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不可說
今年的暑氣散得晚,已經八月末,還是有股子發餿的熱籠罩著人。行在路上,恨不得都赤著胳膊光著腿。但宮裡最是規矩森嚴,即便走幾步路就已經熱得發汗,眾人還是得各司其職,忙好分內的職責。
宮女雲芷剛從尚宮局領了分例內的冰塊回來,冰塊裝在專門的銅盆之中,她揣著盆,盆里散發出來的冷氣讓毛孔都得到舒爽。
這好景卻不長,拐過彎,便到了甘露殿。
甘露殿並不大,位置也有些偏,但風景秀麗宜人,平日里也安靜。繞過曲折的迴廊,亭台水榭都從身邊退開,便到了甘露殿的主殿。
小宮女們穿著淺青色的宮裝,在主殿外排成一排,手裡端著銅盆、香胰、方帕等洗漱物品,這是在候著長寧郡主起床。
雲芷看著她們恭敬低著頭,不由覺得出了一口惡氣,從身旁經過的時候,故意把步子放得重重的,似乎就是故意做給她們看。
門口還站著另一位大宮女,雨若。雨若咳嗽了聲,示意她見好就收。
「郡主還沒起?」雲芷探頭,從大門往裡頭看。
雨若點頭:「估摸著醒了,這會兒還在緩著呢。」
雲芷捂嘴笑,看一眼時辰,掐著點進門。小宮女們手腳麻利,上前來預備伺候郡主梳洗。
雨若攔下她們,「東西放下吧,你們出去,郡主不喜歡外人近身伺候。」
小宮女們在門外等了許久,心裡當然有怨言,可剛被敲打過,到底不敢說些什麼,乖順地退了出去。
殿內只剩下她們倆,雲芷去置放冰塊,雨若則去伺候床上那位。
床帳是放著的,輕紗幔帳里依稀可見坐著個人影。這人影纖瘦,即便看不分明,卻無端給人一種妙處。
掀開帳子,便聽見裡頭一聲嬌嗔:「雨若……」
少女嗓音清脆,但這會兒剛起,帶著些黏糊的慵懶,聽得人心都要酥了。
哪怕雨若伺候她多年,也還是心顫了顫。
「郡主,該起了。」雨若把帳子掛起來,替她更衣。
初雪費勁地抬頭,一雙鳳眼還有些迷茫,眨巴眨巴,跟著雨若的動作抬手。漸緩了會兒,待眸子變得盈潤而晶瑩,雨若便知道,這是全醒了。
初雪不喜歡起床,每日起床都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她懶懶哼了聲,伸了個懶腰,舒展開纖瘦而柔軟的腰肢,細而勻稱的腿從薄被裡蹬出來,小巧的足微微蜷曲著,用紅色花瓣汁染的腳指甲襯得她腳背愈白。
纖細的腳踝被雨若輕抓住,替她套上襪子,遮住那些青色血管。
初雪低頭,嬌憨笑了聲:「多謝雨若。」
雨若哪敢受她的謝,她是奴婢,伺候主子天經地義,主子待她好,那是情分,可不是本分。雨若替她穿好鞋,扶她到紫檀木的梳妝台邊坐下,銅鏡里映出一張嬌靨。
杏眼桃腮,明眸皓齒,青絲如瀑,雨若一時看痴。雨若從九歲便跟著初雪,初雪從小就是美人胚子,幼時還好,到十三四歲的時候,便讓人移不開眼。到這兩年,更是褪去了稚氣,愈髮長開。
宮裡的美人扎堆,可雨若還是覺得,初雪這張臉,總是比她們略勝一籌。
臉是風情萬種,可眼神卻又純真,又純又欲,哪個人看了不得叫聲好?
她輕摟起初雪的一頭青絲,拿過梳子,仔細地梳到尾。
雲芷那邊弄好了,凈了手過來幫忙。
雲芷不比雨若沉穩,當即驚呼一聲:「郡主是一日比一日漂亮了。」
初雪對這些沒什麼興趣,她懶懶打了個哈欠,任由她們擺弄。
雲芷看她這興緻缺缺的反應,不由想起前些日子的事,又嘆氣,「郡主就是性子太柔了,才被大公主欺辱到臉上來。」
初雪聽見大公主三字,眼神一動,又很快暗淡下去。
雨若反駁雲芷的話:「話也不能這麼說,郡主畢竟身份尷尬,大公主又是皇後娘娘生的,哪兒能與她作對。」
雲芷不服氣,「可是大公主也太過分了!」
前些日子中秋宮宴,大公主李宛故意刁難她們郡主。她們郡主時年十七,這年紀說大不小。在大齊,普通百姓家的姑娘十六歲結親。李宛比初雪大一歲,今年十八。皇家向來是要留幾年,即便留到二十,也不是什麼大事。
何況她們郡主也不是正兒八經的主子,沒爹沒媽的孩子,指著誰說親事?郡主與君上不親厚,又不得皇後娘娘看重,沒結親是尋常事。
李宛是皇後娘娘嫡長女,自然愛重,去年說了一門頂好的親事,是明侯世子。那明侯世子謙謙君子,又極有才能,年紀輕輕,已經入了大理寺。
大公主便拿捏著這點嘲諷郡主,說她生得妖艷又有什麼用,還不是沒有人要?
郡主當即便白了張臉。可這還不止,大公主竟還拿著這事抖落到君上跟前,又與皇后一番假仁假義,最後竟說要給郡主指一個七品小官的兒子。君上竟然也絲毫不念及情分,竟當場下了聖旨。這婚事就這麼成了。
雲芷和雨若皆是向著初雪的,她們都覺得,以初雪這樣貌品行,怎麼著也不該如此。
雲芷提起這事,又紅了眼眶,「若是將軍與夫人尚在,哪兒能叫您受這種委屈?」
初雪垂眸,嘆了口氣,從桌上抓了一把糖球,放在雲芷手心裡。她勉強笑道:「不氣了,吃點糖吧。」
雨若卻不動聲色看著初雪,她比雲芷知道的略多一些……
她倒覺得,這似乎也是件好事。
雲芷攥著袖子抹了把眼淚,把糖球塞進袖袋中,轉移話題:「今天那些人總算是老實了。」
她口中說的,正是服侍的那些小宮女們。因為初雪身份尷尬,又不被重視,她們平時伺候也不盡心,躲懶是常有的事。躲懶便也罷了,還在私底下編排主子。
那日被雨若抓了個正著,鬧到皇后那裡,恰好君上也在。皇后本想敷衍了事,卻被君上駁回,君上親自發話,這才得了消停。
這話題說來說去,都是些不高興的事。雲芷瞧著初雪顯然不高興的神色,腦子裡靈光一閃,笑道:「郡主,我方才從尚宮局回來的時候,聽見說太子殿下要回來了。」
雲芷記得,她們郡主在這宮裡,同太子殿下關係最親近。太子殿下也向來很寵郡主,幾乎是有求必應。
若是殿下中秋宮宴的時候在,定然不會叫這樁婚事成的。若是殿下回來,說不定還有轉圜的餘地。
雲芷兀自高興地說著,全然沒有發覺面前的人越來越僵硬,甚至於手指都在顫抖。
初雪聽見那個人的名字,臉色蒼白,陡然間失去血色。她腦子發懵片刻,意識到自己在發抖。初雪挺了挺腰,握住自己顫抖的手指,強裝鎮定:「好了,別說了。我餓了,用早膳吧。」
她聲線緊繃,有幾個音是顫的。
但云芷只是以為她在為這事生氣,並未多想,利落地替她理了理妝面,便出去叫小廚房送菜過來。
雨若替她簪過最後一支金玫瑰的釵,見她臉色難看,也退出去。
殿內剩下初雪一人,方才放置的冰塊這會兒似乎起了效果,她只覺得後背一陣陣地發涼。待緩過勁兒來,發覺自己竟然出了一腦門的汗。
初雪拿帕子仔細擦過,深吸了一口氣,平復心神。
沒一會兒,雲芷便領著膳食進來。
早膳清淡,一碗紅豆糯米粥,一碟金絲小卷,一碟水晶包子。
初雪毫無胃口,草率地咽了幾口粥,便再吃不下。她叫雨若把東西撤下去,正想著再休息會兒,便聽見來人通傳:大公主到。
雲芷臉色一邊,露出嫌惡的神色,「她來做什麼?」
初雪也懵著,才起身,李宛已經到了門口。李宛生得像皇后,眉宇間有股子氣勢,可她一雙眼微吊,眼距又近,便總給人一種刻薄之感。撇開這,仍舊是美人一位。
李宛與初雪不同,自幼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因而也造就了一副頤指氣使的姿態。她這輩子要什麼有什麼,父皇也寵愛她,沒吃過什麼苦頭,若說有,那便只有初雪叫她不快。
初雪生得漂亮乖順,幼時她二人一起被提起來,眾人都誇初雪。李宛從那時候起,便不喜歡初雪。那時候初雪還有一個仙子似的娘,更加惹人注目。
後來她娘死了,她進了宮,被封了個勞什子郡主。李宛只覺得出了口惡氣。
李宛跨過門檻,兀自停在了初雪跟前。
目光將她打量一番,見她氣色不佳,李宛心情更佳。
初雪矮身見禮,「見過大公主殿下。」
李宛自然是來看她笑話的,可面上還得裝出一副和樂姐妹的樣子,抓過初雪的手,「好些日子沒見長寧妹妹了,今日我約了幾位姊妹在宮中相聚,特來邀你一起。」
她握著初雪的手,笑得無懈可擊,初雪本欲以身體不舒服為由推脫。可李宛不依不饒,進一步勸道:「沒事的,我瞧妹妹氣色好得很,指不定就是一時苦悶,出去走走興許就好了。哦對了,其實今日不止有我們姊妹幾個,還有妹妹的未婚夫呢,我特意讓六哥差人去請的。」
初雪臉色一白,見此,李宛更加愉悅。
她心想,你生得再怎樣如花似玉,可人在屋檐下,沒有依仗,還不是得被我踩在腳底下。
初雪低下頭來,眉目間染上幾分憂愁。李宛不給她更多說話的機會,生拉硬拽著,拉她出門去。
初雪被李宛拉著上了步輦,她沉默著,李宛一個人說著話:「長寧妹妹對未婚夫不好奇嗎?多見見的話,便能多了解幾分吧。哦對了,妹妹是不是覺得,若是太子哥哥在就好了?可惜了,太子哥哥那性子,如今聖旨都下了,金口玉言,他怕是也幫不了你了。不過你可以求他,多為你添些嫁妝,畢竟除了太子,也沒人能替你多添一些嫁妝了。」
她的話字字句句都帶著嘲諷,落進初雪右邊耳朵,又從左邊耳朵出去。她一句也沒聽清楚,她腦內飛快地思索著一些事情。
一些不能為人言說的事情。
關於她,關於太子李成暄。m.
她在心裡默念這個名字,哪怕是如此,都覺得手腳發涼。
彷彿那雙手溫柔地撫過她的臉頰,輕輕地摩挲過她的唇。
步輦落地的一剎那,像把她拉回現實。
「大公主與長寧郡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