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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封岌放下手,又嘆了口氣。
寒酥正疑惑,忽聽他沉聲道:「寒酥,我有愧於你。」
「將軍為何這樣說?」寒酥愕然抬眸。隨著她微前傾的動作,擋在她身前的錦被向下滑落一些。
封岌不言,只將她滑落的錦被往上提了提。
指端擦過寒酥的肩,寒酥視線隨著他的手移走,她眨了下眼睛,隱約有了個猜測。
可這猜測有些唐突,若是猜錯了,就是自作多情,甚至恬不知恥。
她思慮再三,又斟酌了言語,才低柔開口:「將軍高山景行深仁厚澤,如圭如璋。來京路上得遇將軍救助,寒酥感激不盡。將軍於我而言,是恩人。」
寒酥輕咬唇微頓,藏起舊事重提的羞恥感,再繼續道:「后、後來我……我主動做的事情自然只需我自己來擔負。若給將軍帶來了困擾,那是我恩將仇報。今日又得將軍相幫仔細照料,是寒酥狹隘扭捏了。」
長夜寂寂,窗外的風雪也已經停了。
有時候一點恰到好處的懂事,往往能夠燎原。
而偏偏封岌總能一眼看透對方是奉承,還是真心。
他望著她,眸色深沉。
寒酥低下頭,眼中愁雲。彼時來京路上不知他是赫延王,才小丑作態。若知是他,她應當會直接懇求他相助。畢竟封岌在大荊元元之民心目中威望太盛。他是再生父母,他永遠被人敬仰信任。
寒酥忽然覺得自己像是壞佛子修行的小人。
他為什麼不說話?寒酥突然有點後悔自己剛剛說了那些。是不是她太沒有分寸了?她向來自傲的冷靜,似乎在封岌面前總是沒了蹤影。
「睡吧。」封岌終於開口,「再不睡就要天亮了。」
寒酥低著頭也不看他,胡亂點點頭。她看見封岌的手伸了過來,在解她領口大氅的系帶。
剛剛在溫泉池旁裹大氅時,她穿得匆忙,手上又疼著不能很好使力氣,就將這帶子打了個死結……
封岌扯了兩下也沒解開。
寒酥垂著眼,有些尷尬地望著他解帶的手。
封岌費了些時間才將寒酥打了死結的系帶解開,大氅貼著寒酥的脊背滑落。封岌伸手去拽,發現被她壓住了些,便道:「抬一抬。」
抬什麼?
寒酥眼尾微赧,身子輕挪,讓壓在臀腿下的大氅被封岌扯走。她將自己裹在錦被裡,繭蟲般躺下。
封岌彎腰,幫她將被子掖好。
他說:「已經派長生回去接你的侍女,明日一早就會帶著你的衣服過來。」
微頓,封岌又補充一句:「還有你妹妹的。」
「多謝將軍。」寒酥低聲懇語。
封岌忽然看了寒酥一眼。
後來直到封岌出去了,寒酥還是沒想明白他臨走前這一瞥是什麼意思。
這一晚,寒酥睡得並不踏實。她一方面擔心妹妹恨不得立刻爬起來去守著妹妹,又理智告訴自己她也需要休息,然後才能更好地照顧妹妹。另一方面也是她手上疼得厲害,每每剛要深眠手上的疼痛又將她拽醒。
天快亮時,她終於抵不過睏倦睡去。朦朧中,她隱約瞧見有人立在床榻旁。她看不清那人是誰,微眯了眼深看,卻什麼人也沒看見。
清晨,麻雀踩在窗外枝杈間嘰嘰喳喳,積雪簌落。一夜雪后,天地間銀光素裹,燦爛的朝陽升起,照得高高矮矮的積雪曜著銀光。
寒酥輕轉著手腕醒過來,剛側過臉,就看見自己的貼身小衣和小褲放在床邊。
誰送過來的?翠微過來了嗎?
她望向門口的方向,隱約猜到翠微還沒有來。
她將貼身的小衣和小褲拿進被子里去穿,不知怎麼的,眼前忽然浮現昨天夜裡在溫泉池邊,封岌將她濕漉漉的小衣展開烘乾的手掌。
穿好了,她安靜地躺在床榻上,發了一會兒呆,才伸出自己的手來,捏了捏手指頭,明明是掌心有傷,可指頭尖也會時不時地疼一下。
小心翼翼的推門聲,讓寒酥轉過臉去,望見了翠微。
「娘子您醒了!」本是輕手輕腳的翠微立刻快步朝床榻大步走過去,「聽長舟說您和笙笙都受了傷,嚇死我了!」
寒酥溫柔一笑,道:「沒什麼大事。」
她說著作勢要起身,翠微趕忙去扶。被子從寒酥身上滑下去,翠微看見寒酥裹著厚厚紗布的雙手
也看不見傷口什麼樣子,翠微多看了兩眼,然後將帶來的衣裳幫寒酥穿好,又伺候她梳洗。
翠微做這些事情算不得多仔細周到,但勝在勤快又上心。
收拾妥當,寒酥立刻要去看笙笙。她剛邁出房門,卻見雲帆跪在庭院東邊。寒酥望了一眼雲帆正對的方向,猜到那是封岌的房間。
翠微在一旁問:「他犯了什麼事兒?跪了很久的樣子。」
寒酥道:「你先去看看笙笙醒了沒有,我一會兒再過去。」
翠微點頭應下,轉身去了寒笙的房間。
寒酥朝封岌的房間走去,她立刻門口,微提高了音量:「將軍可醒了?」
「吱呀」一聲開門聲,是長舟從屋內將房門拉開。長舟開了門之後,才轉身將臂彎里的外衣遞給封岌。
寒酥望進去,見封岌接過長舟遞來的外衣正在穿,顯然是剛起身。
寒酥款步往前去,立在門外三五步的距離,開口:「將軍,昨晚我救妹妹心切,是我要雲帆後退下山。」
封岌又接過長舟遞來的玉帶,將其捆於腰間,低頭扣系。
跪在院中的雲帆心裡咯噔一聲,雖知寒酥好意,卻希望她不要再求情。將軍是什麼脾氣?軍中治下向來說一不二,從不允他人求情,輕者共罰,重者加罰!
寒酥顯然並不知曉,她還在繼續說:「昨夜勞累那麼多人陪著我迎著風雪搜尋,已過意不去,懇請將軍不要再苛罰。事有不得已與意外,雲帆離得那麼遠,搭救不及也是沒有辦法。畢竟不是誰都像將軍一樣英勇神武,百步穿楊。」
封岌抬眼看了寒酥一眼。
寒酥還來不及辨他這一瞥的含意,他已經將目光移開,視線越過寒酥,望向跪在院中的雲帆,道:「去給寒笙買幾串糖葫蘆。」
寒酥眼睫孱顫,望著封岌的目光里浮了幾分意外——他昨天晚上居然注意到了她和妹妹的對話。
「啊?」雲帆茫然抬起頭,有些懵怔。
長舟恨鐵不成鋼地咳嗽了一聲,雲帆才反應過來立刻應下。他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快步往外去。
「多謝將軍,那我先去看……」
「進來。」封岌打斷她的話。
寒酥只好邁步進去,長舟立在門邊,待她進去,他立刻關了房門退出去。
「過來。」封岌轉身往裡間去。
寒酥不明所以,默默跟著他繞過屏風,見他朝床榻走去,她不由停下腳步。
封岌只是去拿床頭小几上的葯。
寒酥及時看見,這才繼續往前去。
封岌一邊擰藥瓶的塞子,一邊道:「過來坐。」
過去坐是去哪裡坐?寒酥遲疑了一會兒,才慢步朝他走過去,有些彆扭地在他的床榻坐了一個邊兒。
封岌也沒叫長舟,自己去外間端了一盆溫水進來。他將銅盆放在小几上,又隨手拉過窗下的椅子朝床邊來。椅子腿划著地面,刺出並不好聽的啞嘶聲。
他在寒酥面前坐下,去翻她搭在腿上的手,將她手上的紗布解開。寒酥的手並未往前伸,封岌覺得距離有些遠,也不去拉她的手,而是自己往前挪。在寒酥並在一起的腿兩側,他的兩條大長腿分開,膝蓋抵在床邊,將寒酥圈在其中。寒酥雙膝並了又並,以免碰到他……
「好一些了。」封岌道。
寒酥收回神,望過去,看見自己的手心污糟糟一片,有血痂、有藥粉干后的黃漬,傷口兩側的皮膚腫翹著。
寒酥第一個感覺不是傷口很深、很疼,而是很難看。她下意識地蜷起了手指想要去遮。
封岌忽略她的小動作,去拿擰乾的濕帕子,將她手心傷口周圍的血跡和殘葯小心擦去,然後再去拿葯。
見他去拿葯,想到昨天上藥的疼,寒酥的指尖輕顫了一下。她悄悄深吸一口氣,在封岌撒藥粉前做了些思想準備。
可當雪色的藥粉真地灑在她的傷口上,寒酥卻並沒有覺得疼。她不由「咦」了一聲,再細瞧,發現這葯和昨天那瓶不太一樣。
「換了一種葯嗎?」她問。
封岌點頭算應。
寒酥眉眼間立刻浮現了歡喜,道:「那一會兒給笙笙……」
「她傷口深,這葯她用不了。」封岌道。
寒酥眸中立刻浮現了失落。不過轉瞬又壓下去,她道謝:「多謝將軍。」
封岌抬眼瞥了她一眼,又是寒酥看不懂的眼神。
封岌收回目光,拿起紗布將她手上的傷口一圈圈仔細纏繞包裹,指腹時不時擦過她的手背。
寒酥望了一眼自己的手背。
封岌收了手起身,攏在寒酥腿側的壓迫感一下子散去,她輕輕舒出一口氣,站起身又一次道謝。
「把葯拿走。」封岌道。
也是這個時候,寒酥才反應過來她為什麼要讓封岌幫她上藥?她似乎應該讓翠微幫忙……
怕自己手上控制不住力氣,跌了這葯,她微彎了膝,雙手去捧葯。
封岌的視線落在她彎下膝的腰身,那一閃而過的臀線隨著她起身又消於素潔的裙下。
他伸手拿過寒酥雙手捧著的小藥瓶,又在寒酥疑惑不解的目光里,他去拉寒酥的腰帶。
三指寬的腰帶緊緊裹在寒酥不盈一握的腰身,如今擠進封岌的一根長指。他微扯,將她的腰帶和腰身間扯出一點餘地,然後將那個小藥瓶塞放進去,光滑的瓶身隔著衣料擦過寒酥的腰身。
寒酥臉頰微紅,她覺得腰間有一點燙,那是封岌手指拉扯間不小心的碰觸。白瓷的小藥瓶塞入時,腰間又是一涼。
「去吧。」封岌道。
寒酥這才回過神,有些倉皇地福了福身轉身往外走。一走到外面,她望著皚皚雪色,才能喘息般輕舒出一口氣。
寒酥壓了壓情緒,快步朝妹妹的房間走去。
她剛走到妹妹房間的門口,就聽見寒笙的聲音。
「姐姐的手傷得重不重?翠微,你給我比量比量,有這麼深嗎?還是這麼深?」寒笙執拗地追問翠微。
翠微哪裡知道?只好如實說她還沒見到寒酥手上的傷口。
寒酥心下一暖,推門進去。
寒笙聽覺敏銳,她總是能聽出姐姐的腳步聲。寒酥還未走近,她已經笑出了一對小酒窩,甜甜地喊:「姐姐!」
寒酥的眸光迅速溫柔下來,她款步走到床邊,溫柔聲:「笙笙睡得好不好?腿上還那麼疼嗎?」
「睡得很好,腿也不疼了,姐姐不要擔心我。」
寒酥掃一眼床頭小几,知翠微幫笙笙換過葯了,便問翠微:「傷口可還好?」
寒笙雖然七歲,可她長得小,瞧上去五六歲似的,又眼盲,天生惹人憐惜。寒酥這麼一問,翠微立刻紅了眼睛,說:「還好,沒有出血太多。不過是誰那麼狠心吶!」
翠微的話戳到了寒酥心裡,她讓翠微去端早膳來,然後坐在床邊拉著妹妹的手,詢問她被擄走的情況,又詢問她這幾日可遇到什麼人。寒笙茫然,什麼都不知道。
寒酥又擔心她多思昨天的事情,惹她害怕,暫時也沒多問。
翠微很快端來早膳,不想挪動寒笙,翠微搬來一張小桌在床上,兩姐妹就坐在床榻上吃些清粥。
翠微瞧著寒酥纏滿紗布的手拿勺子進食的動作有些遲緩,眼睛一紅,道:「您昨天晚上就沒吃上吧?可得多吃點。」
寒酥沒接話。她默默將勺中的清粥含進口中。可昨天晚上封岌坐在池外喂她吃飯的一幕卻浮在眼前,拂不去。
剛吃完飯不久,雲帆就將糖葫蘆送了來。寒笙翹著唇角笑,開心地要吃。可她只吃了兩顆就不吃了。
她空洞的目光虛虛望向寒酥的方向,擺出一張乖巧的笑臉:「姐姐,我想睡一會兒。」
寒酥瞧著妹妹的笑臉,卻知道她是傷口疼又不願意說。她眼睛一紅,用溫柔的語氣:「好,姐姐陪笙笙睡一會兒。」
寒酥整日陪著妹妹。寒笙疼時不會哭也不願意說,只會抿著嘴巴不吭聲。
寒酥貼一貼妹妹蒼白的小臉蛋。她眉眼溫柔地微笑著,心裡卻在發誓一定要讓幕後之人付出一切的代價。
半下午,寒笙終於沉沉睡著時,寒酥去找封岌。
妹妹腿上的傷口不宜挪動,她想問問封岌何時回去,能不能讓寒笙在這裡養兩日再啟程。
長舟不在,雲帆遲疑了一下,說:「將軍在後院。」
——長舟說表姑娘要見將軍何時都不能阻攔,所以將軍有客也無所謂?應該是這樣吧?
看著寒酥往後院去的背影,雲帆撓了撓頭。
後院的八角亭內,封岌和一儒雅郎君對坐品茗。
「嘉屹兄,聽聞你這次回京路上身邊有美人相伴。還以為你終於有成家的念頭,可到了京城怎不見人了?」
寒酥腳步驚頓,她可絕無偷聽之意。她想要轉身,卻又忍不住想聽封岌的回答。
封岌自倒一杯熱茶。茶香在冬日的冷冽中裊升。
「我這情況你也知道,暫時不能成家。姑娘家年華珍貴,她等不及半路跑了。許是回家議親嫁人了。」封岌漫不經心地說著。他指腹緩慢轉著燙手的茶盞,視線卻越過紅梅斑駁的枝杈,望著寒酥,也是說給她聽。
儒雅郎君哈哈大笑了兩聲,又後知後覺順著封岌的目光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