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黑
二皇子瞧著他的笑,不知為何,總覺有些滲人。這位三弟,向來是一副笑意吟吟的樣子。從前不得勢時是如此,如今得勢了,更是如此。
這種一如既往,得人稱讚。對此,二皇子有所聽聞。
他曾經對這種溫吞不屑一顧,甚至頗為恥笑。他還曾與四弟說過,李成暄真是個草包,不成大器,不必擔心。
否則,若是以正常人的思維,從前受他們如此欺辱,怎麼會在得勢之後,仍舊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甚至還要兄友弟恭。
可此時此刻,他看著李成暄的笑臉,卻無端毛骨悚然。
二皇子腦子裡飛快閃過一個念頭:也許……四弟不是消失了,是被李成暄殺死了?
他被這念頭驚得背脊一僵,目光咋咋呼呼地望向李成暄的眼睛。
「三弟……這是什麼意思?」二皇子往後退了一步,警惕地打量著李成暄。
李成暄將他的小動作盡收眼底,只是一個抬手,便見二皇子表情已經僵裂。
二皇子呼吸都不敢,緊緊盯著他的手。
他有一瞬間,覺得他要掏出一把刀來,上前捅死自己。面前這個氣度不凡的李成暄,在他腦子裡一剎那露出猙獰的面目,像地獄的修羅一般,將他按在柱子上,刀扎進去,攪著肉。
二皇子已經能感受到那種痛楚,他幾乎要開口求饒。
直到對上李成暄波瀾不驚的眼眸,一切畫面猝然消失。
李成暄眼睛里什麼也沒有,他的眼珠比平常人要黑幾分,一動不動地看著二皇子。
二皇子回過神來,尷尬地從嘴角擠出一個笑容。
李成暄也跟著笑,抬手,拋過來一個物件。
二皇子下意識往後退一步,但仍舊抬手接住那物件,竟然是一個錦囊。
李成暄道:「這是我在宮外之時,求得的平安符與佛骨。那高僧說,能保人長壽安康。既然二哥近來心神不定,便轉贈二哥吧。還望二哥別嫌棄。」
二皇子楞楞地應下,「啊……好,多謝三弟。」
李成暄點點頭,朝外頭去了。
二皇子看著他的背影,才驚覺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抬手,執袖擦去頭上的冷汗,打開李成暄留下的那錦囊。錦囊中有一平安符,那平安符材質與旁的不同,摸著有些怪異。不過二皇子並未多想,將東西收進去。除了平安符,還有一節小骨頭,想來便是所謂的佛骨。
二皇子囫圇塞進錦囊中,將錦囊合上,收進袖中,起身離開紅葉寺。
說來也是神了,在得了李成暄這錦囊之後,二皇子當真沒再夢見過四皇子。
二皇子時年十六,已經開蒙,沉迷女色。
這一日,月如白玉盤,星子盡顯,烏雲不現。二皇子所住的玉蘭軒縱酒笙歌,美人腰肢如晃,二皇子被勸著喝了幾杯,不勝酒力。
開始胡言亂語:「這三弟真是……竟然真的將這等好東西贈予我,實在是愚鈍至極。難不成他想收買我?」
二皇子生母乃賢妃,母家背景不差,又是長子,皇后又無所出,他日後倒是極有可能榮登大寶。
隨侍的舞姬賣力地扭動腰肢,笑聲如銀鈴一般,「二殿下,再來一杯吧。」
二皇子接過酒,又飲盡一杯。「來,美人,再喝一杯吧。」
他起身去攬美人腰,美人腰肢一閃,卻閃到一邊去了。
「殿下,你別心急嘛。」被他所追的那名舞姬彎下腰叼住一粒葡萄,媚眼如絲,送到他身前。
他正要接過,忽然眼前的美人變成了森森白骨。
二皇子自凳子上驚起,呼吸粗重,不可置信看著面前的人。他揉著眼睛,再定睛一看,森森白骨又變成了美人。
美人看他一驚一乍,舞姬身份低微,畢竟害怕出事,忙不迭詢問:「殿下怎麼了?」
二皇子搖頭,心已經有些慌:「沒事……看花了眼,來接著喝。」
舞姬將酒遞上,二皇子摸著酒杯,又摸著她膚如凝脂的手,正預備做些什麼,忽然間眼前又變成一副白骨。
他一把推開舞姬,舞姬跌倒在地,全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殿下……」她手肘撐著身子,順勢撒嬌,意欲要李成堅扶她起來,「扶一下妾吧。」
她一抬頭,便看見二皇子雙目通紅,面目猙獰地喘著粗氣。這模樣叫人害怕極了,舞姬後退了一步,轉身想跑,卻被抓住手腳。
她的脖子被人掐住,臉上脹紅,直到變成青紫。原本還能掙扎的腿,也逐漸失去了支撐,耷拉著。
二皇子拋開她,哈哈大笑,他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他要去做什麼呢?
二皇子大步邁出門,瞧見鐵架上自己的佩劍。那是父皇賞賜給他的生辰禮,削鐵如泥。他的世界在旋轉,頭在隱隱作痛,他想,要做什麼呢?
他不知道。
李成堅一把握住了劍柄,好像心安下來。他提著劍,劈開宮門,見到人就砍。
這一夜,玉蘭軒血流成河,慘叫連連。
宮人們還未反應過來發生什麼,便已經殞命,難得有人逃出去啟稟賢妃。
這麼大的陣仗,如何能不引人注意。賢妃一聽,便帶著人往玉蘭軒去,一面還不忘派人去請皇帝。
皇帝早就歇下了,新近收的美人很合心意,被吵醒的時候頗為不滿。他對那些兒子們並不算上心,可畢竟擔著個父皇的責任,還是不得不起身去瞧瞧發生了什麼。
等人到玉蘭軒的時候,已經橫屍許多,血流成河。場面太過血腥,賢妃當場便嘔吐出來,不過仍舊記得她的兒子,也是她的籌碼。
「快,二皇子呢?找到二皇子了嗎?」
賢妃派人去找李成堅,在滿地的血污之中,找到了他的頭。
是用他自己那把削鐵如泥的劍砍下來的,傷口平整。
李成堅的眼睛還睜大著,似乎要掉出來。他的嘴巴微微張著,露出些模糊的血肉。那不是他的血肉,是別人的。
他的身體倒在另一邊,手中還攥著那個錦囊。錦囊之中,那一節指骨後來被四皇子的生母指認,是屬於四皇子的。四皇子天生小指骨外翻。還有那張平安符,竟然是三皇子身上割下來的皮。上面還有一顆痣,四皇子的生母認得,當場便哭暈過去。賢妃早就暈過去了,在聽聞這消息的時候,再一次暈了過去。
在李成堅尚且清醒的時候,他認出了這是他四弟的痣。他好像明白了什麼,但再也不會有機會說話了。
那是宮內一角。
這世上向來是幾家歡喜幾家愁,有人熱鬧,也有人安靜睡覺。
李成暄已經坐了很久,榻上的初雪安靜的地睡著,睡顏安寧。她睡著的時候,並沒有特別多的表情,不如醒著的時候生動活潑。但是另一種的沉靜。
李成暄沒出聲,安靜地坐著,看著她。
他看著初雪的臉,腦子裡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他如此舉動,會不會嚇到人。
也許她會覺得,他是個瘋子。還有可能會覺得,他有什麼問題。她也許再也不會親近他,會從中窺見一角,他是如何的瘋狂,從而遠離自己。
不,也許不會,她才只有十歲,其實並不明白。
李成暄在心裡幾次否定,又幾次肯定。他心情有些波動。
屋裡的燈總是要留一盞的,阿雪怕黑。李成暄輕手輕腳地起身,正預備離開。
這時候榻上的人醒來,初雪揉了揉眼睛,忽然出聲喚他:「暄哥哥。」
李成暄的心震顫一下,他轉過身,看著初雪,把所有複雜的神色都藏在背後,只剩下那副虛偽的溫柔。
「嗯。」李成暄定在原地,應了一句。
初雪撐起身,拍了拍自己身邊的空處:「你做噩夢了嗎?」
她以自己淺薄的人生經驗來理解李成暄的行動,她擅長如此。
李成暄笑了聲,點頭:「嗯。」
他在初雪身邊坐下,期待她下一句會說什麼。
此時此刻,她好像那魚鉤上的餌,驅使著他往前走下一步。下一步又下一步,步步都帶著期待,期待中夾雜著惶恐,這種心情酸而爽,甚至使人有種愉悅感。
「我把阿雪吵醒了嗎?」李成暄聲音輕柔,在這夜裡,也能安撫人心。
初雪一歪頭,抱住他的胳膊,把頭埋在他臂彎里。她笑起來,杏眼變得微微萬出一個弧度,像飽滿的月牙。
「別怕,噩夢都是假的。」初雪抬頭,笑吟吟地望他。
李成暄最喜歡她的眼睛,他點頭:「嗯,是假的。」
但有些噩夢是真的,是重複人這一生的痛苦而造就的,那些痛苦折磨著當時的自己,又在多年之後,重新折磨著現在的自己。m.
這其中的道理,初雪是不會明白的。她在父母雙亡之後,讓自己變得遲鈍,不去發覺諸多事情。
初雪用下巴蹭著他的胳膊,她夜半醒來,還有些困困的,眼睛很快地變得眯倦。不過仍舊強撐著精神,沒說幾句,又開始重複這一過程。
最後還是撐不住,在他臂彎里睡過去。
李成暄替她蓋好被子,看著她的臉想,竟然是這樣的。
她還是會說,別怕啊。
李成暄笑了聲,悄無聲息地從旁邊退出去。他回到自己宮中的途中,瞧見了皇帝的儀仗。
有一瞬間,他低頭看自己的手。
「你去打盆水來。」李成暄吩咐旁邊的宮女。
宮女應聲而去,很快端了一盆水來。
「下去吧。」
殿內安靜,內里沒人伺候,李成暄不喜歡。他坐下,鄭重地把袍子粒好,把袖子擼上去,每一個動作都那麼正經而規矩。
待準備工作結束,把手浸入銅盆之中。熱水沒過手背,淹沒他修長分明的手指。
塗上香胰,用方帕仔細擦拭。
還是黑的。
是了,他這個人從頭到腳沒一處不是黑的。
洗不幹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