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長白雲之鄉
?(女生文學)()轉眼之間,二十四年過去了。
都說歲月無痕,可花落余香,流水有聲,飛轉的年輪在蘇靜的心上划刻下多少無法消彌的印記。
知道回頭無岸,也已習慣了不再回頭,可是每一朵浪花、每一片雲彩、每一輪明月卻又如此相似,無時不刻不在提醒著逝去的一切依然駐留在某個地方。
在異域的每一個夢境,仍在舊園故土,夢中所聞所遇皆別音離人。
二十多年間,失落過,歡悅過,掙扎過,平靜過,跌倒過,也騰躍過……經歷了多少悲喜苦甘。直到毅然決然離開,只身前往紐西蘭,以為從此放下一切逃出生天,以為時空隔絕和自我封閉可以讓自己逐漸忘卻,也曾以為時間是普世間療治心靈創傷最好的葯,以為來到這裡是最好的選擇。
確實,紐西蘭正如人們所說的那樣,是一片凈土。這裡平靜,泰然,一切都透著輕鬆、隨意,和超然的淡定。
整個chūn季,蘇靜或租車,或騎行,或漫步,把身心投入到長白雲之鄉廣袤的森林和牧場,在奇異鳥、貝殼杉、鮮純的空氣和水陪伴之下,在自然、綠sè的滋潤滌洗下,身心慢慢舒展開了,無論在庫克海峽,弗朗茲·約瑟夫冰川,還是摩斯沃斯牧場和羅托盧瓦的溫泉,蘇靜逐漸體會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解脫、融化后的zìyóu。
chūn夏之交的一個凌晨,蘇靜夢見一隻鳥兒對自己說:「花兒開了,花兒開了。」她從夢中醒來,向窗口望去,真的看見一隻黑鳥棲在窗前,恰好停在月影里。推門出去,發現樹上的紅花全開了,一陣清風吹過,鳥兒開始歌唱,地上滿是落英。她沐浴著月光,沁聞著花香,閉上眼睛都能觸摸到大自然的靜美,感受到了自己內心的安寧。這一刻,她明白了一個道理:即使面前所有的大門都關閉了,只要你沒有放棄,總會有另一扇門悄悄為你而開。
蘇靜覺得自己可以重新開始了。
她簡單訂了個計劃,然後逐項實施。先在附近一個牧場打短工,同時惡補英語。還買了輛二手車,是輛白sè菲亞特STILO多功能旅行車,才跑了一萬多公里,只花了一千紐幣,車子造型很漂亮,又很實用,她很喜歡,每到周末就開著它,帶上水和食物,在北島人少生僻的地方,走走看看歇歇,什麼也不想,一玩就是一整天,第二天就宅在公寓,一覺睡到自然醒,簡單梳洗一番然後吃早餐,主要是牛nǎi和水果,接著洗衣服,打掃衛生,看書,累了就迷糊會。醒來,便開車去超市,差不多把下一周的果蔬食品飲料雜用一起搬回,興緻好的時候,也飛去南島某個人跡罕至的地方,呆上一兩天。半年後,她對英語有了信心,很快在一個從事農產品出口的公司找到了自己滿意的工作。這家公司主營rǔ製品和蜂產品出口,總共才十來個人,業務卻遍布五洲。依靠自己多年從事外貿的經驗,蘇靜適應業務很快,加上秀外慧中、沉靜持重的特質逐漸展現,也贏得了同事們和老闆的尊敬和喜歡……
六年後,她用全部積蓄在奧克蘭大學附近買下一幢房子。房子近300平方米,dúlì的木製建築,平層坡頂,外牆面是白sè的,雖是二手房,室內裝修很新,風格簡約,很對蘇靜胃口。大門前用木柵欄圍合成一個小花園,一塊近百平方的草坪四季如茵,草坪上安放了一架鐵制的鞦韆,蘇靜最喜歡月夜裡坐在鞦韆上搖蕩,那種感覺,就像回到了搖籃,回到了母親的懷抱,很快就會萌生睡意。
rì子過得順心、愜意。
然而越是順意,越有種淡淡的情愫在心頭縈繞,若風箏一般心總被牽著掛著,掛著家鄉的親人,牽著未了的情思。也許人生就這樣,能夠捨棄的,一轉身就不存遺憾,不能忘卻的,只要身軀未滅,終究還在心底。
可如今物是人非,重回故地,dúlì於此,自己所尋覓和守望的,還有別人能夠感知嗎?蘇靜站在宿舍門前,那些過往的酸楚如浪cháo一般卷涌而來,淹過了眼帘……
如果不是林寒打來電話,蘇靜本也打算這個中秋回來探望父母。只是林寒的電話,讓蘇靜著實吃了一驚:自己這個號碼沒留給過任何人,也幾乎不用。當初決絕之下,房子也賣了,手機停了,幾乎能丟的全棄了,在辦理護照和簽證的時候,還是要留號碼聯繫,就在政務中心旁的廣場上,隨手買了一張卡,辦所有手續時都留這個號碼。待手續辦完了,心想著以後總要回來探望親人,還是留著方便,便沒捨得扔掉。後來每次回國,飛機著陸后,用來與父母聯繫。也真的是無巧不成書,這天蘇靜舊手機壞了,在店裡看到一款國產的雙卡手機,覺得很漂亮也挺合用,便買回來。想到自己很快回國,隨手把那張國內的卡也插上了。這晚就接到林寒的電話。
蘇靜移民后,世紀之交接踵而至。她已經適應下來了,恰巧父母先後退休,便換租一套三居室的公寓,回來幫父母辦護照、簽證,選在那年十月紐西蘭的初chūn接父母去奧克蘭小住,暗存了父母能夠喜歡這裡的環境選擇長住的期望。蘇靜是獨女,自然想讓父母留在身邊,自己好多盡些女兒的義務,一家安享天倫。哪知道父母住了二十天,就提出要回去,蘇靜知道父親的脾氣,並沒有多勸,便很快安排二老返程,一個月也沒住滿。第二年中秋,蘇靜回國時再邀雙親前往,父親的一番話卻讓她放棄了這個念想。蘇靜父母同歲,都是四零年出生。父親是本市東吳縣鄉下農家孩子,六十年代考取天堂師範學院念中文,畢業后留在本市一所高中做教師,不久結識了天堂老市區出生、念完醫學院內科在同一所高中做校醫的媽媽,兩人戀愛結婚,近三十歲才生育了蘇靜,因此特別疼愛這個女兒,一直以來,幾乎事事都順著蘇靜。
父親說,自己的人生,划作三段,可用三句話總結。第一段是「土路石路水泥路,路路皆行。」小時候跌跌爬爬,玩耍上學盡走泥路土路,後來到縣城讀書,走的差不多都是有歷史的青石路,再後來上天堂師範,開始走水泥路,和你母親不一樣的,她是城裡人,我是農民的兒子,多走了十幾年的土路,不過,童年那些樂趣,你和母親沒法體會,沒福氣享受,也沒法說清,你們讀過魯迅的《社戲》、《三味書屋》,再找出來細細讀讀吧;第二段是「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工作了,白天沒課的時候,喜歡聽窗外風聲,看著四季景sè變換,夜裡坐在燈下批改作業或者備課,喜歡聽雨打芭蕉,讓人特別寧靜。晨讀晚讀時分,聽到不同教室不同方向不同內容的讀書聲,就像在聽交響樂團的合奏……那是最令人陶醉的聲音。教了三十年書,喜歡教師這個職業,主要原因有三個,其一,當老師純粹,人際關係簡單,符合自己的內向謹言的xìng格,其二,當老師充實,好比種莊稼,你肯投入,勤耕耘,收成就一定會多,看得到,聽得見,你看見學生進步了,金榜題名了,事業有成了,都會很開心,桃李滿天下那不是虛的,是實實在在的。其三,當老師熱鬧,不說當班主任了,只說每教一個班,總有五六十個學生,教兩個班就百多個,這些學生就像自己的孩子,你想想,一荏一荏,多少孩子啊,成天這麼多孩子圍繞著你,多熱鬧啊;第三段是「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現在退休了,小區裡面老人多啊,大家每天聚集在一起,聊天鍛煉下棋聽書,最熱鬧的是討論,家長里短,鄰里關係,柴米油鹽,報紙電視電台的新聞,本市全省國內國外的,軍事的科技的,你一言我一語,別提多jīng神多熱鬧,就像古羅馬議會開會。不是總說中國老齡化了嗎?我看,根本不像有些專家說的那樣,老齡化也有很多好處,老年人多了,不要人組織,也不花國家一分錢,大家自娛自樂,自得其樂,減輕了國家負擔,又延年益壽。再說紐西蘭那兒吧,環境好空氣好,這沒說的。但是好環境好空氣不能陪我和你母親說話,也不能陪我們鍛煉。我和你媽學的是俄語,語言不通不說了,買張紙、買枝筆就要去超市,去趟超市你開車還要走幾十里路……你去上班了,我們想找個人聊聊天幾乎就沒指望,難得碰見個中國人吧,人家也不見得願意理睬我們老頭老太……我和你母親去年住了二十多天,實在熬不住了,忍受不了,晝夜心煩氣躁,再繼續下去,不得抑鬱症也會痴獃。一回來,就緩過來了。
去年再回來,父母已近七十。團聚的rì子總是特別短暫,臨別前,蘇靜趁父母高興,又試著提起全家去奧克蘭同住。父親沉默了很久才開口:小靜,你也別再提這件事了。我們知道你孝順,讓我們去呢也是為我們好……我和你母親商量過了,不離開這裡,我們在這裡生活了六十多年了,在這兒我們能夠接地氣,再說了,葉落歸根,我們的根在這裡。年紀再大些,不能自理了,就去住養老院,養老院我們都看好了,經濟上你就更別擔心,國家給我和你媽的養老金足夠花了。我們知道你喜歡那裡,也不勸你了,你就安心地呆著,有空回來看看我們。不過有句話,小靜,我和你母親念叨幾年了,一直想說,過去的坎傷了你,你躲起來躲到那麼遠,是為了去養傷,如果傷養好了,還是要面對生活,面對現實。我們的意思是,你還年輕,今年才四十齣頭,不能一輩子這樣……
父親很平靜地說話,母親早已泣不成聲。
十多年過去,蘇靜對舊傷已經感覺不到痛了,可想到自己四十多歲還讓雙親這樣cāo心,心裡難受極了,含著淚水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