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第二章
沈約呈立在掛滿碎雪的樹下,遠遠看見寒酥款步朝他走來,他的唇角情不自禁攀起一抹笑意。他握著錦盒的指節愉悅地輕叩盒側。
「這是新出的生肖硯,拿去玩。」沈約呈微頓,「府里的姊妹都有,四叔院子里的表姑娘也有。」
嫌補充得不夠,他再加一句:「今天天氣不錯,閑來無事,每處都是我親自送去的。」
每個人都有,每處都是他親自送的,簡直將避嫌做到極致。就怕寒酥覺得唐突、越矩,怕給她添煩擾。
實則,府里的姑娘們好筆墨的只寒酥一個。
寒酥識出他的用心,微微笑地接過來,道:「多謝三郎。」
看著捂了一路的錦盒如今被她接過去,少年郎唇角的笑便深了些。他努力將唇角往下壓一壓。
送了東西他就該離去,可沈約呈不捨得。
他不願意就此離去,總要找點話頭,不能這樣僵立著。但是他卻一時腦袋空空,不知說什麼。
兩個人面對面立在樹下,冬日的暖陽從松樹的罅隙灑落,於兩個人之間的磚路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寒酥先開口:「聽說赫延王要回來了。」
「對!」沈約呈立刻笑著接話:「北邊打了大勝仗,父親這次可是凱旋!」
沈約呈含笑的眉眼間噙著幾分對父親的崇拜。
「我知道。」寒酥微笑著輕點頭。
不管是耄耋老人還是三歲稚童,大荊子民誰都知道北邊打了勝仗。這些年戰火不斷,甚至一度走向亡國。當年最差的時候,北齊的軍隊已經逼到了京城外,距離亡國不過一步之遙。
是封岌的橫空出世阻止了亡國的命數。
原來一個人真的可以拯救一國。
別說沈約呈談起父親時語氣里藏著崇拜,大荊子民何人不敬赫延王如神明?就連皇子皇孫見了他也要畢恭畢敬地避讓問好。
寒酥雖未見過赫延王,也和其他人一樣由衷地敬佩和感激這個人的出現。這些年,是他將大荊失去的城池一座座攻回來,讓那些為奴的百姓重新為人。
「父親這幾年每年在家的天數屈指可數,今年能多住些時日,要住到過年。」沈約呈看了寒酥一眼,又匆匆移開了目光,欲言又止。
他垂在身側的指節局促地敲了兩下腿側,斟酌了言詞再認真道:「我有一心上人,不見時思之如狂見時欣喜若狂。」
少年的聲音又輕又脆。
寒酥驚訝地望向他。
沈約呈卻不敢直視寒酥,垂下眼,看著寒酥輕漾的白色裙擺,繼續說:「父親雖非我親生父親,卻是我在這世上最親近之人、最敬重之人。這次父親回來,我想稟明父親,允我與心上人的親事。她……她有孝在身,我想先把親事定下來。我年紀也小,剛好用這幾年考取功名,待她出了孝期再成婚。」
沈約呈慢慢抬起眼睛,盯著寒酥的眼睛:「你說……她會願意嗎?」
少年郎的目光灼灼,一片赤城。漸消的尾音里卻藏不住那些忐忑。
這次換寒酥移開了目光,她轉眸望著枝上積雪,溫聲柔語:「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應該會聽長輩之言。」
沈約呈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這是同意了!她的長輩自然是三夫人,三夫人怎麼可能不同意!沈約呈的唇角忍不住又翹了起來。
寒酥沒有再與他單獨久待,尋了個借口轉身回去。沈約呈目送寒酥的背影,翹起的唇角又慢慢耷拉了下去。
她答應了,可是他一點也沒有感覺到她的高興。少年郎眼中的喜悅來得快去得也快,很快變成了失落黯然。
遠處的梅林里,府里的二娘子封錦茵和表姑娘蘇文瑤相約摘梅條,遠遠瞧見了寒酥和沈約呈說話。
封錦茵翻了個白眼,嘲諷:「仗著一張臉,這是要上天啦!」
蘇文瑤笑笑沒接話。
封錦茵看了蘇文瑤一眼,頓時覺得沒勁。兩個人在梅林待了沒多久,便各自回去了。
蘇文瑤是四夫人的妹妹,回去之後,四夫人便問她生肖硯的事情。蘇文瑤一五一十說了,又道:「二姐你可別多心,府里這些小娘子們都是幌子,貴府三郎這是要送給寒家那位表姑娘。」
四夫人仔細睥著幺妹的表情。她對這個妹妹非常了解。這麼個年紀在她這裡小住,除了籌謀親事,還能為何?是個瞎子都看得出沈約呈對寒酥上了心,蘇文瑤毫不在意倒是讓四夫人有些意外。難道她猜錯了?
自家妹子,四夫人也不願意繞彎子,直接問:「府里幾個沒親事的,你中意哪個?」
蘇文瑤握著一把小剪子仔細修剪著剛摘回來的梅枝。她慢悠悠地說:「二姐說笑了,咱們是姐妹,我若是和府上的哪位郎君成了親,這輩分豈不是亂了?」
蘇文瑤沖四夫人莞爾,抱著修好的梅枝,腳步輕盈地回自己房間。
四夫人看著蘇文瑤往外走的背影,忽地瞪圓了眼睛。她的神色變了,看著蘇文瑤的眼神彷彿在看一個傻子。
不想亂了輩分,蘇文瑤想嫁她的同輩?
那可只有赫延王了。
蘇文瑤把主意打到了赫延王身上?這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四夫人無語地搖頭。
權勢滔天赫延王,京中卻沒有媒人敢登門說親。就連他祖母和母親也從不張羅他娶妻。
當年那事剛發生后沒多久,也曾有膽子大的媒人上門。
「你不知道血誓?」赫延王眼皮輕掀,漫不經心的一句話,卻不怒自威,那媒人直接嚇得腿軟跌坐在地。
頭些年,非常受寵的燦陽縣主對赫延王那是一見鍾情,一哭二鬧三上吊地恨嫁,甚至進宮去求聖上和太后賜婚。
最後這麼樣?不管是聖上還是太后都沒給她賜婚。退一萬步說,就算賜婚的旨意下了,赫延王也會抗旨不遵。
赫延王,是不可能娶妻的。
至少近幾年不可能。
十年內不行?四夫人琢磨了一下,或許得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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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酥拿著沈約呈贈的生肖硯回房,隨手將其放在書桌上。她剛褪下銀色的斗篷,門口傳來遲緩的腳步聲。
寒酥的表情一下子生動起來,轉眸燦笑著:「笙笙!」
蒲英和兜蘭瞧見她這一回眸恐怕要晃神更久。在外人面前,寒酥永遠端莊雅緻,就連微笑也似尺子量過的分寸。唯有見了妹妹,她才像從雲端走下凡塵,笑得生動,人也鮮活起來。
「姐姐。」寒笙今年七歲,比同齡小姑娘要更嬌小一些。她穿著白色孝衫立在門口,小手扶著門框。年紀雖小,五官卻精緻,皙白的小臉上幾滴小雀斑格外可愛,待長大了定是個大美人。
若說她這張小臉蛋的缺點,就是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本是生得漂亮極了,可惜雙目無神。
寒笙,是個瞎子。
寒酥快步走過去,蹲在妹妹面前,弓起的食指勾一勾她的鼻樑,柔聲問:「昨晚雷聲那麼大,笙笙怕不怕?」
「笙笙不怕!」寒笙搖頭,空洞的眼底含著笑。
寒酥笑盈盈地抱住妹妹的雙臂,湊過去用額頭貼一貼妹妹的額頭,然後才牽著妹妹的小手往屋裡走。待快要走到書桌旁,寒酥鬆了手,寒笙數著步子自己往前走,準確地摸到長凳爬坐上去。
寒酥瞧著妹妹,彎了彎唇,眸中笑意如春水潺流。
兜蘭捧來一個長盒子,放在了桌上。盒子打開,裡面是一層細沙。
寒酥在妹妹身邊坐下,溫柔問她:「昨天教的句子還記得嗎?」
「嗯!」寒笙點頭,伸出手指頭一邊在細沙上寫字一邊說:「卑以自牧含章可貞!」
寒笙寫完了,轉過臉來,空洞的目光移到寒酥的方向,甜聲問:「姐姐,我寫得對不對呀?」
沙盒裡,一筆一劃工工整整。
「對,笙笙寫得很好。」寒酥誇讚。
寒笙笑出一對小虎牙,問:「姐姐,今天學什麼?」
「今天學……」寒酥纖臂繞過妹妹,握住她的小手,一筆一劃緩慢教她寫,「自能成羽翼,何必仰雲梯。」
寒酥的目光落在一旁的生肖硯上。姨母說她若嫁在封家最好,離得近。實則寒酥有另一層私心。她若出嫁,帶著妹妹興許會有不方便。可若她嫁給封家人,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把妹妹帶在身邊,一直照顧她。
沈約呈贈了她生肖硯,她得回禮。沈約呈為避嫌給府里各房的姑娘們都送了一個,她的回禮也要各房都送到。
思來想去,寒酥決定自己親手做點心。寒酥做事要麼不做要麼就要做到最好,即使只是做小點心,也要用最好的料。雖然姨母疼愛,不短她吃穿也給零花,可她骨子裡有著自己的驕傲,送東西這樣的事情,更想用自己的錢。姨母給她的錢銀,每一筆花銷都記得清楚明白。
更何況,沒有人知道她赴京途中的變故,都以為她身上有錢。
寒笙自己練習寫字時,寒酥走到對面坐下,左手執筆繼續抄錄古籍。她抄錄古籍並非閑情雅緻,而是私下裡賺錢的活計。
寒酥一整日都在抄錄,夜裡少眠,第二天又起來個大早開始抄錄。半下午,府里大娘子封清雲突然叫她過去。
「集議?」寒酥詫異問,「大娘子叫我過去集議?」
翠微點頭:「各房小娘子們都請了,還有年紀小的幾位公子也要過去。」
這架勢,像有什麼大事。
寒酥趕到時,還沒進門,就聽見大娘子正問五郎:「二叔要是問你長大了想做什麼,你怎麼回答?」
侍女抬了帘子引寒酥進去。屋內主主僕仆聚了不少人,見她進來,都望過去。寒酥微笑著一一頷首福身,便在一旁坐下。
大娘子對寒酥笑了笑打招呼,便立刻重新望向五郎。
五郎是個八歲的小胖子,他這一皺眉,饅頭臉立刻成了打了褶兒的包子臉。他不確定地說:「當大官?」
大娘子瞬間冷了臉。
「那……是娶媳婦還是考狀元啊?」
大娘子生氣地拍桌子,大聲說:「老六,你說!」
六郎今年才六歲,他立刻站起身,一字一頓:「守衛疆土!報效家國!」
他認真的小模樣讓寒酥忍俊不禁。
大娘子滿意了,又問四郎:「北齊如今兵馬多少,都在哪裡?」
四郎十歲,是個挺拔的小少年了。聽了這問題,他立刻苦了臉:「大姐,問題到我這兒怎麼變難了……」
大娘子哼了一聲,立刻讓侍女每人發了一本小冊子。
「這個過分了吧?我們姑娘家又不需要打仗!」三娘子哼哼唧唧地叫苦。
大娘子豎眉反駁:「姑娘家怎麼了?可不許在二叔面前說這話!二叔軍中還有女兵呢!」
寒酥掀開小冊子,發現是赫延王這些年參與的戰役概況、大荊和北齊各種軍事對比。寒酥明白了,這集議是為了迎接赫延王凱旋前的知識惡補。
大娘子已經走到了寒酥面前,笑著問:「表妹,如果二叔詢問你在府上生活得如何,你該如何答呀?」
屋內眾人朝寒酥投來同情的目光。
寒酥起身,微笑款語:「長輩寬仁慈愛,手足親和斯抬斯敬,如至自家。這多虧了赫延王閎識孤懷,撫綏萬方,才能家家和睦。寒酥心中感激不盡。亦願早日平戰亂,四海笙歌。」
大娘子眨眨眼,再眨眨眼,「哦」了一聲。
轉身的時候,大娘子在心裡默默把寒酥說的話重複了一遍——有兩個詞她不知道什麼意思,等回去了她得查查。
又過一日,大娘子竟找了宮中的嬤嬤來教府中小娘子們禮儀。
寒酥啞然失笑。
只聽說高門女兒出嫁前會有嬤嬤教禮儀,頭一回聽說因為迎接家主歸家學這些。
又過兩日,到了冬至這一日,也到了赫延王歸家這一日。
一大清早,整個赫延王府老小主僕都比往日提前起身。甚至就連西園的大公雞也提前開始打鳴叫唱。
一種壓迫感的忙碌縈繞在整個赫延王府。
說是赫延王今日回來,府里所有人把其他事都拋到一邊,只靜候赫延王歸家,從日出等到日落。
寒酥雖然也很想見一見仰慕的這位國之英傑,可她畢竟不是封家人,沒有封家人那般或緊張或喜悅的心情。她坐在窗下抄著最後幾頁古籍。明日就可以把這幾本古籍抄完送去鋪子換錢了。
三夫人身邊的侍女過來傳話,讓寒酥跟去前院。寒酥明白這是赫延王快到了,封家所有人都要到前院的萬昌堂去迎接赫延王歸家。
遲疑了一下,寒酥還是沒帶妹妹一塊過去。畢竟那麼多人,而妹妹眼睛不方便,年紀也小。
臨出門前,寒酥換了身衣裳,再去梳妝台取一支素釵戴在鬢間。她望一眼銅鏡確定素釵戴正了,然後用手背去推上抽屜,偏目光一掃,掃到了抽屜裡面的那個墨綠色荷包。
寒酥的動作頓住。
她這一生做事光明磊落,只求問心無愧。可有一件事,卻問心有愧。
——帶著妹妹從軍中逃走時,她偷走了那位將軍的荷包。
彼時,她安慰自己身無分文沒法帶著妹妹尋到姨母,是不得已為之。可再怎麼身不由己形勢所迫,她還是當了賊。有失風骨、卑劣不堪。
這是橫在她心裡的一根刺。
寒酥將荷包拿出來,放在手心裡輕輕地握著。荷包沉甸甸的,她心裡也沉甸甸的。
雖然知道此生再也不會與那位武將相見,不能將荷包歸還於他,可自尋到姨母,寒酥偏執地沒有再動過這裡的一文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