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030
第三十章
寒酥提裙跑進風雪,穿過抄手游廊往前院去。卷著大片雪花的寒風迎面吹過來,吹著帷帽的輕紗輕輕貼在她的臉頰。
穿過垂花門,一道玄色的身影出現在視線里,寒酥生生頓住腳步,腳下濕滑,上半身仍然往前傾,幾乎撞進他的懷裡。
在封岌伸手扶她的前一刻,寒酥及時向後退了小半步穩住了身形。
「去哪裡?」封岌問。
在他身後還跟著府中的大郎、二郎,以及一眾侍從。
寒酥福了福身,像個晚輩一樣生疏客氣地開口:「去尋姨丈。」
「三叔不在他自己院子,在我父親那喝茶。」大郎封杉道。
二郎接話:「一起走吧。」
寒酥輕頷首,側了側身給他們讓路,等他們一眾從她身邊經過,她才默默跟在後面。
她抬眼,視線隔著輕紗與人群,落在走在最前面的封岌的背影上。
寒酥抿唇,唇上似乎還殘著被他咬過的微痛。她垂眸,將視線從封岌身上移開。
馬上要過年,今年難得封岌在家,府里商議著開一次宴。赫延王府開宴,必然整個京城的權貴們爭相上門。府里的幾位爺正商量著這事兒。本是因封岌在家才設宴,他卻完全沒有參與的意思。
到了大爺院子,寒酥並不跟進坐滿封家人的廳堂,而是讓丫鬟傳話,求見姨丈。
廳堂里的封家大爺、三爺、四爺,一邊烤著溫暖的火爐、喝著點熱酒,一邊談笑議事。見封岌進來,三人都站起身相迎,又等封岌先入座,其他人才坐。
侍女小碎步過來,走到封三爺面前稟話。封三爺抬頭,望了一眼立在庭院里的寒酥,道一句「我去一趟」,皺著眉起身出去。
臨邁出門檻時,他縮了縮肩。皺眉的原因……是他懼寒,這麼個風雪天,被叫出去說話,實在是煩啊。
封家大爺和四爺商議著宴客的名單,封岌的視線卻穿過門廊,望向飄雪中的庭院。
寒酥站在封三爺對面稟話。離得有些遠,她聲音也不大,並聽不清她說了什麼。
雖然有輕紗遮面,可封岌望著風雪中的她,卻莫名能夠看出她的焦灼難過。他搭在桌上的手慢慢收攏,有一種想要將她拉過來,遮其風雪之欲。
封三爺皺著眉,時不時用靴子踩一下地上的積雪。他又轉過頭,望了一眼堂廳這邊。
等封三爺搓著手回來,剛邁進堂廳,封岌開口問:「什麼事?」
封三爺一臉嫌麻煩的表情,說:「你們商量著來,我得去程家一趟。」
封四爺在一旁問:「這麼個天氣去程家?」
封三爺嘆了口氣:「我也不想啊。凍死個鬼。」
封岌的視線重新落在寒酥身上。他視線下移,落在她足邊。她自外面回來尚未換過衣裳,一雙繡鞋應該已經濕透了。
封三爺交代了一聲,匆匆離去,經過寒酥身邊時,寒酥跟上去。他卻朝寒酥擺了擺手,不讓她跟著。
兩個人的身影一前一後消失在院口。
封四爺詫異問:「二哥,你老盯著三哥做什麼?」
封岌收回視線,拿起桌上的一盞熱酒飲了一口,熱酒入喉,他說:「老三身上那件貂皮大襖挺好看。」
封三爺的馬車剛到程家門口,程家的小廝一個笑臉相迎,另一個小跑著進去傳話。
笑臉相迎那一個點頭哈腰,一臉諂媚相。
太冷了,封三爺完全不想開口說話,凍牙齒。他沉默著抄著手往裡走。
他到了前廳,一眼看見滿地的狼藉。而三夫人被兩個婆子掐住雙臂,她臉上通紅,眼也發紅,頭髮都是亂的。
「幹什麼這是?」封三爺一開口,一股寒風灌進他嘴裡。
程老爺趕忙瞥向那兩個鉗制著三夫人的婆子,讓她們鬆手。而他則是一張老皮臉孔堆起笑臉:「賢婿到了。都怪淑玲不懂事,這麼個惡劣天氣,還讓你跑一趟。快進來坐,喝被熱酒墊墊肚。」
掐著三夫人的兩個婆子鬆了手,三夫人立刻扭頭往外走。她走到封三爺身邊時,也沒停腳步,繼續往外走。
本就不是原裝的夫妻,她也不覺得兩個人感情有多好,甚至大多時候他們想法做法都不同。她知道封三爺出於顏面會走這一趟,可她並不覺得他會幫她撐腰說話。
經過他身邊時,封三爺卻突然問:「你被打了?」
三夫人不得不停下腳步,悶聲:「沒有!」
程家大爺站起身,開口道:「嘉宏,淑玲是為了晚輩的婚事一時沒想通才掀了桌子。其實咱們也不是歹毒長輩,完全不為小輩考慮……」
程家大爺接下來的話,封三爺沒怎麼聽進去,他被那一句「一時沒想通才掀了桌子」驚了。
他重新看向滿地的狼藉,原來這是她掀的?他還以為程家人掀的桌子。
三夫人不願意再待,氣沖沖地出去,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程老爺再次請封三爺入座吃酒,被封三爺拒絕。
「不了,家裡還有事。下次再吃酒。」封三爺搓著手轉身走進揚雪的庭院,追上三夫人。
他以前竟是不知道她這麼有力氣有膽子,而且還能走那麼快。他好不容易在馬車前才追上她。
三夫人坐進馬車裡,低著頭不吭聲。
封三爺跺了跺靴邊沾的雪,才登上馬車,在她身邊坐下。
車夫一聲「駕」,車轅轆轆碾過雪地。
三夫人低著頭,這些年壓在心裡的委屈和心酸一下子湧上心頭。那些自小就有的心酸可太多了。女兒總是不如兒子重要,這在她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她小時候還會一臉天真地問母親,為什麼過年的時候只有哥哥、弟弟會去宗堂祭拜,她和姐姐不用磕頭?
母親輕飄飄地說:「淑玲以後是要嫁人的,是別人家的人。」
她生在這裡長在這裡,同一個肚子出來,怎麼就和哥哥弟弟不一樣,不是一家人呢?
她心裡所有對父母家人的愛意,終是在婚事定下時悄悄散去。誰會願意嫁給他人當填房後娘呢?
可是父母都很高興,因為赫延王府門第高。
「你至於嗎你?回家鬧事不能挑個好天氣?」封三爺一邊埋怨著,一邊將桌上的暖手爐緊緊抱在懷裡。他是真的怕冷,穿著件這麼厚重的貂皮大襖,還是凍得哆嗦。
他不過隨口一說,卻沒想到換來三夫人的哭聲。
封三爺愣住,就聽三夫人哭著說:「我沒有家了。」
他抬頭看過去,看向向來溫柔端莊的妻子哭得淚水縱橫,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他也是才注意到她身上別說斗篷大襖,連外衣也不算厚。隨著她抖著肩的哭,雙肩更顯得單薄。
封三爺猶豫了一下,嘆了口氣,忍下不舍,將身上的貂皮大襖解下來,裹在她身上,將她嚴嚴實實包起來。
「別哭了,我又沒死,你怎麼就沒家了?」封三爺還是忍不住抱怨,「下次換個好天氣上門鬧。」
頓了頓,他又補了一句:「多帶點人手。」
三夫人抬眼看向封三爺那張寫著埋怨的面孔,身上偏偏是暖的。貂皮大襖上次殘留著他身上的溫暖。三夫人突然覺得他好像也沒那麼差勁。
程家廳中,一大家子的人沉默著,臉色各異。有煩惱,有氣憤,有難過還有尷尬。
程靜荷的哭聲打破了寂靜。
「哭什麼?」程老爺喝一聲。
程靜荷不說話,起身捂著臉跑了。
「靜荷,你給我回來!」她的母親喊她。
「你們不要臉,我要!」程靜荷頭也不回地跑開。事情鬧到這裡,雖然她最初不知情,可事情因她而起。她心裡細針一下下扎著一樣難受。
程元頌臉色變化,逐漸鐵青。最後在程靜荷跑開時,他長長舒了口氣,亦起身離開,離開這個不堪的廳堂。回了自己的住處,立刻讓小廝收拾行李。
三夫人回到赫延王府,遠遠看見寒酥立在府門前。她立在巍然的大門下,寒風不知憐香惜玉地吹打著她。她一直站在這裡等候,身上早已被積雪打濕。
見馬車回來,寒酥趕忙迎上去,眼巴巴望著姨丈和姨母先後下了車。
三夫人問封三爺:「你還去大哥那邊說事嗎?」
封三爺哆嗦著搓著手,說話都在打顫:「不不了,回屋睡覺。」
幾乎是話都沒說完,封三爺就急急往前走。
三夫人這才皺眉看向寒酥。
「姨母……」
「走吧。先回去。」三夫人道。
沒去三夫人的院子,而是去了寒酥住的朝枝閣。蒲英和兜蘭早就將火盆、暖爐、熱水、熱茶備好,還有烤過的熱乎衣裳。
她們幫寒酥換下淋雪的衣裳。三夫人的侍女也同樣拿了暖烘烘的衣裳給三夫人換上。
一番收拾妥當,兩個人圍著火盆坐下。
寒酥攥住姨母的衣角,哽聲:「您別生氣。」
三夫人重重嘆了口氣,讓寒酥將帷帽摘了。她仔細瞧過寒酥臉上的傷口,壓下心裡的難受,千言萬語都忍下去,話出口時變成簡單的一句——「好好養著,會治好的。」
寒酥忍淚點頭,再重複一遍:「您別生氣……」
「其實嫁人也沒什麼好。」三夫人道,「你要是不想嫁,那就算了。也不必因為……因為臉上這傷委屈自己低嫁。」
寒酥點頭,顫聲說好。
「你之前不是還說有空了想把你父親的詩稿整理出來?你父親很有才學,突然沒了,那些詩篇能整理出來為外人知,也好。」
寒酥再點頭。
「以前也不是沒有女詩人女學者。寫你的詞也好,畫你的畫也好,你想幹嘛就幹嘛。她們能,咱們酥酥也能!」
寒酥再點頭,眼淚掉下來,落在兩個人交握的手。
可是三夫人望著寒酥的臉,還是抑制不住地心疼。
隔壁的房間里,寒笙偏過臉,側耳去聽著什麼。
兜蘭拿著一盒糖果進來,喂糖給她吃。
寒笙白著小臉,並不吃糖,問:「出什麼事情了嗎?」
兜蘭笑一笑,用哄小孩子的語氣:「什麼事情也沒有呀。」
——寒酥交代過不準告訴寒笙。
寒笙眨眨眼,空洞眼睛里浮現了困惑。甜甜的糖塊送到她嘴邊,很誘人。在兜蘭再次催她吃糖時,她才張開小嘴將糖塊含在嘴裡。
是她很喜歡的一種糖果。
可是她覺得一點也不甜。
夜裡,寒酥如常梳洗換衣之後於窗下坐下。她本應該先給沅娘寫一首詞,篇章的大致輪廓已經在她心裡。可想著給青古書齋抄的書還差最後一冊了,她便先抄書。
空頁攤開,她習慣性地左手去拿筆,卻在落筆前一刻遲疑了。
初時,她下意識地給自己留後路用左手抄書。可是這一刻,她卻覺得沒這種必要。
心胸開闊,一片坦然。
蘸了濃墨的筆,從左手換到右手,她下筆落字,行雲流水。
夜深人靜,天地萬籟。
寒酥寫完最後一個字,揉了揉手腕。待冊頁上的墨汁干透,她將書冊合起,收進書箱。
略遲疑,寒酥從抽屜里取出那個標著「正」字的小冊子。
又劃下一筆記日子,寒酥望著小冊子上的「正」字發獃。
已經子時,算新的一日了,可是唇上的微疼似乎還在,他的氣息也還在她唇齒間。
寒酥皺眉,努力驅離雜亂的心緒。
一切都在朝著很好的未來駛去。
她盼著他出征。
再給她一點喘息之時,等他再次歸來,她早已搬出赫延王府,從此就該將兩個人的所有過往葬進舊塵。
寒酥決然將小冊子合起收進抽屜。
下半夜,一道高大的影子悄無聲息地走進寒酥的房間。封岌尋到桌上的外傷葯,擰開蓋子瞥一眼,又悄聲走到床邊,細瞧寒酥臉上的傷。
知她有好好上藥,他心中略鬆了口氣。
也是,她從不是自暴自棄的人。
封岌在床邊坐下,望著沉眠的寒酥。
他有些話想對她說,可現在卻不能說。
因為他不是一朝情起立刻和盤托出的愣頭小子。更因為她不是尋常柔弱女郎,她是寒酥。
未認識寒酥之前,封岌從未操心過自己日後成家。以他的名望,若他想娶妻,太多女郎欣然待挑。
若他對寒酥說要迎娶她,她會開心答應,從此成佳話?
不,她不會。
她有她的顧慮她的堅持。不是他高高在上一句我願意明媒正娶,她就會欣然同意。
她剛以決然的方式毀了自己的臉,封岌知道若這個時候提嫁娶之事,只會嚇了她,會將她推得更遠。她說不定會以更決然的方式轉身,直接搬走。
看懂一個人,往往只在一念之間。
封岌坐在床邊,在粘稠夜色里凝視著寒酥,眉頭緊皺。
兵法講究謀而後動。封岌頭一次在疆場之外的地方,費心謀劃一件事。
陌生的感覺讓他疑惑,他又恍然這是已很多年裡不曾有過的焦頭爛額。
封岌郁眉起身,打算離去。
「將軍……」
封岌腳步立刻頓住,轉眼望過去。寒酥閉著眼睛,明明還在睡著。不知道是不是臉上很疼,眉心一直攏蹙,整張巴掌大的小臉蒼白瑩弱。
所謂運籌帷幄,卻也會在某些時刻情難自控。
「將軍……」寒酥再一次於夢中急急地喚。
望著她微張的小口,其內蜜窩若隱若現。封岌再也忍不住,於黑暗中,俯低身去。他壓握住寒酥蜷放在枕側的手,將她的手完整地攏在掌中。
吻如潮浪。
沒了白日時的鮮血和疼痛,只有濕黏纏纏的蜜意。口中最柔軟之處濕漉相纏相抵,藏著不可抑制的情起。
有些事,潑墨的黑夜也難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