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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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連綿秋雨阻撓了軍隊回京,一連幾日都駐在原地。而寒酥便一連幾日都待在封岌帳中。

困在帳中避雨的時日變得極其漫長。暮靄時分,不知從哪個帳中傳出笛聲。悠長的調子訴著千迴百轉的鄉愁。

行軍打仗一走就沒個歸期,思鄉是軍中永恆的情緒。

寒酥抱膝坐在賬內,望著銅盆內燒著的火苗,聽著唰唰雨簾下的鄉愁笛音,亦是忍不住想起家鄉。可是父母皆不在了,她再也不會回去。父親去后的種種磨難,寒酥都抗了下來,可在這個秋雨綿綿的傍晚,她聽著鄉愁的笛音,竟一時難以自控,濕了眼眸。

「你會跳舞嗎?」封岌忽然開口。

寒酥立刻從思緒里抽回,有些局促地站起身:「會。我會!」

寒酥說不上會跳舞。她性子偏靜,不太喜歡歌舞。這幾日將軍極少主動開口與她說話。他問她會不會跳舞,她只能會跳!

她回憶著以前看過的舞,伴著外面的婉轉笛曲翩翩起舞。輕旋時,瑩白的小腿從衣擺下若隱若現。

自那日相遇,秋雨斷斷續續不曾歇,她原本被淋濕的衣裳沒洗過,一直穿著他的一件外袍裹身。可是封岌的外袍於她而言,實在是太寬大。

腰間的系帶系著,她纖薄的雙肩卻從松垮的衣領里滑出。緊接著,脫殼一般,整個外袍從她身上滑落下去。

寒酥旋身的腳步踉蹌了一下,白著臉慌張蹲下去拾。

「繼續。」

寒酥的指尖已經碰到了外袍,卻在封岌的這兩個字下生生停下動作。片刻之後,她鬆了手,重新直起身,將那支舞跳完。

笛聲歇,雨也慢了。寒酥朝封岌走過去,乖順地在他面前跪坐,仰起一張說不清是慘白還是洇紅的面頰:「將軍,等雨停了,您也別趕我們走好嗎?我會,我什麼都會!」

「酥酥?」

姨母的輕喚聲,將寒酥從回憶里拉回來。

寒酥轉眸,望見姨母一臉擔憂地望著她。

屋內很多雙眼睛都詫異地瞧著她——她還沒有回答封岌的問話。

三夫人看著寒酥臉色很差,趕忙替她回答:「二哥,我這外甥女性子靜,確實不擅長歌舞,平時更喜歡讀書寫字。」

封岌頷首,道:「喜歡讀書寫字很好。」

三夫人笑著點頭附和。

封岌平常的一句話,卻讓寒酥閉了下眼。

「你識字嗎?」

「將軍,我不識字……」

彼時擔心被當成細作,又或者為了拚命隱瞞身份,寒酥撒了謊……

很快旁人與封岌說話,封岌的目光便再沒望過來。

耳邊嘈雜熱鬧,時不時響起一陣喜悅的笑聲。寒酥僵坐在那裡,連拿起桌上的筷子的力氣也無。

三夫人在桌下握住她的手,低聲問:「手怎麼這麼涼?莫不是著涼了?」

寒酥勉強扯了扯唇角,道:「是有些不舒服。」

三夫人順勢將手心覆在寒酥的額頭,皺眉道:「是有點熱,你先回去吧。」

若是往常,寒酥必然不會先離席。可是她不想再在這裡待下去了,每一刻鐘都是煎熬。她望一眼席間,沒人注意到她這邊,便悄悄起身,從後面離去。

偏三娘子問出來:「表姐現在就走了?」

三夫人搶先道:「你表姐有些發燒。來前就不舒服,我還勸她在屋子裡休息,她還是強撐著過來。」

三夫人給寒酥今晚的失態找了個很好的借口。

寒酥理應周到得體地一一福身打過招呼再離去。可是這次算了吧……她覺得好累好累。

她不願回頭、不敢回頭。

她挺直脊背往外走,身姿仍舊硬著驕傲。

封岌並未望過去,他飲了口清茗,小巧的茶盞在他指間輕轉了半圈,又被他放下。

沈約呈眉頭緊皺,目光一直跟隨著寒酥。她怎麼了?突然生病了?她向來要強,會不會因為今晚的失態而難受?沈約呈強忍著上去關切的衝動。

過了一會兒,太夫人精神不濟開始犯困,被嬤嬤攙扶著回去。封岌也順勢起身,要送母親回去安歇。他知母親脾性,當不喜這樣的熱鬧。

到了母親房中,封岌環視屋內,青燈古佛的布置和整個赫延王府的氣派格格不入。他走到母親日日誦經的蒲團前,拿起一旁桌上的兩塊木牌。上面分別刻著「旭」和「溪」二字。這是他父親和妹妹的名。父母恩愛妹妹笑鬧的過往雲煙般在眼前浮過。

老夫人坐在一旁,目光慈愛地望著自己高大的兒子,道:「別瞧我這裡簡陋,府里人對我都不錯。不必掛心。」

封岌當然清楚府里人對母親是什麼態度,他不可能准許自己的母親受一絲怠慢和委屈。他放下木牌,在清瘦的母親身邊坐下,道:「您也別總待在屋子裡,天氣好的時候多出去走走。」

老夫人只是隨意點點頭,目光凝在封岌的眉宇間,忐忑地問:「你這次回來真的會住到年後?」

封岌點頭,道:「多陪陪母親。」

老夫人一下子笑出來。她永遠成不了出家人,她在紅塵還有最深的惦念。

封岌視線從母親的笑臉上移開,望向博山爐里飄出的裊裊檀香,心中生出過去十幾年鮮少有過的唏噓。逝者不再,萬不可再忽略身邊人。

·

寒酥回去之後,直接往寢屋去。蒲英和兜蘭瞧她臉色有些不好,用詢問的眼神望向跟著寒酥出去的翠微。

待寒酥進了寢屋,翠微輕搖頭,然後讓蒲英陪她一起去煎一副風寒葯。

寒酥推門進了屋,連燈也不點,在一片漆黑里走向床榻。她在床邊動作遲緩地坐下。彷彿從萬昌堂走到這裡已經耗盡了她所有力氣,再也動彈不得,只這樣一動不動僵坐著。

許久之後,翠微端著風寒葯進來,瞧著屋內漆黑一片。她將風寒葯放下后,趕忙轉身去點燈。

「想來是前兩天晚上突然下雨著了涼,娘子把葯喝了,今晚早些躺下,好好睡一覺明日就能好了。」

寒酥輕點頭,無他言。

翠微又看了眼寒酥神色,沒多留,悄聲退出去。

又不知過去了多久,寒酥轉眸,才去端起床頭小几上的那碗風寒葯。碗邊幾乎要碰到唇上,濃烈的苦味兒撲過來。

寒酥微怔。

遇見封岌的第一日,她踩著過往所有禮義廉恥獻身討好,只求留她和妹妹跟在軍中。她的獻好並沒有奏效。第二天天亮,她之所以沒有離開軍中,是因為她高燒不退。

她是那麼害怕,怕就這樣病死,後來回憶時都帶著恐懼。如果她就那麼死了,那笙笙怎麼辦?她於昏迷中不停地哭與掙扎,她頭一次那麼想要活著。

她喘息著醒來,看見身邊的將軍。

「醒了?可能自己喝葯?」他漠然問。

她努力抬手去接,湯藥從碗中灑出,滴在她身上的外袍。她這才發現裹身的厚毯被拿走了,她身上裹了一件封岌的外袍。後來一連多日,她都只穿著他那件青灰的寬大外袍……

那碗湯藥,最後是封岌喂她喝下。

寒酥纖指輕顫,將手中發燙的風寒葯放回去。她眉心春水皺般一點一點蹙起,眸中漸漸蓄了淚,淚水盈眶不能盛,沉甸甸地墜下來。然後眼淚接二連三一顆顆地墜落。

她一直不願意回憶來京路上的事情。反覆夢魘折磨著她不說,今日又落得這般境況。她從不後悔當初的選擇,不為自己委屈,連落淚也不肯。可那些拚命被她壓在心底的委屈,今日因再遇他,而一股腦全涌了出來,再也壓不住。

父親少時高中被稱為才子,為官之路剛正不阿兩袖清風,帶她讀書讓她明理……她也是被父母萬千疼寵仔細教導自尊自重長大的女郎。

寒酥緊抿著唇不夠,再用手心壓了唇齒,不讓自己哭出聲來——被別人聽見不好。

門口的響動讓寒酥皺眉,她不願意被人看見這樣狼狽的模樣。她抬眼,被淚水模糊的視線里是妹妹小小的身影。

寒酥彎唇,眼淚還在墜落,卻盡量用帶笑的聲音開口:「笙笙怎麼過來了?」

「姐姐沒來找我。說好了的。」寒笙一邊說一邊緩慢往屋子走。

「是姐姐忘了。」寒酥語氣溫柔聲音帶笑,同時卻又一顆淚墜下來。

待寒笙走到床邊,寒酥朝她伸手,讓她挨著自己坐。

「姐姐,前面是不是很多人很熱鬧?」寒笙轉過臉來,大致望著姐姐的方向。

「是很熱鬧,東西都換了新的呢。等下回……」寒酥喉間微哽差點藏不住哽咽,她緩了一口氣,繼續用含笑的聲音說:「等笙笙眼睛好了,咱們一起去。」

她望著妹妹空洞無神的雙眸,又一顆淚珠墜落。

寒笙微微側過臉,然後挪了挪身。寒酥見她想脫鞋,趕忙幫她。寒笙脫了鞋子,在床邊跪坐直起身。

「怎麼了?」寒酥不明所以。

寒笙沒說話,伸出一雙小短胳膊抱住姐姐,小小的手從姐姐胳膊下穿過去,輕輕拍著姐姐的背,軟聲:「姐姐不哭。」

寒酥的眼淚頃刻間決堤,用力閉上眼睛亦止不住淚。她用力抱著妹妹,眼淚將寒笙的肩背打濕了一大片。

就哭這一次吧。再難的絕境都已經走過,何必困在過去的難堪里。日子總要往前走。沒有時間用來傷春悲秋。她要好好賺錢,帶妹妹搬出赫延王府,然後治好妹妹的眼睛。

寒酥深吸一口氣,端起床頭小几上的那碗風寒葯一飲而盡。

翌日,寒酥早早起來,如往常那樣,面帶微笑舉止端莊地去給姨母請安。

「昨天突然不舒服,讓姨母擔心了。」她溫聲道。

「現在可好些了?」三夫人一邊關切問,一邊打量著寒酥的神情。

寒酥微笑著頷首:「睡前吃過葯,已經好了。」

三夫人點點頭:「氣色是好多了,昨天在前面時,你臉色白成那個樣子,著實有些嚇人……」

閑聊幾句,寒酥便說到今日要出府買書,還想買些做糕點的原料。她偷偷抄錄古籍賺錢這事兒,府里沒有人知道,連三夫人也不知曉。她每次去書齋,都是假借自己想買書。

「糕點?我要吃!」六郎從外面跑進來。

寒酥莞爾。

若說烹飪大菜,寒酥並不擅長。可她跟母親學做的小點心卻是一絕。剛來赫延王府沒多久,她曾經做過一次給各房送去,無不說好。可她又不是廚子,不是別人誇好,她就要上杆子去做,那樣她的手藝就不珍貴了。

從姨母這離去,寒酥帶著翠微出府。

她有心躲避,並不經過前院,特意從南門出府。卻仍是在經過花園的時候,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封岌低沉的聲線入耳,寒酥心頭立刻簌簌輕抖了一下。

還沒看見人,只是隱約聽見封岌的聲音,寒酥便匆匆加快了腳步。

「等等我呀!」翠微抱著書箱險些跟不上。

高處的瞰雲亭里,封岌尋聲望去,看見寒酥一閃而過的素白身影。他皺了下眉,眉宇之間略陷思索。

片刻后,他問:「子林那邊如何了?」

「都安頓好了。」長舟嘆了口氣,「聽說人瘦了一大圈,整日沒什麼精神。可能還得再修養一陣。」

封岌沉默地瞭望著遠處的松樹林。

子林是他得力手下,愛笑的潑猴,平日里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等戰事結束,衣錦還鄉帶著我娘過好日子!」

戰事沒結束,他先收到其母病故的消息。

十五年來,滅北齊是封岌唯一的事。他不是在疆場,就是在籌備另一場戰役的路上。憶起日漸老去的母親,如今回望,他也開始思量是不是太過急切,錯失許多。

今年過年,他破例停下腳步,讓部下各自歸鄉團聚。

他也回家了。

寒酥到了青古書齋,讓翠微將沉甸甸的一書箱書冊交給店家。店家隨意翻了一頁也不細看,笑著說:「娘子抄錄的書冊不用再驗。」

「不敢辜負李叔信任。」寒酥微笑道。

最初她也想過隱瞞身來做這活計,可最後還是選擇了以誠相待,親自過來。

從青古書齋出來時,書箱里又裝滿了要抄錄的書冊。寒酥算了算,覺得這樣賺錢實在太慢了。她還得再想些別的路子才成。

寒酥帶著翠微又買了些不常用的做糕點味料。回去的路上,寒酥琢磨著這次做些什麼花樣的小點心。她不經意間抬頭,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寒酥愣住。

「怎麼了?」翠微覺得寒酥今日真奇怪。

寒酥沒回答,她快步往前走了兩步,更近些去瞧那個經過的人,最終確定自己沒有認錯人。

這不正是當初跟蹤她的人?

寒酥的臉色慢慢變了,又浮現些疑惑。

當初她帶著妹妹從軍中逃走,急急往京中趕,卻隱約覺得有人在後面跟蹤。彼時她心驚膽戰,怕汪文康的人手一直跟著,見她離開軍中,又要趁機抓她。好在她帶著妹妹平安到達京城時,那個一直跟蹤她的人也不見了。鬆了口氣之餘,寒酥最後她也沒摸准那個人到底是不是在跟蹤她。

沒想到今日又見到那個人。而且再次見到這個人,卻見他與她同路。

寒酥眼睜睜看著那人從大門進了赫延王府。

「孫伯,那個人是誰?」寒酥詢問府中管事。

「表姑娘。」孫伯道,「那是二爺的侍衛。一直跟著二爺在軍中,所以您沒見過。」

寒酥腦子裡嗡的一聲。

她從封岌軍中逃走後,他派了侍衛跟著她一直到她抵達京城?

是盯著她,還是護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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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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