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蛇吞象(下)
葉易安異軍突出併當眾陣斬了首領,這讓林一哲所率部眾茫然無措,不知當下該如何行事才好;兩派雖然解了臨頭大禍卻也半點都高興不起來,他們本就是媾和,林一哲部屬不再攻擊后他們內部的猜忌立時又高漲起來。
一時間兩派三方就那麼混亂著,僵持著,烏合之眾都不足以形容他們此刻的狀況。雖然都親眼目睹葉易安帶人衝進了定坤山護山陣群中樞,但相互牽制唯恐別人佔便宜的心理下,加之也絕不相信天機谷那百餘人能修復陣群,所以混亂的三方竟是誰也沒有動手來攻。
等到定坤山護山法陣重新恢復運轉,最大的護罩也重新撐起顯現,一片大嘩之聲從四面八方響起。
這幾年間錦繡盟曾三度對天機谷下手,第一次是由駱天賜主持,結果不僅半點便宜沒占著,自駱天賜以下還盡數做了俘虜,逼著盟主駱錦繡親自出面與那葉易安當眾定約才將人救出來。
第二次是駱錦繡親自布置,林一哲統軍指揮,結果依舊沒能奈何得了天機谷,雖然那次有魔門突襲山南東道的緣由,可謂事出有因,但駱錦繡親自出手伏殺葉易安仍然沒有得手卻是鐵一般的事實。
第三次就是之前這回了,錦繡盟耗時月余大軍齊出意在徹底剿滅天機谷,結果呢?不說剿滅,甚至連人家的影子都摸不到。
錦繡盟崛起擴張的過程中面對散修門派時誠可謂攻無不勝,戰無不克,唯獨一而再再而三的栽在這個實力毫不起眼的天機谷身上,而且天機谷還越戰越猛,越戰實力越強。
三次出手未能奈對方分毫,天機谷的一朝反擊卻乾淨利索斬掉了錦繡盟的蛇頭,葉易安不僅用那柄令人望而生畏的龐大血刀宰了駱錦繡父子,更在大鬥法的廝殺場上將林一哲逼得逃無可逃,最終於眾目睽睽之下被斬成了兩截。
現在更沒想到的是天機谷居然還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修復錦繡盟護山陣群中樞,這一連串的事情結合到一起,尤其是有林一哲剛剛被陣斬的背景烘托,葉易安以及他所統領的天機谷在正彷徨無措的錦繡盟眾眼中既顯得份外猙獰可怕,又神秘而深不可測。
驚訝之餘,眾多錦繡盟眾更是為自己的安危擔憂。護山法陣最重要也是最基本的功能就是隔絕內外,如今天機谷控制著陣群中樞,若他們不肯放人,裡面的人誰也走不了。
此時的定坤山上,天機谷儼然已經佔據了關門打狗的極佳形勢。
其實此時在場的錦繡盟眾數量遠比天機谷與狂信者加起來的總和都多得多,實力更是遠勝之,但因為士氣已然喪盡,加之內部分裂,又無有足夠威信的人能捏合全局,竟是少有人能生出強攻法陣中樞的心思,更多的是看著法陣中樞外的護盾皺眉嘆氣,再想到葉易安與天機谷剛才表現出的絕大殺力心下發寒。
如無頭蒼蠅般散佈於定坤山上的錦繡盟眾現在腦海中唯一的念頭就是:天機谷究竟要幹什麼?我該怎麼辦?
青石院內,玄葉與葉易安並肩於虛空之中看著外面的亂象,良久之後,玄葉展顏一笑,「大局已定,該你出場了」
葉易安微微側身,落後半步馭器而立的陳方卓早已激動的滿臉泛紅,「秦陽招募的那些人都準備好了?」
「好了」
「放他們進來」,葉易安說完,便在那二十個真丹境界修士的拱衛下飄然向前,直達定坤山上方天宇中心處。
二十個全身戒備的真丹境界修士盡皆凌空蹈虛,愈發襯得中心處位置更高的葉易安威勢如神。
此時他沒有隱形匿蹤,也沒有驅動護盾,只是靜靜的站在天宇最高處背月而立。皓月清輝披灑在他的身上,衣緣處乃至整個人似乎籠罩在一片銀光之中,再配以挺拔的身形,俊逸的容貌,當此之時萬眾矚目下的葉易安真真是飄逸若仙。
下方錦繡盟眾們無頭蒼蠅般的嗡嗡聲慢慢平息,直至鴉雀無聲。葉易安收回投向無盡虛空處的眼神開始了早已準備好的演說。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他的演說並沒有一上來就攻擊駱錦繡,而是從一個三無散修的修行之路開始,備敘身為散修為尋覓一套好功法,一瓶好丹藥,一處好修行之地而歷經的心酸悲哀,以及在這心酸悲哀中矢志前行的堅持,堅守以及堅毅。
這敘說非常平實,甚至連修飾都沒有,唯一堪做修飾的就是真實,散修處境的真實,散修在整個修行界低人一等之現狀的真實。正是這不時帶著自苦自嘲的實實在在的真實一點點擊中了下方錦繡盟眾心中最敏感的角落,喚起他們的記憶並引發他們發自內心的共鳴。
歸根結底他們也都是散修,安祿山亂起之前錦繡盟都還在受著道門的壓制。
這一段回憶般的敘說完畢之後,葉易安將話題自然轉到了散修與道門及魔門弟子的對比上。恐怖陰森的黑獄,那冷冷監察著每一個散修的丹元鏡,令散修在人間世中收購藥石也動輒得咎的禁令,神通道人對散修的嘲諷欺凌,魔門佔據北地后對散修的搶掠、屠殺、驅逐
這些同樣真實,只是比之於前面的那段回憶,這真實更冰冷更殘忍也更無情,它勾起的陳年往事本是散修們自己都不願再回顧的奇恥大辱,而這樣的陳年往事只要是散修幾乎人人都曾經歷。
「人不自強而後人辱之」,至此話鋒再度一轉,順利轉入「我有一個夢想」的階段,葉易安開始描繪他的夢想:終有一日散修們不再為了可憐的一點藥石、一部功法、一處靈眼而內鬥;散修們團結一心與道門斗,與魔門斗,與這不公的修行界去斗,用法器、用鮮血、用永不屈服的精神與堅毅乃至生命去贏回散修應得的尊嚴,去贏回天地平等的賦予每一位修行者,卻被道門魔門無恥強霸的修行資源,去贏回散修們作為修行者天然享有的金丹大道之夢
此前在心中默默準備這些說辭時葉易安並不覺得什麼,但此刻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面對同樣有著心酸艱難經歷的散修們時當眾演說出來時情形卻變了,說著說著,黑獄的經歷以及無數過往自然而然湧上心頭,又自然而然的激蕩起新的情緒,及至說到夢想時再也按捺不住的噴薄狂瀉而出。
也就是在這一刻,葉易安終於清楚的意識到從進入黑獄就深深埋在他心中的那股恨有多深多烈,而且多年來這股恨意也在隨著他的成長而蓬勃生髮。
以前他只是單純的恨清風、恨虛可、恨那個專抓禁忌者的清心堂;而後開始恨道門,恨道門為什麼不許師父探尋雲紋之秘,恨道門的霸道;但成長至今,他的恨早已簡單超越了道門的範疇,他恨的是這方包含著修行界與人間世的天地間不公平的法則,他恨的是強橫者贏家通吃,弱小者卻往往掙扎求存而不可得,他恨的是弱肉強食,而天地卻對滿嘴血肉滿手殺戮的強橫者視若不見。
同為天地生養的人間生靈,憑什麼!憑什麼!
情緒激動起來的葉易安在說著自己的夢想,但這何嘗是他一個人的夢想,這本就是無數代在修行界低人一等的散修們孜孜以求卻永遠不曾實現的迷夢,是散修界期盼已久卻從沒有人敢如此當眾宣揚,乃至大聲怒吼出的隆隆雷鳴。
葉易安充滿激情的宣告如一柄利劍,一縷陽光刺破了無數年籠罩在散修界頭頂的陰霾,術法之下響徹整個定坤山的宣告點燃自身熱血的同時,也點燃了近乎所有散修者的情緒。
這一刻,除了玄葉等狂信者們之外,下方站著的所有人已無錦繡盟與天機谷之別,他們只有一個共同的名字——散修!
這一刻,激情吼出他們心聲的葉易安也不再只是天機谷的首領,就憑他敢第一次光明正大的做出這番宣告,他就無愧於散修的代言人,代表著散修所有的不甘、憤怒、抗爭與渴望。
這段結束,回應葉易安的是短暫靜默后嘩然而起的叫好聲。聽到周遭不約而同響起的喝彩聲,人群中或傾向於道門或傾向於魔門的兩派相顧色變,修行者天性以沉靜為主,縱使激動也表現的很淡,這與人間世中大為不同,但此刻……聽聽這些喝彩聲,它代表著什麼還用多說嘛。
這賊廝以言語蠱惑收攏人心的手段竟是比殺人更強!
等喝彩聲漸漸平息下去之後,已經平復住情緒的葉易安說到了駱錦繡,一聽到這個話題,兩派修行者頓時精神一震。儘管駱錦繡死的並不光彩,但作為開創錦繡盟基業並將之帶往巔峰的老盟主,他在錦繡盟眾中的影響力極大,對此葉易安只要一個處理不好,前面說的那麼多都將前功盡棄。
至於處理不好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畢竟他葉易安與駱錦繡是生死仇敵。
葉易安一開口就說到了駱錦繡之死,說到了他那絕逆天道、滅盡人倫的滅魂奪舍,雖沒有誇大卻也並不掩飾,聞聽此言兩派不少人已喜形於色。
但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的是,葉易安平實的說完駱錦繡之死後順勢倒敘起老盟主的生平,說到他以散修之身艱難的開創,說到錦繡盟在道門壓制下艱難的抗爭,更說到安胡兒亂起之後錦繡盟高舉起散修大旗,冀望與道門、魔門三足鼎立於修行界的夢想。並歸而言之駱錦繡雖臨終做出不光彩之事,實是因為心有不甘,心有遺恨。
不甘於夢想還未實現而人已先死,遺恨於散修界仍將淪落於道門魔門之下。所以其行為雖罪不可恕,其心卻堅毅可憫。
兩派修士在下方聽得面面相覷,任他們怎麼也想不到葉易安竟然會將駱錦繡塑造成這樣一個有污點的悲情英雄形象。
與他們一樣凝神聽著葉易安演說的錦繡盟眾不等話說完,二度喝彩聲已喧嘩而起。
演說到此已至尾聲,葉易安順理成章的提出要承繼駱錦繡未竟之事業,並誠邀一切散修共襄盛舉,舉凡願意留下的天機谷保證提供更好的修行環境以及更高品質的丹藥,不願留下的則盡可以從指定的地點離開,散修不打散修。
配合著葉易安的演說,護山大陣應聲開啟一道門戶,數十個錦繡盟眾從外面進來並很快混入人群之中。
開出的這扇門戶並不大,但它的存在卻在瞬間讓錦繡盟眾徹底放心下來,並使葉易安那句「散修不打散修」的演說結束語更顯擲地有聲。
演說完畢,葉易安重回陣群中樞所在的青石院子,玄葉撫掌而贊,等他走近后卻驀然長嘆一口氣,「凌之以威、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道友做的實在漂亮,只希望以後我永不會為今夜而後悔,希望……你我永不為敵」
葉易安笑了笑,「若道友得償所願真能將天下建成名副其實的人間天國,我拜服尚且不及,又怎會與你為敵?」
正在這時,陳方卓已湊了過來,滿臉的躍躍欲試。
葉易安藉機避開玄葉的眼神擺擺手道:「你去吧,記得看緊那處門戶,護山大陣外的警戒也要布置起來」
陳方卓迫不及待的帶著幾乎所有天機穀子弟一起去了,雖然秦陽已安排下午招募的數十個原錦繡盟眾去做說服工作,但陳方卓明顯覺得不夠,要親自上去添一把火。
葉易安的目光跟隨著陳方卓等人投出去,最終落在防護大陣開啟的那扇門戶上,此時正不斷有修行者通過它離開定坤山。
對此葉易安早有預料,所以也並不太在意。後來的錦繡盟在吸納了大量北地流亡散修后已經成了龐然大物,他不可能留下所有人,至少那傾向道門或魔門的兩派必然是要走的。
從另一個角度而言,現在離開的這些人走了反倒是好事,他們走的越乾淨,將來的天機谷也就越純粹,越容易管理。
「道友下一步有什麼打算?」
「以蛇吞象,吞下固然極難,消化起來卻更難,不過這都是后話,我現在最迫切的打算就是想勞請道兄儘快引一道靈眼過來,護山陣群中樞不固,我實是寢食難安」
四目對視之間兩人俱都大笑,玄葉是個乾淨利落的人,再則也想儘快結束這裡的事情趕往江陵,所以當下就開始操辦引靈眼之事。葉易安則守在原地靜候招募的最後結果。
直到天光大亮再也沒有錦繡盟眾在那扇始終洞開的門戶前徘徊猶豫時,最終的結果也隨之水落石出。
七成!天機谷最終招募到了原錦繡盟眾的七成!
這個結果既出人意料,更讓人驚喜異常。
七成中有的是為了那激動人心的夢想,有的是為了葉易安許諾的更好的修行環境,有的是因為習慣了定坤山,更有的僅僅只是因為離開這裡便無處可去……留下的理由多種多樣,最重要的卻是不管出於什麼理由他們都自願留下並接受葉易安的號令。
看著遠處那密匝匝的人頭,葉易安看似面色平靜,心湖中卻是澎湃昂揚,將近三十年了,從進入黑獄至今他足足用了近三十年的時間才扎紮實實向師父邁進了一大步。
過往的近三十年間他經過多次努力試圖救出師父,為此甚至與狂信者走到了一起,但最終所有的努力都失敗了。
因為失敗他數度陷於生死邊緣,因為失敗他被困失落之城十五年,但也正是這些失敗讓他愈挫愈勇,愈挫愈強,並使其最終明白要想從雲翳洲救出師父,單純的投機不足恃,個人機謀亦不足憑,終究要靠的還是任何人,即便大道正也不能不正視的強橫實力。
沒有太多的時間感慨,結果水落石出的同時也就意味著他昏天黑地的忙碌正式開始,正如他剛才對玄葉所說的那樣,以蛇吞象,消化甚至比吞咽更難。
封存清查錦繡盟家底、將留下的錦繡盟眾進行身份記錄、遴選各級管理、與新的執事、堂主們一一面談、安排布置並親自監督定坤山與失落之城之間傳送法陣的建造、分批次安排前往失落之城參觀感受、制定新的獎懲辦法……
天機谷吞併錦繡盟的過程遠比葉易安早已有心理準備的複雜更複雜,即便他手下有陳方卓這樣得力的大執事分擔了諸多雜事,葉易安依舊忙得腳不沾地,就連玄葉等人辭行時亦未能遠送。
這期間道門與魔門都曾來過,且隊伍的規模還頗是不小,逡巡窺探直到最終確定實在無機可乘後方才含恨而退。不過緊隨其後他們又相繼派來了使者,帶著大道正與安胡兒的親筆書信,名義上是為恭賀,實則卻是招攬拉攏。
對此,葉易安只是看了看信,隨即就給扔了回去。對,就是扔,而且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至於兩方派來的使者甚至連定坤山的護山大陣都沒能進去。
葉易安以這樣狂傲無禮的行動明明白白向整個修行界宣告:彗星般崛起的天機谷同樣有彗星般凌厲的鋒芒,以散修界代言人自命的天機谷再也不會成為道門抑或魔門的附庸,那怕提出招攬的人是大道正與安祿山也不行!
至此天機谷雖還未曾一戰,但其欲與道門魔門並肩而立的雄心卻已顯露無疑。
這件事帶來的諸多後果之一就是在短短時間裡天機谷迎來了新一波散修來投的高-潮,他們的到來在有助於降低原錦繡盟眾比例的同時,也使天機谷散修界代言人的地位更顯成色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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