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章 夢影喜相見 壯志亟待酬
湘江中游的一蹄灣處,懷有一泓絕色芙蓉。傳說虞舜在江中築石台,每當芙蓉盛開,攜二妃娥皇女英登台賞花。舜南巡,崩於蒼梧之野。二妃投湘江殉節,羽化后仍與湘君賞花相會,故此地得名會夫池。
光陰荏苒,滄海桑田。湘水長流,芙蓉傳芳。這年,在一個和風駘宕,芙蓉爭艷的日子,二妃帶三位仙女,陪虞舜與眾仙,臨會夫池賞花。芙蓉仙子令滿池紅艷起舞。湘君提出:「芙蓉翩躚,雖是好看,但年年如此,未脫窠臼。」
娥皇對芙蓉仙子說:「你能不能編一些新的節目?」
芙蓉仙子道:「我正有此意,想導演一場《湘女》的戲。」
女英問:「好呵,是甚內容?」
娥皇道:「讓她先說了,以後看就沒意思了。」
女英感興趣地問:「你演男角還是女角?」
芙蓉仙子道:「我不扮男也不裝女,我演芙蓉車子。」
女英覺得奇了:「你說瘋話。這芙蓉車子的角色怎麼個演法?」
娥皇道:「藝術在於創新。不知芙蓉仙子怎麼想到要演這個戲的?」
芙蓉仙子道:「我生活的這池邊,有個湘岳機械廠,五十年代初,蘇聯援助生產軍用三輪摩托。她剛四歲被老大哥拋棄,接著鋼元帥佔用她的車間建高爐,設備當作廢鋼鐵回爐。她八歲那年,湘岳一個車間研製出芙蓉簡易摩托,剛有小批量生產,又遇紅色風暴。她的生產車間入另冊,成為湘岳附屬廠。一晃到了十六歲,幾個熱血青年設計出了芙蓉輕型摩托,並開始了試製,可她被視為資本主義死灰復燃。現在芙蓉到了二十六歲,正是風華正茂。我這個戲是從她此後成長為線索來演的。」
娥皇說:「你取這個題材很有意思。」
芙蓉仙子道:「常言,一個巴掌拍不響,一個人演不成一台戲,我要你身邊三位仙子作主演,不知兩位仙姑意下如何?」
娥皇道:「我是准了,要看她們本人的態度了。」
這三位仙子是:虞舜駕崩時,湘妃灑淚染竹成斑的斑竹仙子;舜帝南巡時,湘妃折柳告別的折柳仙子;在湘水中護送二妃遺體,葬於江畔翠微之間的金鯉仙子。聽娥皇發話,斑竹仙子道:「我們姐妹早有心體驗一下凡間人情,只是我們不願作那芙蓉車的輪子,每天受與地面摩擦之苦。也不願作那車把手,整天被男人或女人捏在手裡。更不高興作那排煙筒子,時時放出臭屁,污染空氣。」
大家聽這話笑了。
折柳仙子道:「我們要投胎成人。」
金鯉仙子更明確地說:「我們要做女人。」
芙蓉仙子道:「你們三位想如七妹和董永一樣,演一場悲歡離合的愛情戲?我導演的戲里有愛情,不過我得醜話說在先,我安排的情節不光是讓你們與男人去摟摟抱抱,飽享人間**的刺激,而是要受比車輪、比把手、比排煙筒更多的磨難。」
斑竹仙子道:「只要讓虞舜和二妃看了有趣,我們絕對聽從導演指揮。」
虞舜說:「那很好。你們抓緊時間排練,我等著看你們的精彩表演。」
二妃安居的帝子峰,白雲叆叇。其峰南麓,甜、夢二溪,合抱一竹樓。一年冬日,斑竹叢中破凍土生出一個新筍,一夜間抽技拔節,嫩葉上點綴著珍珠般閃亮的冰珠,真像是「斑竹一枝千滴淚」了。是夜樓主梁軒環之女梁雪紋生一女,脫胎嘴含一朵芙蓉,腿上有竹斑圖案。其父趙壁城教授見此不悅,取名莓,順個「霉」字的諧音。
次年臘月同日,二妃告別虞舜折柳堤旁,一古柳突然生出新枝,有「動似顛狂靜似愁」之態。住在附近的湯繆紋生一女,手裡抓著一朵芙蓉,腿上印出柳葉花紋。父親劉河松是湘岳機械廠幹部,見怪不怪,給女兒取名帆。因是江輩,便稱江帆。
第三年的同一時日,在護送二妃遺體出發的河灘前,一金鯉破冰躍出,像是「未上龍門路,聊戲芙蓉池」。此時湘岳女工符鮮清生一女,頭髮上插一枝芙蓉,腿顯魚鱗印痕。其母喜得一女,取名寶華。
癱瘓離職的劉鎮將軍居住在會夫池畔,喜愛孫女江帆美麗聰穎,常帶她觀賞芙蓉。到江帆懂事時,發現她聽覺有特異功能。同時打聽到與孫女年齡相差上下一歲的趙莓和劉寶華,分別具有視覺和觸覺的特異功能。奇聞一時轟動瀟湘,並引起了科學界的關注。劉將軍急於弄明白人類特異功能的本質,請來中科院人類官能專家來湘岳測試三位奇女。證實趙莓能看透人的心思,江帆能聽出別人未出口的心裡話,劉寶華手觸他人任何部位,能同時具有視覺和聽覺的特異功能。
省報記者對三位奇女的測試結果作了詳細報道,接著外地一些報紙紛紛轉載,全國很快有了反應。要求見三位奇女者沓至而來,家長應接不暇。劉將軍出面要求新聞界停止宣傳,同時為了躲開獵奇者的糾纏,他留三位姑娘住在他家。這樣她們從小一塊在會夫池畔生活了一段時間,深受將軍教誨,對芙蓉有了特殊感情。她們結為芙蓉姐妹,為實現將軍的宏願矢志不渝。
趙莓惦記著要去接馬濤騎,夜裡睡得不沉,天剛亮就起了床。她跟幹部處派的車去,要上班八點鐘才走,哪用這樣神經緊張。
她拉開窗帘,見東方天空一片火紅,可喜今天是個大晴天。乳白的曙光,照在床頭柜上瓶里插的三朵芙蓉花。它艷麗耀目,像是剛出水,迎著朝陽怒放。這是昨晚二妹劉寶華拿來,要她帶去獻給馬濤騎。當時大妹劉江帆也在,說:「接人哪有送假花的?」
劉寶華說:「這個季節哪去尋芙蓉鮮花?不過送這絲綢花,有不尋常的意義。」
江帆聽這話有氣,說:「我要你到綠化組去采一束梅花,那園子里紅的黃的都有,很好看。我打電話與園林處陸處長都講好了,你偏要到商店買三朵絲綢芙蓉花。我不說你罷了,你反要扳著下巴講歪理。」
趙莓理解寶華的用心,說:「寶華妹,你講講送絲綢花的道理在哪裡?」
寶華說:「這三朵芙蓉表示我們芙蓉三姐妹的心愿。讓馬濤騎看到假花想到真花,產生一種芙蓉感,就是說為芙蓉拼搏的責任感。」
趙莓隱約聽到汽車喇叭叫,頭探出窗外,朝樓下望了一眼,回過頭看桌上座鐘才六點一刻。她拿了梳子揣進口袋,關門出來。一陣急步,從三樓而下,叩響的樓梯,發出一串如指頭迅速劃過鋼琴鍵盤的聲音。她上河堤,順蹄灣朝向西跑不遠,有一伸進江水的小半島,覆蓋斑竹,四季青翠。相傳湘妃從此地投江,人稱跳江台。
趙莓天性好斑竹,有斑竹仙子的美稱。這時,她上跳江台,蹲在青石板上。她習慣每天早晨,在斑竹襯映下,對著清清的江水梳妝。她用雪白的毛巾蘸著清涼的江水洗臉。她本來生得肌骨瑩潤,柔媚姣俏,此時把被霞光染紅的江水塗抹在臉上,更有粉光脂艷的效果。隨後她掏出梳子,在頭上三五下,梳成清華園時的那種自然的披肩髮型。她沒有對水仔細端詳自己的容貌。她很自信,她這般模樣,馬濤騎見了會喜歡。她鑽進竹叢,伸開手臂抱攏幾株斑竹,貼臉親著,說:「他要回到我身邊來了,我的夢影。」
她眼前飄過那夢影,更確切地說,那是嶽麓山下閃耀的一瞥。在她高中要畢業那年夏季的一個星期日的夜晚,她在湖南師範附中上輔導課回家,路過嶽麓山下一片楓樹林時,被躥出的三個流氓劫持,她呼喊救命。忽然她眼前劃過一道閃電,一位穿白色運動服的青年從山坡躍下,揮動匕首與歹徒搏鬥。青年英武,流氓落慌而逃。他沒留名,急著要去趕車。姑娘特異的目光,發現他有一顆水晶般透亮的心,感動得淚水盈眶。青年被姑娘真情的淚水打動,約她星期六下午五點在江灣太陽廣場見面。少女扯下紅裙的一條背帶給他,作救她一難的見證,青年拔出腰間匕首鞘給她留念。她如期赴約,等了整整一夜沒見那道白色閃電出現。第二周星期六,她和媽媽如時又到太陽廣場,又是整整一個夜的等候。姑娘的精神崩潰了,淚流不止,茶飯不思,更沒心思學習了。在這高考到來之際,父母萬般焦慮,只好帶她到帝子峰下的外婆家去散心。
這日上帝子峰,拜了湘妃菩薩下山,一位青年在姑娘面前閃現,她眼睛一亮,憑她具有特異功能的慧眼,發現他心靈如水晶般純潔透亮,像是她盼著要見到的那個夢中人,盼著要見到的那道嶽麓山下閃耀的一瞥。這裡要說明一句,她們芙蓉姐妹的感覺器官各具不同特異功能,十年前在劉鎮將軍的倡議下,她們在會夫池畔協定,除挑選丈夫,決不啟用特異功能器官,讓自己與普通人一樣生活,用大腦去認識社會,識別身邊的人。
姑娘忘情地跑過去:「你是?」
那青年一愣,打量著姑娘:「好像我見過你。」
姑娘一下又變得靦腆,低下頭說:「在劉將軍爺爺家。」
「呵,對了,你是趙莓。」
姑娘又抬起頭,見他胸前掛的校徽:「你是濤騎哥。你不在清華讀書嗎?」
「我都要上四年級了。我爺爺犧牲五十周年,父親叫我回來拜祭。」
「半個世紀過去了,還留下五分鐘差距。」
兩人臉上收斂了笑容,一時沉默了下來,心裡都想到了將軍爺爺對他們說過的話。最後還是姑娘開腔了:「我今年高中畢業,你說我考哪個學校好?」
「你打算學什麼專業?」
「將軍爺爺叫我學國防科技。」
「你就報清華三系的志願吧。我學發動機,讓摩托輪子跑得快,你學火箭導彈,看誰還敢欺負我們。」
從此帝子峰下出現的馬濤騎,代替了嶽麓山下一閃而逝的英武青年,他們一見鍾情了。
馬濤騎接國家教委回國留學生工作分配辦公室通知書,去湘岳機械廠報到。他在日本寒窗四載,取得博士學位,遵照劉鎮將軍囑咐,毅然返回故鄉,開發生產芙蓉摩托。這是他的理想,也是他遠涉東瀛求學目的。
他回國在家剛休息幾天,接到通知就急著要走。父母知道他的脾氣,不好強留。這日吃過早飯,他沒等工廠開車來接,叫堂弟馬濤麟用手扶拖拉機送他進城。
濤麟把車子開到屋前,朝濤騎說:「洋博士坐我的屎殼郎,可是失格了。」
濤騎說:「記得我那年上北京讀書,到火車站坐的是牛車,現在有機動車坐,算一大進步呀。」
濤麟吃勁地搬起一隻沉重木箱:「這是什麼,一箱石頭?」
父親說:「是黃金,書中自有黃金庫呵。」
濤騎心裡說:「這裡裝著我的一個夢。」
裝好行李,濤騎跳進車箱。父親抱來一捆稻草,給兒子墊座。母親千叮嚀萬囑咐侄兒:「車開穩當點,莫栽到河裡。」
父親瞪了老婆一眼:「好話都讓你講盡了。」
上了沿河大堤,在砂石鋪的路面上,手扶拉拖機平穩多了。堤下湛藍的湘江,在溫和的陽光照耀下,如孕婦一般安詳地躺在春意盎然的原野里,穩健地向遠方流去。水面上縹緲的霧靄,如蓋在她面上的乳白色薄紗,給她增添了特有的魅力。她滋育的廣袤良田上,經過寒冬的麥苗、油菜、紫雲英等葉舒莖展。順著坦蕩如砥的田野向遠望去,峰巒疊翠。從那兒闖出的千溝萬壑,經阡陌縱橫的沃土,匯聚在湘江懷裡。而她又將這大地的無私奉獻,辛勤地哺乳著沿岸千萬的人民。兩岸對峙的鐵塔,在她上空牽起五線譜,停在上面的一串串燕子,時而「呢呢」飛起,拋出一圈圈音符:「春到了,春到了!」橫亘江面的鐵橋上,風馳電掣般通過的列車,發出震撼大地般的轟鳴。這種所向披靡的氣勢,給你一個感覺:「是她在跑,在迅速地向前奔跑。」
面對波濤起伏的江水,馬濤騎聯想到,從今日起,開始了新的生活道路。他激情滿懷,操起隨身帶的吉地,唱起湘江上流傳的一首古老民歌:
九十九山綠喲
九十九江藍
九十九峰峭來
九十九水纏
九十九灘阻喲
九十九流灣
九十九峽險來
九十九深潭
他們沿江走不遠,被迎面開來的一輛黑色「豐田」截住。車裡下來一個戴皺巴巴灰色鴨舌帽的人,從茶褐色框架眼鏡里,透出斜視的目光打量著馬濤騎,說:「你一定是馬博士?」
馬濤麟調他胃口:「你看錯了人,我們是去城裡買化肥的。」
鴨舌帽機靈地扯著箱上系的行李牌笑道:「絕對沒錯。箱上還系著JaL日本航空公司的行李簽。」接著他自我介紹道:「我叫許佑安。許是言午許,佑是老天保佑的佑,安是平安的安。專從湘岳來接馬博士的。」
馬濤騎跳下車與他握手。行李裝上車后,因濤麟心掛石灰窯和採石場的事,就沒再送哥哥。「豐田」往前開了一截路,到岔口處調過頭。許佑安陪馬濤騎坐在後排位上,拿起一束芙蓉花說:「這是趙莓送你的。她本要跟車來,突然科研所有件急事把她拖住了。」
馬濤騎接過花,先一愣,心思:「這季節哪來的芙蓉?」隨後細看,發現是綢做的,如真花一樣美,他像是聞到了散發出的芬香,心都有了醉意。
許佑安說:「你真是急性人,你本可在家休息兩個月。」
「在家沒事做,一刻也過不得。」
「是想小趙了吧?」
馬濤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一點。」又問:「你在幹部處工作?」
「不。我在政策辦,事不多,常被幹部處抓差。」
許佑安很健談,且臉上總帶溫和的微笑。他談起了湘岳機械廠情況,說:「這個廠是五十年代初蘇聯援建的,是國家骨幹大型企業。」
馬濤騎問:「現在工廠經濟效益怎麼樣?」
「目前國有大型企業有些不景氣。不過我們廠,怎麼說呢,反正江灣市的青年還擠著往裡鑽。大廠噸位高,不怕風浪。即使將來怎麼的,俗語說,死了的駱駝比馬肥。」
從河堤岔入公路時,有人向汽車招手:「村長,停一下。」許佑安叫司機踩一腳。那招手的瘦高個子,提著一隻大行李包,弓腰鑽進車內。
許佑安向馬濤騎介紹:「他叫龍轅,還是你的校友哩。」
馬濤騎從後座位伸過手去:「幸會。」
「你貴姓?」
「免貴姓馬。叫馬濤騎。」
龍轅深「呵」了一聲,不再說話。他點了一根煙,大口地抽。那種劣質燥煙,嗆得馬濤騎咳嗽,而他似乎麻木,一根抽完又接一根。
馬濤騎從側面看到那張與提袋一樣灰黃色的臉,那雙剛握過他的似松樹皮一般粗糙的手,想象著這位校友的不尋常境遇。
汽車走到這裡,江水像要稍作小憩,又像是回首南顧,留戀著踏過的這片土地、留戀著這裡的人、這裡的物、這裡無時不刻所發生的變遷,於是兜出大半個圈子來。三十餘萬人口的江灣市便坐落在這馬蹄形灣子里。
江灣市是座古城。地方志上介紹,秦代這裡叫蹄州。到盛唐稱金橘鎮,是江南極繁華之地。清朝時這地方一位有名的才子,寫的一首詩中有句「水不彎來江自彎」。一位高官與才子交情甚厚,到江南巡視路過金橘鎮,題匾「江灣」,自此改名江灣。城市沿江而建,逶迤十餘里。汽車上公路橋過河,進入江灣市區。正對著大橋的蹄正街東西走向,來回六車道,直通湘岳工廠正門,是馬蹄的軸線。經太陽廣場,一條南北走向的大街,將馬蹄分為兩部分。蹄西部分,被擁有四萬多職工的大型企業湘岳機械廠盤踞。
車過太陽廣場,進入湘岳廠的範圍。路北是足球場、體育館和遊藝場,路南有俱樂部和露天影院。龍轅在家屬南區一村下車。「豐田」開到單身宿舍大院。正是中午,單身職工紛紛去食堂吃飯。許佑安攔住幾個小夥子,叫他們幫忙把行李搬到202房。
這時趙莓一陣風跑來,照了馬濤騎一眼,卻對許佑安說:「我到廠東門口看過幾次,怎麼沒見你們經過?」
許佑安說:「我們是從天上飛過來的。平日你眼睛朝天,今天卻只顧看地上了。」
趙莓說:「你鬼話。你一定肚子餓了,一塊去吃一點?」
許佑安說:「下次吧,我等著喝你們的喜酒。」
趙莓領濤騎去她宿舍吃飯。
濤騎說:「媽媽叫我帶來酸藠頭、曬紫蘇刀豆。我去拿些給你吃?」
「下餐吃吧。不好意思總讓老人費心。」
女單身宿舍樓與濤騎住的樓房相隔一棟。樓道很黑,因發生過偷盜和流氓事件,兩頭的窗戶都用木板釘死了。趙莓拉住濤騎的手:「當心,別碰到單車。」趙莓住的307房朝南。她進房先開了玻璃窗,拉開了花布帘子。頓時室內充滿了陽光。房裡擺設簡單,打掃乾淨,收拾整齊。
馬濤騎系好吹得擺動的窗帘,然後轉身背靠窗檯站著打量趙莓。她天生麗質,裊娜纖巧,舉止嫻雅,專註晶亮的眸子轉盼流光。她穿的那條紅綢裙,讓濤騎想起帝子峰下見她的一身打扮:「還是那條紅裙?」
趙莓莞爾一笑:「你不喜歡?」
「很好。你穿它,比穿別的都好看:第一次留下的印象是不可磨滅的。」
趙莓端出飯菜,擺在小方桌上,然後將桌移到兩床中間:「吃吧,快一點鐘了。」
同室的朱麗回家探親,把鋪蓋都捲起來了。馬濤騎要在床板上坐下,被趙莓喊住:「好臟,等一下。」她揭起椅上一個坐墊,塞到他屁股下。
濤騎口渴,舀一勺金針瘦肉湯要喝。趙莓搶先喝了一口,說:「涼了,我熱一下。」
「不必了。」
趙莓奪過他手裡的勺:「現在還不是吃冷飲的時候。我媽說,就是夏天,湯也要喝熱的好。我用電爐熱,很快。」
不一會,搪瓷盆里的湯翻滾。趙莓端起,嘴直吹氣:「哎呀,燙死我了。」
「我看看,是不是起泡了?」馬濤騎抓過她的手。
趙莓扭過臉,心「撲撲」地跳。
「燙紅了。有雞蛋沒有?」
「有。要它做什麼?」
馬濤騎拿了一個蛋。磕破一個小口,倒出一點雞蛋白,用指頭蘸著,塗在燙處:「這法子很靈。我小時一次遭開水燙,媽媽給我抹了雞蛋白,傷就沒作惡。」
這一陣忙過,待坐下吃飯,趙莓又說菜涼了。濤騎笑道:「又要去熱,又要挨燙。這一頓飯,我們乾脆不要吃了。」
「末必老挨燙?」
趙莓給濤騎夾了兩個肉丸:「食堂設了炒菜部,肉丸是那裡買的。筍子肉片是我炒的,味道怎麼樣?」
「好吃,好吃。」
「晚上秀竹姑姑叫我們過去吃飯。「
「正好把媽媽給她的東西送去。」
吃過飯,趙莓叫馬濤騎在自己床上躺著休息,她去打掃202。她沒想到他會這麼急著來廠,所以沒事先給他打掃房子。馬濤騎說不累,要與她一塊去。他們帶了一個提桶兩塊抹布。打開202,見牆壁用乳白塗料粉刷過,窗戶門框擦拭得一塵不染。房裡擺設不一般:一張像是賓館樓搬來的雙人床,招待所用的那種三門中間鑲落地鏡的掛衣櫃,兩頭櫃式的寫字檯,還配有書架、一套沙發、衣帽架等。另外紗窗是新裝上的,用的是細密銅絲網。窗口掛白紗和紫色絨布雙層窗帘。兩邊牆角,一盆碧青的春羽和一盆紅艷艷的玫瑰。
馬濤騎在沙發上坐下:「房子還乾淨,我們省事了。」
趙莓靠櫃站著,打量室內這一切,納悶地說:「誰這麼照顧你?」
「這還不是應該的?日本一些大公司,給新職工不僅安排舒適的住房,連汽車都有配好的。」
「博士先生,這是中國,你要知道,大學生分到這裡,一般四人共一間這麼大的房子,工人住得更擠。」
「好,算我運氣。你要嫉妒,我讓出半邊床你睡。」
趙莓嬌嗔道:「在國外搞幾年都學得痞了。」
他們整理好床,聽有人敲門,馬濤騎去開,見是中學老同學留義功,與他握手:「請進。」趙莓介紹後面跟的一位妊婦:「這位是留書記的夫人易白芬。」
濤騎招呼客人坐。趙莓提起熱水瓶,要到樓下灌開水給客人泡茶,沒想到瓶是滿的,撥開塞,水還很燙,暗思:「誰會這麼關心他?」
濤騎問:「什麼時候高升,當上書記了?」
「什麼書記?工廠的共青團是瞎子戴眼鏡——配相的。」
留義功掏出根煙給馬濤騎。他搖手道:「謝謝」。
留義功點著煙:「我現在又抽煙又喝酒。」
易白芬道:「五毒俱全了。」
「我在大學也不抽煙。現在沒辦法,窮於應酬,煙酒都離不開了。」留義功臉色蠟黃,兩鬢出現了白髮。他參加工作早幾年,像發現了他們這般人的人生軌跡:「在學校單純,到社會上,誰都要變化。你也會變,也許變得比我還快。」
馬濤騎說:「我新參加工作,請老同學多關照。」
易白芬說:「只怕他這團委副書記腦殼還小了點。」
留義功說:「劉將軍很關心你。昨天去見他,說你今天到廠。你生活上需要什麼,我可以幫你跑腿。我沒什麼權,可廠里上上下下的人都搞熟了,辦點事較方便。」他又對趙莓說:「你是從來不找我的。」
趙莓在沉思留義功說馬濤騎會變的話。她不希望他變,她喜歡他那顆水晶般透明的心,願他如荷藕出污泥而不染;但她又覺得他應該有所變。至於怎麼一個變法,變到一個什麼程度,她以為自己有責任幫助他。聽留義功說到她,接應道:「你是堂堂書記,我是白丁一個,碰上面都不敢抬頭,怕出得一口粗氣。有時遇難也想去巴結,可聽說那辦公室的門檻塞得很高,本人自知彈跳力不強,便望而生畏了。」
留義功哈哈地笑道:「濤騎,你聽,趙莓的舌頭是把刀,你和她親嘴小心被戳著。」
送走留義功夫婦,已是三點多鐘。馬濤騎恨不得明天上班,著手芙蓉摩托技術。他馬上要到幹部處報到。趙莓本請了一下午的假,幫他整理內務,現在他倒堅持要進廠去,自己又不好再去上班。正在猶豫,馬濤騎說:「你有空陪我到幹部處去?」
「好笑,我陪你去做什麼?」
「那你休息,我去與他們打個照面,回來一塊上姑姑家。」
「行。你身上的衣髒了,脫下我來洗。提包里還有什麼邋遢的,都掏出來。」
馬濤騎脫了上衣,打開箱問:「我穿西裝還是夾克衫好?」
「還是穿夾克衫唄。這幾套西裝在箱子里揉成鹽菜了,我熨好后再穿吧。」
趙莓在箱里拿出一件棗紅夾克衫,又下意識地丟開,抽出箱底一件黑色皺紗的遞給他:「就穿這一件耐臟。」
馬濤騎超過一米八的個頭,英俊的臉上,兩撇大刀眉,雙目如潭水一般深沉,凝聚著智慧和力量。寬肩細腰和頎長的雙腿如鶴勢螂形。趙莓有意地減少他身上招眼的色彩。熱戀中的姑娘是自私的,何況她與馬濤騎的感情基礎還有待鞏固。在他留日學習期間雖書信沒斷,可畢竟他們在清華大學實際相處不到半年。
馬濤騎收拾好出門,趙莓要他騎自行車去。濤騎多年沒騎自行車怕出事,問:「我要姑姑幫我買輛芙蓉摩托,不知買了沒有?」
趙莓說:「買了,寶華妹替你挑了一輛乳白色的。」
「她怎麼知道我喜歡乳白色?」
「還不是看你照片里開的那輛豐田車是乳白色。」
「目前附屬工廠摩托生產怎麼樣?」
「他們很艱難,也很努力。」
「這次回國,劉河松怕我回不了湘岳,到教委去跑了好多次。他說長城公司要從日本引進摩托生產設備和技術,有幾個廠在搶,要我為工廠爭取這個項目多出力。」劉河松是劉鎮將軍的二兒子。
馬濤騎在廠門口,被門衛攔住,看過幹部處發的報到通知單,要他到傳達室辦臨時出入證。依路標指示,馬濤騎沿圍牆走不遠,在拐角處見一幢裝修漂亮的兩層樓房子,門口掛有傳達室的牌子。他進門,見接待室寬敞,設有沙發茶几。輪到他時,到櫃檯前,從小窗口遞過報到通知單,一個戴眼鏡的老師傅接了。現在正是當天報刊信件公文發放時間,各單位文書結伴而來。從二樓下來的兩個女人議論:
「聽說那博士的房子布置得像新婚房一樣。」
「你知道他是什麼來頭?」
馬濤騎待要往下聽,老師傅喊了一聲「同志」,遞給他三指寬的紙條,說:「好了。」馬濤騎道了謝。老師傅告訴他:「臨時出入證,有效期三天。」
馬濤騎通過門崗,迎面一棟呈橫工字形的七層大樓氣勢巍峨。新做過的牆面上,紅磚和白色灰縫格外醒目。樓前寬闊的場地中央,一個四十餘米直徑略凸起的花壇上,花卉灌木精修成形。兩旁對稱的橢圓形花園裡,群花盛開,爭妍鬥豔。辦公樓南側兩棟北側四棟是技術和科研辦公大樓。
馬濤騎在大樓門廳看過各部門樓層示意圖,到四樓幹部處,一位青年幹事引他見陳金輝處長。她穿著樸素,語音尖脆:「你是到我廠來工作的第一位博士。劉書記電話指示我們安排好你的生活和工作。你今天剛到,先安頓下來,然後辦入廠手續。」
馬濤騎急於進入工作狀態,說:「宿舍里什麼都給我準備好了,我只要鋪開被子就可睡了。請問,給我分配到哪個單位工作?」
「你莫性急。你的工作問題,廠領導會很好安排的。」
這時,青年幹事送來一張履歷表要他填。
電話鈴響了,陳處長拿起話筒:「喂,誰?江帆。他在這裡……我跟他說。拜拜。」
馬濤騎填好表交陳處長。她看過笑道:「你沒填未婚妻的名字?」
馬濤騎懵了,問:「呵?」原來趙莓為避君子好逑之煩,乾脆在履歷表上註明過:本人未婚夫馬濤騎。
陳處長哈哈笑道:「你去問小趙就知道了。」
馬濤騎離開辦公室時,陳金輝說:「劉江帆來電話,說五點鐘她和伯母去宿舍看你。」
馬濤騎回到宿舍,趙莓正在熨一件鐵鏽色西裝上衣,他想起陳處長剛才的話,問:「在幹部處填表時,陳金輝笑我沒填未婚妻的名字,我不明白,她要我問你。是不是你向幹部處打過申請結婚的報告了?」
趙莓出發「哎呀」一聲。
「怎麼了?」
「就怪你糊說,害得我熨斗碰到了手上。」
「燙到哪兒了?」馬濤騎拿起她的手看:「要起泡了。」
「又是蛋白?」趙莓噗哧一笑。
「我這裡哪有雞蛋。」馬濤騎伸出小指頭:「你有鼻涕吧?我來掏一點。」
「幹什麼?」趙莓見他伸到鼻尖前的小手指,把頭靠在他懷裡。她突然感覺鼻孔里癢兮兮的,不禁一個噴嚏。
「你真惡作劇。」她眼淚鼻涕都流出來了,正要掏出手巾擦,馬濤騎搶先用指頭蘸了一點鼻涕,說:「這個比雞蛋清還靈,只是不太衛生。事必過三,你小心還遭一次燙呵。」
這話剛落音,趙莓驚叫一聲:「什麼糊味?」她發現熨斗下冒黑煙:「糟了!」她忙移開熨斗,見西裝衣袖口起了紅火,連連幾巴掌拍滅。
「你不要手了!」馬濤騎抓住她手:「皮都要燒焦了。」
過道里有人喊:「什麼糊焦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