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虎落平陽被犬欺啊

第83章 虎落平陽被犬欺啊

唐迪真是把衛茅當媽供著。

自他從科學城計算機所畢業自告奮勇主動請纓一馬當先到151長駐開始,打過交道的駕駛員沒有一萬也有八千,開卡車的、開飛機的、開摩托的、開坦克的、開老頭樂的、開搖搖樂的,以及開巨械的,就沒哪個跟衛茅一樣難打交道,這人說話從不超過五個字,嗯哦是對好包攬了他幾乎所有的對外交流,唐迪只能變著法地猜他的心思,好似給嘉靖皇帝猜青詞的倒霉首輔——可嘉靖皇帝都能寫一句「雲在青天水在瓶」,而衛茅只會「點頭Yes搖頭No」,如果朱厚熜的青詞這麼寫,那把十個嚴世蕃捆一塊也不頂用。

「我們得改一改這個嵌入式Linux系統,誰設計的?真他媽的難用……」

「嗯。」

「總共十四萬個磁通門,用直徑二十公分的PVC管子集成起來,一萬多根,最深下到地下五百米,你曉得這是什麼概念么?用485串列匯流排,每秒鐘17個TB的數據量,整個重慶市!不說重慶市……整個渝中區!也不能說渝中區……整個解放碑!整個解放碑的磁場活動,有一根毛的變化,都逃不過我的眼睛!」

「嗯。」

「任何問題考慮到旋轉就變麻煩了,旋轉真是物理中最難搞的玩意,特別是自重大的物體,平時不用考慮地球自轉的切向慣性力,但這回畢竟要隔著一萬三千公里狙擊一個直徑兩百米的小目標,你曉得那是個多小的點么?如果你能看見它,它在你的視角里不超過千分之一度。」

「嗯。」

「老大你除了會說嗯還能說點別的么?」唐迪抓狂了。

「嗯?」

從唐迪接到任務的那天起,他就在自己的辦公室里放了一座一多人高的傅科擺,於是這座擺開始夜以繼日廢寢忘食無休無止地在地上畫圈圈,唐迪也跟著在紙上、心裡、大腦中畫圈圈,畫直徑一萬三千公里的圈,畫直徑兩百米的圈,畫直徑一微米的圈,他叮囑計工辦的同事們:人死燈滅,擺停人亡,這座傅科擺停轉之日,就是他1047滅亡之時,除非有諸葛亮的七星燈,否則誰都救不回來。

計工辦的程序員們湊在一起暗暗欣喜:有諸葛亮的七星燈也無妨,只是哪位好漢來當這個魏延?

「副總。」

衛茅向來這麼叫唐迪。

「哎?」

站在作業平台上端著平板的唐迪按住了耳機,仰頭望向大羿鐵灰色的腦殼,衛茅八百年主動叫他一回。

「你——說的對。」

「我哪句話說得對?」

「很討厭。」

「誰很討厭?」唐迪思索了一下,「商陸?」

「商陸。」

唐迪繼續思索——商陸那小子如今在幹什麼來著?哦,他被打發到112車間去折騰那套舊鐵皮了。

「讓我說中了吧?那小子有點不對勁,你少跟他來往,指不定什麼時候他也把你拖下水。」唐迪一副「不聽好人言,吃虧在眼前」的語氣,那叫一個語重心長,那叫一個諄諄善誘,「當初他潛入我辦公室偷我們計工辦的晶元,我操,打盤古開天闢地起也沒聽過還有這種事兒啊,真他媽的是個瘋子,衛茅,你那個什麼情感錨點,就不能換個人么?幹嘛非得錨在商陸頭上?」

衛茅不說話。

「不換也好,那你趁早把他剋死。」唐迪說,「剋死了好,少一個定時炸彈,少一個潛在的禍害,我跟你說,商陸這個人,放任不管的話,遲早要闖大禍的。」

當其他人沉迷於衛茅的美貌時,只有唐迪認清了此人的另一面——天煞孤星。由於巨械駕駛員們一個比一個漠視生死,一個比一個疏離人群,一個比一個孤僻古怪,所以他們有時通過尋求情感錨點的方式來維繫一種與人類世界相關的脆弱聯繫,就像是細細的風箏線,飄忽、透明、似有似無,它是如此淡漠,淡漠到沒有親情、沒有愛情、沒有友情,它又是如此有力,有力到只是心裡一個小小的結,就能讓最冷血的人開著巨械上陣對抗神明——但衛茅此前所有的情感錨點都死了。

死一個就找一個,找一個就死一個,後來人們總結出經驗,誰跟衛茅走得最近誰就得死,衛茅的情感錨點是比巨械駕駛員還要危險的職業,按照這個規律下一個死的就是商陸,這事商陸也知道,所以他叫衛茅去找唐迪,把唐迪剋死了最好。

「副總。」

唐迪又抬起頭,他老覺得是大羿在和自己對話。

「您老又有什麼指示?」

衛茅懸浮在淡藍色的IRGF中,手中輕輕撥動白色魔方。

「基基基基地……後勤和裝備處現在都聽你的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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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陸完全不懂機械和工程,實質上巨械「嘲風」的建設工作是大姥爺王祥兵抓總,叔姥爺李文軒協助,作為一位經驗豐富的工程師,王祥兵展現出了驚人的項目規劃能力,想當初他跟商陸說自己是全基地第一機電專家,商陸只當他是吹牛逼,如今來看此言實際非虛,王祥兵常常佇立在作業平台之上,仰望嘲風,雙眼放光,像是個虔誠的神父在敬誦神明,在那一刻商陸相信他進入了一種非我的心流境界,如果嘲風有完工的那一天,那麼王祥兵必然是第一順位駕駛員。

作為操工辦主任,商陸需要去完成那些瑣碎的、低微的,但是重要的工作,他讓操工辦的眾人把他們需要的材料、零件、裝備、器械全部抄在一張紙上,然後夾著破手提包出門去求爺爺告奶奶。

四月底的重慶春雨綿綿,這天商陸坐著公交車往北碚方向去,車開到一半雨就噼里啪啦地下起來,商陸一摸包里沒帶傘,到站時馬路牙子下已經積了一層沒過鞋底的雨水,他站在車上望著瓢潑大雨猶豫來猶豫去,司機在身後吼了一聲:「下不下哦!」

商陸一個趔趄,一腳踏出去踩在積水裡,鞋襪頓時濕了一大半,那叫一個透心涼,只好咬咬牙,把手提包頂在頭上衝進了雨幕里。

渾身濕透的商陸一路猛衝進機關大院,進門時沖著站崗的哨兵遙遙舉了舉手裡的證件:「司令部的!」

行走在外,商陸從來都說自己是司令部的。

接過干毛巾,商陸坐在接待室里,一邊擦頭髮一邊問左右:

「請問廠長在么?我和他約了今天下午見面。」

接待人員互相對視幾眼:

「商主任,咱們廠長今天下午出去開會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呢,要不您改日再來?您看您這一身都濕透了,得儘早回去洗個澡換身衣服,否則容易凍感冒……」

「不不不……廠長開會去了是么?沒關係,沒關係,我在這兒等著,我在這兒等著。」商陸多要了兩條幹毛巾,以免自己像個吸飽了水的海綿寶寶,但雨水仍然從他的衣角、袖子、發梢、褲腿上淅淅瀝瀝地流瀉下來,門外下大雨,門內下小雨,周圍人等對這個水鬼一樣的男人避之不及,敬而遠之,隔著三尺外倒茶遞過來。

商陸接過熱茶抿了一口,捧在手裡,連打三個噴嚏。

「商主任,您真要感冒了。」

「沒關係,沒關係,我等到廠長,說兩句就走。」商陸擺擺手,搬著椅子坐到接待室的門口,大馬金刀的,遠遠地望著院子大門。

站在他身後的幾個小年輕面面相覷,悄悄地交換眼神,他們也不知如何是好,這個牛皮糖一樣的操工辦主任三天兩頭登門拜訪,緊咬不放,死纏爛打,不是要這個,就是要那個,部門領導們往上反映投訴了多少回,都無濟於事,商陸仍舊我行我素,臭名昭著,大家旋即反應過來,此人後台極硬,背景通天,既然惹不起,那總躲得起,於是全重慶的後勤單位都唯恐避之不及,機關也好、廠房也好、倉庫也好,但凡望見那個拎著破手提包、惡狗撲食一樣的身影,負責人先從後門溜號。

「哎!廠長!」

遠遠地望見大院門外撐起了一頂黑傘,商陸驚喜地一拍大腿。

加工廠的老廠長笑眯眯地進門,他抬頭看到商陸的一瞬間——果真是歷經風浪的老狐狸,面不改色,氣勢沉穩,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原本要踏進院子大門的右腳在泥水裡劃了一個半圓,身子順勢就扭向了一邊,與大門擦肩而過,彷彿他就是個過路人,從來沒想過要進這個門。

「哎——!廠長!王廠長!你跑什麼呀!」

商陸起身追了上去,毫不遲疑地衝進大雨里,他年紀輕,腳力快,又不打傘,三步並作兩步,一把攬住老廠長的手,把自己濕淋淋的身體往對方的外套上靠,語氣那叫一個親切,笑容那叫一個諂媚:

「廠長,等您好久啦,盼星星,盼月亮,終於把您盼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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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C17兩相鈦合金。」

「商主任,不是我們不幫忙,您也知道,這是稀缺資源,每一克都是珍貴的,我們到哪兒去給您找啊?」

商陸嘴上說著聊兩句就走,但坐下來拉扯了二十分鐘,還是沒結果,他就想要點TC17兩相鈦合金,拿回去給「嘲風」做渦輪機扇葉,王祥兵說這個材料好,強度高,韌性好,密度小,重量低,商陸問要多少?王祥兵說有多少要多少。於是商陸拿著單子開始遍歷重慶所有的後勤保障和裝備工程單位,一家一家地敲門,一家一家地訪問,幸得中途有高人指點,說北碚有,於是商陸轉道直撲北碚,在這家小小的「重慶市北碚機械加工製造廠」蹲守數周,三顧茅廬,軟磨硬泡,憑藉他的三寸不爛之舌,終於讓廠長聞風喪膽,望風而逃。

這家廠子如今是給巨械配套設施做軸承的,順便也生產膨脹螺絲和電火花機的機床燈。

「廠長,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如今大廈將傾,每個人都不能獨善其身,我們身負保衛人類的重任,終有一天,嘲風一定會成為力挽狂瀾的希望,廠長,您就幫幫忙,就當是幫您自己,幫您家人。」

落湯雞似的商陸發表激情演說,試圖從家國大義、人類未來上打動對方。

「商主任,您知道什麼是TC17兩相鈦合金嗎?這是軍委嚴格管制的戰略資源,且不說我這裡沒有,就算有,也不能亂動啊,亂動是要掉腦袋的。」

對方不為所動。

「您放心,規矩我懂,計劃內的東西,一針一線我都不動。」商陸壓低聲音,「我想要一些計劃外的東西,廠長,您堆那兒也是堆那兒,倒賣了不如支援我們,外邊給多少,我們給多少……」

「你胡說什麼呢!」老廠長勃然作色,「什麼倒賣?說話是要負責任的,商陸,商主任,你能對你所說的話負責嗎?」

「這個廠子12年時是巨械的結構大件製造廠,主要做鈦加工,有一批兩相鈦合金鍛造件往上報了損耗,但實際上還在,大概有二十二噸,廠長,你肯定知道吧?」

商陸打了個哆嗦,他倒不是被對方的氣質壓住了,而是冷。

「夠了!」老廠長一拍桌子,指著商陸的鼻子說,「別在我這裡胡說八道,我不管你從哪兒聽來什麼風言風語,什麼鍛造件,什麼二十二噸,我在這裡明擺著告訴你,沒有就是沒有——想要鈦合金,要麼你有本事拿到批文,光明正大地去找倉儲要,沒這個本事,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甭到我們的地盤上來鬧,我們廟太小,容不下你這尊大佛,送客!」

商陸確實沒這個本事,他拿不到批文,151車間系統現在由唐迪把持,唐迪一根針都不分給他。

廠長怒氣沖沖拂袖而去,會面不歡而散。

外頭的雨還在下,商陸站在屋檐底下,回頭看看,負責接待的人已經走光了,連把傘都不借給他。

虎落平陽被犬欺啊。

龍游淺水遭蝦戲啊。

落毛鳳凰不如雞啊。

商陸吸了吸鼻子,把手提包蓋在頭上,一鼓作氣,衝進雨里,正要放歌長吼,腳下一絆,摔了個狗吃屎。

口袋裡的證件「啪」地一下摔得老遠,滑到崗哨腳下,站崗的年輕人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

嘁,是個JB司令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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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衛南山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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