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045
第四十五章
寒酥望過來,看見自己沾了泥土的手。她將手收回來背到身後,也沒什麼力氣說話,只是將臉偏到一側,半垂著眼睛。她整個人像是被抽空了精氣神,就那麼蔫蔫地靠著一側車壁。身子隨著馬車的顛簸而有細微的起伏。
封岌彷彿想到了年少時第一次殺人的自己。他很理解寒酥現在的心情,沒有再開口。
馬車在客棧門前停下。寒酥強打起精神下了車。
「等等。」封岌單手扯開大氅,直接裹在了寒酥的身上,又給她仔細系好帶子,讓她整個身子被他的大氅罩個嚴嚴實實,才讓她往客棧里走。
寒酥不明所以,卻沒什麼力氣拒絕。
店小二趴在櫃檯上打哈欠,聽見有人叩門半眯著眼睛去開門。寒酥臨走前曾告知過要出去一趟,他正等著。外面的夜風一吹,讓他的瞌睡頓時被吹散了些。
翠微詢問提前吩咐準備的熱水可都備好了。店小二點頭:「一會兒送上去。」
看著三個人往樓上去,店小二小聲抱怨一句這麼晚才回來,目光不由落在封岌身上。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封岌的身影有些眼熟卻一時想不起來。
實在太晚了,他來不及多想趕忙去叫醒另一個夥計,把燒好的熱水送上去。
寒酥回到房間,屋內燒著炭火一片暖意。她在方桌旁坐下,聽著店裡夥計送水的腳步聲。直到店裡夥計都走了,她才有些回過神。她伸手去解封岌裹在她身上的大氅。
下—刻,她整個眉頭都揪起來。
她這才明白臨進門前,封岌為什麼給了裹了大氅。她裡面的衣裙好似在淤泥里打了個滾,臟極了。若是被店裡夥計看見,恐要多想。
在燈光暖亮的屋內,將她身上的髒亂照得一清二楚。寒酥甚至聞到了一股臭味。
翠微也臉色微變,趕忙去包袱里取了衣裳:「幸好備著衣物。娘子快去泡個熱水澡然後換身乾淨的衣裳。」
寒酥輕點頭,皺著眉往凈室去。
翠微跟進去,幫她將乾淨衣服送過去,又很快退出來。翠微望向封岌。封岌自進來,便立在窗口,瞭望著窗外的夜色。
翠微壯著膽子說話:「將軍。奴婢要去樓下看看那些侍衛們,表姑娘這邊還請將軍幫忙照看一下……」
她覺得自己是瘋了居然還敢對赫延王說這種話。
封岌從很遙遠的思緒里回過神,道:「去罷。」翠微提起的心這才回落,趕忙行了一禮,匆匆往樓下去。
過了一會兒,封岌才離開窗前。他走到桌邊坐下,端起桌上的茶水斟了一杯。
身後的凈室里傳來乾嘔的聲音。
封岌並不意外,也沒有敲門去打擾。他知道寒酥這個時候不願意他進去見她狼狽的樣子。
後來乾嘔的聲音沒了,轉而變成壓抑的低低哭聲。
封岌皺著眉,將手中的涼茶灌進去,心中發悶。她需要一點單獨的空間,可是這樣一牆之隔聽著她小聲地哭,封岌有些無法忍受。
凈室里,寒酥無力地靠坐在浴桶中,雙手捂著自己的臉,盡量壓著哭聲。她整個人都在發抖,尤其是一雙手更是抖得厲害。
封岌第一次見她時,看見一個追殺她的人死在她面前,曾疑惑手無寸鐵的她是怎麼殺了那個人。其實不是她殺的,她不過是借著巧勁躲避時,讓另一個追殺的人誤殺了那個人。
今日,才是她真真正正第一次殺人。
黃土中四夫人睜大的眼睛,丁良才倒地的身影……
鬢間沾濕的碎發貼在臉頰,讓她的臉頰燙起來。她的理智知道那是自己的碎發,可是心裡總感覺有紙錢貼在她的臉上。他反覆將碎發往耳後掖,掖了又掖,一次又一次,不停地掖發。
眼淚墜落水中的細微聲響在她聽來也變得巨大,一下子在她耳畔炸開般,讓她整個人跟著哆嗦了一下。
她睜大了眼睛望著前方,隱約看見四夫人和丁良才的身影。他們在朝她一步步靠近。
寒酥知道這是幻覺。她逼著自己閉上眼睛。可縱使閉上眼睛,四夫人和丁良才的身影還是在她眼前晃。
她不想再在水裡待著了,也不想再一個人待著了。她幾乎是慌亂地從浴桶中逃出去,帶起大量的水花。她去拿翠微放在桌子上的衣裳,第一次竟是沒拿起來。她再次伸手,幾乎是用力掐著衣裳才將它拿起來,顫著手穿衣。
衣裳才穿了一半,寒酥的視線突然落在褪下來堆在角落的臟衣服上。白色的裙擺上沾著那片發黃的黏糊糊污漬,那是什麼?死人身上的東西嗎?
寒酥撐在桌面上的手一抖,直接生硬地滑下去,沒了支撐,人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她望著那堆衣服,大口喘著氣。
「寒酥?」封岌叩門。
他沒有聽見回應,只聽見寒酥一聲快過一聲的呼吸。封岌直接將門推開。
凈室里不似外面那樣明亮,燈光昏暗,水汽氤氳。寒酥小小的一點縮在角落跌坐在地,身子發抖,喘息快重。
封岌走到寒酥面前,在她面前蹲下來,他心疼地看著她,問:「後悔嗎?」
寒酥布滿紅血絲的眼睛仍舊空洞,可是她搖頭,十分堅定地搖頭。
她不後悔。
若時間倒流再給她一次選擇的機會,她仍會這樣做。
她只是沒有想到這個身體本能的反應會這麼強烈,讓她一時之間還不能接受自己殺了人的事實。
「好。」封岌單膝抵地,更靠近寒酥,雙手握住她發顫的單薄肩膀,望著她的眼睛嚴肅道:「他們是死有餘辜。四夫人可以活埋寒笙一次,就會有第二次。丁良才可以放火燒朝枝閣第一次,也會有第二次。對敵人的手軟就是對自己的不負責。你沒有做錯任何事。」
「我本來就沒有做錯……」寒酥聲音發抖,可是仍舊十分堅定。
封岌望著她這個樣子,語氣緩和下來,道:「過了今晚就好了。」
他將寒酥穿了一半的衣衫拉上,然後將人拉進懷裡,讓她將額頭抵在他的胸膛,寬大的手掌輕輕拍著她。
許久之後,寒酥終於不再發抖,封岌才放開她。寒酥扶著身側的桌子想要起來,封岌伸手扶住了她。兩個人從凈室里走出去。
翠微早就回來了。她不僅去看了那些被灌醉的侍衛,還去廚房給寒酥熬了一點安神的湯藥。——這是寒酥提前讓她準備的東西。寒酥事先就料到了自己今晚可能無法安眠,可是明日一早還要當成沒事人一樣趕回赫延王府,她必須好好睡覺。
「助眠的湯藥煮好了。」翠微捧著湯藥遞給寒酥。
寒酥伸手去接。
「不要喝。」封岌阻止,「你喝了它,今晚可以安眠。但是以後仍會時不時做噩夢。寒酥,你要正視自己。」
寒酥接湯藥的手僵在那裡。短暫的猶豫之後,寒酥收回手,啞著嗓子對翠微道:「你也回去休息吧。」
翠微心裡有好些不放心,可是封岌在這裡,她也不好多留,只好將湯藥放下,檢查了燈火,轉身出去。關門的時候,她又皺眉望了寒酥一眼,眼底噙著心疼。
寒酥舒出一口氣,在桌邊坐下。
「讓將軍看笑話了。」她開口,聲音雖然不再發顫,卻聽上去沙啞無力。
「沒什麼可笑話的。你這反應,剛入營的新兵第一次上戰場之後大多都有。」封岌在她身邊坐下,給她倒了一杯茶水。翠微已經將桌上的涼茶換成了一壺剛煮好的茶。
聽他這話,寒酥有一點驚訝地看了他一眼,才伸手去接茶。她喝了一口茶水,溫熱的茶水恰當其分地暖了喉間。她低聲問:「將軍也曾有過嗎?」
「有。」
寒酥有一點不相信,又抬眼望了他一眼。在她眼裡的封岌應該是從來不會有害怕發抖的時刻才對。
「乾嘔,反覆洗手。」封岌補充。
寒酥悄悄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她又喝了一口熱茶,心裡的恐懼稍微淡去了些,也有心力去想些其他。她纖細的手指微微用力握著手中的茶盞,半垂著眼睛呢喃般問著:「我做這樣的事情,將軍會覺得……」
寒酥下意識地想問封岌會不會不喜歡她不夠高潔美好的樣子。話已經問了一半,又被寒酥生生咽下了後半句。她雖然想知道答案,可是她被理智拉了回來。她不應該問這樣的問題,這樣的問題越矩了。
可是封岌已經猜到了她沒有問出口的後半句話。
兩個人坐在方桌旁的長凳上,封岌略側過身,看著身邊的寒酥,道:「花園裡的名卉被花匠修剪得精緻,花團錦簇美不勝收。可我獨鍾情於寒冬冷雪之時懸崖之巔傲然的紅梅。」
他這話一點也不委婉,簡直太直接了。
寒酥的眼睫劇烈地顫了一下,她幾乎是有些慌亂地又喝了一口熱茶。
京都歌舞昇平,封岌身處京都的繁華,卻覺得與之格格不入。前十多年,他生活於偏僻鄉野衣食成憂,後來征戰四方,見多了妻離子散屍骨皚皚。
雖位高權重,他卻從未像京中權貴享過福。即使身在靜好奢貴的京都,封岌也從未覺得自己遠離過亂世。
身處亂世,狠絕才是第一準則。
他非常贊同欣賞寒酥做的事情,可見她這般應激反應,心中還是難免捨不得。見她手中捧著的茶盞空了,他又給她添了一杯熱茶。
「將軍能和我說說你手下的兵第一次上戰場之後都是什麼樣子嗎?」寒酥問。
封岌卻不想多說,免得寒酥身體再不適。他想了想,說:「你上次問我軍中為什麼有女兵,我給你講一講葉南的事情罷。」
上次?自然是帳中。封岌軍中有一支女兵,人數不多。寒酥只見過為首的那個喚葉南的。葉南曾照顧過寒笙兩日。彼時她問封岌,封岌一句「沒什麼可說的」將她打發了。
寒酥抬眼望向他,等著他說。
「葉南最初家鄉鬧飢荒餓得活不下去,女扮男裝來到軍中。」封岌道。
寒酥立刻點頭。葉南確實女生男相,人也長得結識強壯。第一次見她時,寒酥並沒有認出她是女子。
「她十一二歲就來了軍中,混在軍中幾年也沒被發現女兒身。後來一次機緣巧合被長舟扒了褲子才被發現。」
寒酥愕然。
「軍中不留弱質女流,我本欲將她趕走。她說她不比男兒差。所以我讓她和長舟比劃比劃,贏了就能留在軍中。」
「她贏了?」寒酥立刻追問。
封岌點頭。
寒酥微微蹙起眉,想追問,又不知道從何問起。長舟似乎在封岌身邊很多年,為封岌做事十分周到。可寒酥確實從未見過長舟習武,他人又長得斯文,若說武藝不精也是有可能的。但是她怎麼聽說封岌手下十八將個個身手了得,而長舟也是其中一個。長舟有沒有讓葉南呢?
封岌知道寒酥疑惑,他說:「別問我,我不知道他有沒有保留。你若想知道,等回去了自己問長舟。」
「還是不問了……」寒酥搖頭。她哪有那麼多事。
封岌看著寒酥蹙眉琢磨的樣子,知道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他笑笑,心道還是比較好哄的。
他問:「還想聽誰的事情,那個總是嚇唬你的蕭子林?還是雲帆或者長轅?」
「想聽葉南帶兵打仗的事情。」
封岌便給她講述了葉南巧兵取勝的事件。他沉穩的聲線講述著疆場上的刀光劍影,雖是三言兩語的概括沒有任何修辭與誇張,卻仍將寒酥帶入風沙揚起的疆場。
慢慢的,四夫人和丁良才陰魂在寒酥眼前消失了。
長夜漫漫,燈架上的燭火緩慢地燒盡。寒酥不知不覺睡著了,她一無所覺地朝一側靠去,頭側靠在封岌的臂膀。
封岌側眼望過來,見寒酥睡了,他鬆了口氣。
終於睡著了。他終於不用再硬著頭皮講故事了。
又過了一陣,封岌想要將寒酥抱到床上去。可是他只是稍微一動,寒酥就會在睡夢中蹙起眉。
封岌猶豫了片刻,索性不再動,就這樣挺拔地坐在這裡讓寒酥靠著他睡。偏偏半月歡還在體內折磨著他。
直到天明。
客棧的隔音效果並不怎麼好。翌日一早,寒酥被門外的腳步聲吵醒。她迷迷糊糊醒過來,反應了一會兒,才立刻坐正了身子轉頭望向身邊的封岌。
封岌在閉目養神。寒酥醒過來不再靠著他,他才睜開眼望過來。
寒酥臉上一紅有一點尷尬,她問:「我睡多久了?」
「沒多久。」封岌道。
寒酥心裡卻猜到他恐怕在這裡坐了半夜。她心裡有感激有愧疚,可是抿著唇卻說不出什麼來。
封岌道:「你不是還要早些回去?」
寒酥點頭,匆忙起身,似噙著一點迅速逃離封岌身側的意味。她喊來翠微,簡單收拾了一下,立刻乘車回赫延王府。
封岌立在窗前,雙手撐在窗檯往下俯瞰,目送寒酥的馬車。
馬車裡,寒酥鬼使神差掀開垂簾往回望。兩人的視線隔空突兀相遇,寒酥微怔,趕忙放下了垂簾。
封岌沒有與寒酥一起回去。他過了晌午才歸。人剛在書房坐下,雲帆捧著東西笑嘻嘻地進來:「將軍,朝枝閣給您送了新歲賀禮。」
封岌有些詫異。
雲帆將幾個錦盒打開,裡面都是些玉雕之物,看上去每件東西都花了大價錢。
「表姑娘記著將軍的好,挑著好東西送來。」雲帆笑道。
封岌看著盒子里的東西,臉色卻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