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3章 逃兵
夏一傑第一次曉得香港這個地方,是在教會學校的歷史書里,而他第一次找到香港這個地方,卻是在蕭大帥書房裡的地球儀上。
彼時,他正好長到抽條兒的年紀,手腳便天天都覺得癢,甚至偶爾還會痛,一次來帥府做客,就不由自主的變成多動症,蕭大帥見了,便罰他去書房裡站軍姿。
「生長痛算什麼痛!你是個男子漢,以後要吃的苦可多著呢,我看老夏就是太嬌慣你了!我本來還說,馬上就是春假了,不如帶你和子窈去香港玩玩的,誰知你小子竟是個軟骨頭,那我看還是算了罷!」
那廂,蕭大帥正撫掌說著,夏一傑聽罷,便有些好奇的問道:「蕭叔叔,你說的香港,是不是廣南那個香港?」
「是——你課本上應當是學過的,那邊是英國人的殖民地。」
「既然那裡是英國人的殖民地,那我們還能去嗎?」
「怎麼不能?」
蕭大帥笑了笑,說,「不過就是和上海一樣罷了,在自己家裡也要小心翼翼的行事,束手束腳的。」
他話里有言外之意。
夏一傑明白他的意思,卻說不明白他的想法。
他那時只覺得,香港好遠,要先坐火車,一連幾輪晝夜顛倒才到廣南,然後轉水路,走琵琶洲,最後抵達,也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偏偏,他想著想著便想歪了,一門心思竟然都擔心起了蕭子窈來。
——夏一傑忽然就很害怕她走丟。
聽說,香港魚龍混雜,偷渡者繁多,有些英國大兵甚至還敢當街搶人,連少女也不放過,他的林妹妹生得那麼漂亮,實在漂亮到很不安全。
他於是就道:「那就不去了——蕭叔叔,那我們就不去香港了唄。」
「怎麼就不去了?你認你是軟骨頭了?」
「就是不去了。」
他嘟嘟囔囔的,眼睛卻一瞬不瞬的盯著那案前的地球儀,岳安與香港,一北一南,兩個看上去就一點兒也不近的小點點,實際上更是離得好遠好遠,他越想越覺得不安生,便再次肯定的點了點頭。
「對。」
「不去了。」
「這輩子都不去了。」
蕭大帥立刻笑他道:「你這窩囊勁兒,子窈可不一定喜歡!香港是大都會,可時髦著呢,萬一以後子窈想去玩,你怎麼說?難道就等在內地,讓她自個兒玩去?那你這輩子就都追不上她了!」
——這原是蕭大帥故意在他少時說來打趣的玩笑話,也許不夠如意,卻總之不帶惡意。
偏偏,舉頭三尺有神明,神明總挑不如意的事情來顯靈。
他怎知,這樣不如意的一句話,居然會在此時此刻一語成讖。
他追不上蕭子窈了。
哪怕她最終沒去成香港,他也再也追不上她了。
是時,夏一傑只管錯愕的張著嘴。
沈要大約再沒什麼耐心了,便厭煩的擺了擺手,說:「你不敢看,就出去。」
「我……」
「出去。」
「可那是——」
「我讓你出去。」
沈要一字一頓,「不出去。就換你來。」
模稜兩可的一句話。
夏一傑心想。
他不知沈要說的換究竟是哪一種換。
是換他被殺,還是換他殺人?
他覺得哪種都沒錯,也哪種都不奇怪。
他於是垂著眼睛退出了門去。
那也許是唯一的一條活路了。
「對不起,四哥。」
夏一傑輕聲道。
「我對不起你和子窈。」
是時,走廊里昏暗無光。
他疑心是燈泡壞了,便拉了拉線繩,那燈泡於是徹徹底底的暗了下來,又再次亮起,病怏怏的光,伴著背後吱呀呀的門聲。
天色應當已經暗下來了。
夏一傑只管一路走了出去。
果然,他猜得不錯,營中校場上已然亮起了燈來,就連食堂也快開伙了,有人從他旁的路過,便道一聲好,然後很快很快的跑開,如避他不及似的。
人潮海海穿行而過。
誰知,只此一瞬,他卻陡的聽見有人叫了他一聲,那一聲裡面除了他自己的名字,居然還有蕭子窈的。
他幾乎是一下子就清醒過來了。
「夏副官,沈軍長辦公室剛剛有人來電,您和沈軍長都不在,所以我們都不敢接。結果那人又把電話撥去了傳達室里,讓我給您二位帶話。」
「是什麼人?又是什麼事情?」
「——是軍長夫人打來的。」
那人道,「她說她是軍長夫人,名字是蕭子窈,問問沈軍長怎麼還沒有下職,是不是有什麼工作耽誤了,如果他忙,就讓我先問你。」
他立刻攥緊了拳頭:「只是這些?沒別的了?」
「哦,還有呢,她讓您二位誰得空了都好,總之要先回她一個電話,要說清幾點鐘下職回家——另外,她說她不留飯了,天色已晚,就讓沈軍長先在營里湊合吃一下,別餓著肚子。」
他於是一瞬啞然無言。
卻是默了半晌,方才喑喑的回了一句:「我這就去回她的電話。你去幫沈軍長打一份飯,他現在忙。」
那人頓時有些驚訝。
「幫……沈軍長嗎?」
「你沒聽見軍長夫人說的嗎?」
夏一傑不悅道,「蕭子窈已經說了,讓沈軍長好好吃飯,不要餓肚子——還不快去!」
話畢,他便悶聲不響的一路埋頭往辦公室里走,哪怕接連撞上兩三個人也沒停下,反倒是旁人停下來看他,以為又有什麼人犯了太歲。
畢竟,近些時日,營中諸君怕他遠勝過怕沈要。
他只管砰的一聲摔閉了房門。
案前,那電話黑漆漆的,似鋼琴烤漆,邊上擺的照舊還是一張小相,黑白的全家福,帶著蕭大帥蕭子山以及幼時的蕭子窈的全家福。
倘若這會兒他坐下來,坐到沈要的椅子上去,他便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見蕭子窈的小臉了。
只可惜,眼下,他到底算是個外人。
他於是慢吞吞的撥通了公館的電話。
一。
二。
——他甚至不必數到三,那頭,蕭子窈便將電話接了起來。
「沈要!你到底還要不要回家了!我等你電話等了這麼久!」
夏一傑忽然就笑了一聲。
「子窈。」
他嗓音乾枯,無限愧悔。
「我不是沈要。」
「我是夏一傑。」
「你一定,很失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