伸手遙遙一指:「有探騎到了,八百里加急,當是前線的戰報回來了。」
林志禮渾身一震,回頭一看,卻見遠處遠遠奔來幾騎,一路朝清河而來,林志禮皺了皺眉,心中的不安感更濃,沖李如柏吩咐道:「別讓他們亂了軍心,帶到城樓里來再問話。」
李如柏點點頭,轉身領著親衛家丁下城去接這幾名探騎,林志禮喘了兩口粗氣,回到城樓之中,從自己每日宿的床單下摸出徐渭留給他的幾個錦囊,在書桌上一一排開,盯著它們發獃。
不一會兒,李如柏便領著那幾個滿身塵土的探騎過來,臉色極為難看,不時露出一絲恐懼,進了城樓便搶到林志禮面前:「姑父,大事不好!父親在長奠堡戰敗,全軍崩潰、死傷無算,四名副總兵只有李寧一人逃了出來,父親逃向寬奠堡,女直分兵追殺潰兵,主力則轉向寬奠堡去了!」
林志禮渾身一抖,跌坐在椅子上,到頭來,最不願面對的事還是發生了,遼東軍慘敗,幾近全軍覆沒,沒有野戰軍隊的支援和牽制,作為前哨的寬甸六堡根本不可能守住,李成梁逃去寬奠堡,是連自己的性命都要送了進去!
李如柏急的淚水都下來了,上前一把抓住林志禮的袖口,急急說道:「姑父,我手下還有五千家丁精騎,撫順的李永芳手下也有四千家丁精騎,我再去遼陽和瀋陽摳些兵馬,能湊出三四萬精銳,我們出兵寬奠堡,把父親救出來!」
「沒用的,遼東軍精銳盡出都一戰盡墨,拼拼湊湊出來的兵馬如何能打得過建州女直?去了就把遼東最後的老底子送完了,遼事便一發不可收拾!」林志禮臉色煞白,擺了擺手:「總兵也明白這個道理,子貞啊,汝契是在用自己的性命鉤住女直人,給咱們整頓兵馬城防爭取時間啊!」
李如柏淚如雨下,但他也是沙場宿將,明白林志禮說的才是正理,只能抱著頭坐在一旁的交椅上,身子一抽一抽,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林志禮臉上也有淚水劃過,他長嘆一聲,用袖子抹了抹淚,勸道:「子貞,如今不是傷心的時候,寬奠堡兵微將少、城小牆薄,又無重炮守御,撐不了多久,女直人很快就會來攻撫順和清河,撫順離建州女直部更近,應當比我們還早收到消息,你速速派人去與李永芳溝通防務,去通知遼陽和瀋陽方面,讓它們速作準備、整兵來援,我馬上具文上報朝廷,請朝廷入援遼東。」
林志禮喘了口粗氣,咬著牙說道:「如今的關鍵,就是要守住撫順和清河,撫順和清河無事,則瀋陽和遼陽無事,遼事就還有挽回的餘地,瀋陽富裕,但不如遼陽緊要,攻佔了遼陽,便端掉了遼東軍的根本之地,渾河以東便任努爾哈赤馳騁,努爾哈赤必然主攻清河,留給咱們準備的時間不多了。」
李如柏點點頭,抹了把淚水站起身來,語氣哽咽的問道:「姑父放心,我立即派身邊的家丁前去,但是,姑父,這清河真的守得住嗎?父親此戰擺出獅子搏兔的架勢,遼東精銳盡出,能戰之兵如今大多損失在了長奠堡下,清河只有我這五千人,加上留守戰兵、徵召民夫和衛所兵,不過一萬多人,父親的九萬大軍都慘敗了,我們這一萬多人,如何能對抗努爾哈赤的女直大軍?」
林志禮一陣沉默,將桌上的錦囊往前推了推,說道:「你師傅徐文長聰明蓋世、算無遺策,他既然讓我們來守清河,又給了我這幾個錦囊,必然是早有守御之法,這清河自然固若金湯。」
李如柏皺眉看了那些錦囊一眼,猛然間反應過來,守城最重要的就是軍心信心,遼東軍慘敗的消息遲早傳出去,清河城裡和他一樣心有疑慮的不少、膽怯欲逃的更多,此時就要給他們一個希望,堅定他們守城的信心,才能穩住軍心,清河才有守御的可能。
林志禮拿著這幾個錦囊卻不當眾打開,就是為了借徐渭的才智和聲望給清河軍民一個能守住城池的希望,讓他們不至於得知兵敗的消息后頓時亂成一鍋粥,清河直接不戰自潰了。
李如柏點點頭,領著親衛家丁和那幾名探騎下去安排軍務,林志禮長嘆一聲,打開第一個錦囊,倒出裡面的紙條,卻見紙條上龍飛鳳舞的寫著幾個字——天時,大雪封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