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碰我
第一次和沈夫人面對面坐下來,隔著短短的四方的咖啡桌,以及店堂里濃郁的咖啡香,有一種恍然若失的感覺在我心裡升騰。她大約和燕妮差不多年紀,沒有燕妮那種絢爛的,劍拔弩張的美,她是收斂的,低調的,清麗的;如果燕妮是火熱的夏天,那麼,她大概就是秋天,淡泊而有點凜冽。還有,她的眉睫之上,不知道是天生還是因為別的原因,似乎,總是帶著一層白白的,拒絕般的霜意。
她用纖細的手握住銀勺,慢慢攪動咖啡的姿態很是優雅,只是,她的神情里依然帶著層抹不去的白霜,有點寒意逼人的冷咧:「其實,我一直想找你們倆談談。」
她對著我和文瑄說「你們倆」,而不是「你」,可見她有備而來,並且早已是運籌帷幄了。
文瑄根本不知道她和他還有什麼可說的,只顧喝著咖啡,一副陪客般無所謂的態度。
「別的我也就不多說了,我也不怎麼會說話,」她說著,從包里拿出手機,然後按了幾個鍵,把它拿到我和文瑄面前:「你們自己看吧。」
櫃檯里正在煮咖啡,那種味道又濃又烈無端地沁人心脾撩人心志,忘記是聽誰說的了,說是香味也可以作為武器也能殺死人的。在那種進攻型的香味里,我的心像是忽然被人刺了一刀,然後又很快地奮力拔了出來,頓時血流如注。
她的手機里,存的是一張我和沈橋的照片。纏綿照。艷照。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可我不知道這張照片怎麼會落在她這裡的。
文瑄用無法置信的目光拿起手機看了許久,然後又回頭看了看我,我無法忘記那一瞬間他的眼神,假如這世間有什麼地方可以為我裂開一道縫隙,那麼,我將生生世世,隱沒於此。
「沈夫人,你想怎麼做?」半晌,一個人都沒說話。還是文瑄先開口打破了沉默,我看到他的神情漸漸恢復如常,甚至,還有了一絲以前我沒發覺的堅毅與鎮定。
「離沈橋遠一點。」她輕微但是嚴厲地說道:「否則,我會公布這張照片,到時候……」
她的語氣里有那麼一點點接近於威脅的意味,而我,又怎麼向她解釋,我已經離那個男人有十萬光年那麼遠了。
「沈夫人,」文瑄淡淡地說:「如果你一定要公布的話,那我們誰也沒辦法阻攔你。不過,請你記得,從法律上來說,你這是在侵犯個人**,我們可以起訴你;從道德上來說,沈先生和我老婆,一個有婦之夫和他的女學生,是誰更不道德一點?從世故上來說,沈先生是名學者是名男人,但有誰認識我老婆呢?誰受的損失將會更大?還有,從審美上來說,」說到這裡,他的嘴角流出一縷微笑,那是接近於殘酷的一種幽默感「男女主角身材都不錯,我為我老婆的漂亮感到驕傲。」
他的語氣很輕鬆,輕鬆的像在說別人的事一樣,然後,他抓過我的手,握在他的手心裡,我那冰涼的手指感覺到了他那灼熱的溫度,他緊緊握住我的手,在女人們的沉默里,他覺得自己應該說話,他應該說一些什麼,來砸破這種陰霾:
「我最討厭別人威脅我,威脅我的愛人。沈夫人,我很同情你,但是,我想請你明白,我老婆,永遠都不可能再對你的地位造成什麼威脅,這個我絕對可以保證。但是,也請你向我保證,請沈先生,離我老婆遠一點,你可以保證嗎?」
灰紫色的沈夫人無言。我想她的心也一直是灰紫色的。很灰暗,但是依然不乏優雅。假如她真的能做保證的話,她也不會來找我和文瑄談判了。
「那麼,我就當你什麼都沒說過,也什麼都沒做過,今天的咖啡,我請。」文瑄站起身,柔和地對她說了一句「再見。」他的臉上驀地滑過一種憐憫與不忍之色,似乎,他也在剎那間想到了,這個女人,和他媽媽一樣,美人遲暮,正走在人生的秋季里,一切都是見了底的。而我們,依仗著青春的生命,彷彿是,侵犯了她,侵犯了她那點足以存活的利益與領地。
也許是他真實真心與真誠的悲憫,令她很久很久一直都無言,也沒有再說什麼,只是蕭瑟地抬眼看了看他,又看了我一眼,然後,依然出神般地用勺子繼續攪著咖啡,攪成一個又一個細小的旋渦。
「我們走。」文瑄拉著我的手往外走,自從他看到那張手機上的照片之後,他就把他的手伸給了我,把他的溫度傳遞給我。咖啡店在二樓,要出門必須走過一條長長的走廊,因為不是上座的時間,那條長長的走廊里一個人都沒有,寂靜無聲,卻又漫長的可怕。走到一半,我的心志突然間決堤般的崩潰了,那種頹然暴風般刮過來,我軟弱的無法抵禦。
「別怕。一切有我。」文瑄輕聲安慰道:「我很了解這些名流太太的心理,以她們的年齡和閱歷,她們是不會離開現在的丈夫離婚的,她們只不過是要你保證永遠都不會再接近她們的男人,你給了她們希望,哪怕是虛假的希望,她們都會安心點的。其實,她們也很可憐……放心,她們絕對不會做什麼出格的事的,因為對於她們來說,丈夫的名譽比什麼都重要,除非是要魚死網破了,否則,她們絕對不可能做出損人不利己的事來。」
「如果,真有什麼麻煩,我會去找沈橋的,我想問問他,假若連自己家裡的女人他都搞不定,他還有什麼臉出來偷情!……別怕。」
他的安慰就像一針鎮靜劑,讓我稍稍安定了一些。或者,我根本不在乎他在安慰我些什麼,我只要他安慰我。我只要他一刻不停地安慰我。
回到家,文瑄終於放開了我的手,然後走到酒櫃那裡,開了一瓶酒,猛地仰頭灌了下去。我看到他只灌了一杯,很節制的一杯。接著,他身體里那種一直克制著的情緒已然開始漫漫蔓延開來,我忽然聞到了一縷危險的,傷慟的,黯然的氣息。
「文瑄。」他正在那裡換衣服,我從後面抱住他的腰。他卻很快地一閃,淡淡地說了三個字:「別碰我。」
他有潔癖。我想起來他有很強烈的生理與心理潔癖,當他看到那樣的照片時,或許,他的潔癖天崩地裂,開始涌動與發作了。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是在與你之前,你都不能原諒嗎?」
「在外人面前,無論怎麼樣我都要維護你,保護你,我不能由得一個外人欺負你,如果我不出面保護你的話,那我就不是男人了。可是,你讓我看到自己的老婆和別的男人在床上的纏綿照片,我受不了,如果你讓我看到了你和別的男人在一起的那種樣子,我還能很若無其事的話,那我也不是男人了!」
說著,他背過身去,眼裡有潮濕的光一閃一閃的。最後,那點光芒在夜晚水晶吊燈氤氳的影子的包圍里破碎了,散落了,變成了汩汩的連綿的液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