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誠意
夜裡忽然落雨。
黃昏時候,便瞧見天邊黑壓壓的,像要落雨。初雪撐著腮,才看著呢,便潑水似的落起雨來。
雲芷和雨若都不在,初雪把窗扉合上,連雨聲也隔去一些。
又一會兒,雲芷進門來,端著新煎的葯。葯碗用空碗蓋著,雲芷拿下空碗,摸了摸碗壁,還是熱的,鬆了口氣。
雲芷將葯碗置於榻上小桌,這才空出手去拍頭髮上的雨絲。
初雪沉默寡言,拿起葯碗攪弄一番,藥味夾雜著苦,撲入鼻腔。她無端記起白日里那個吻。
一時臉紅。
可隨後又嘆氣,懊惱也有,糾結更不少……從那之後,她便一直陷入一種矛盾的境地。
那時李成暄尚在江都,左右不在身邊,也不怕見到。只在偶爾,想起他的時候,他寫信回來的時候……
可日子過得這樣快,一眨眼,李成暄便回來了。
她分明做過了無數的心理建設,腦內演練過無數回,可是……
真站在他面前,根本潰不成軍。
初雪一個勁兒攪弄著碗里的葯,一旁的雲芷看不下去,小聲問:「郡主是怕葯苦么?雨若特意甜了三大勺糖,定然不苦的。」
初雪如夢初醒,疲憊地搖頭,端起碗,連勺子都沒用,悶了小半碗。
雲芷驚道:「郡主怎麼變得這麼利落了?」
從前她喝葯可是苦著臉,一點也不願意的。
雖說放了糖,可甜味與苦味並不能完美調和,反而怪怪的,又甜又苦。初雪皺著眉頭,又飲了一大杯茶水,把那味道壓下去。
才苦著臉道:「雨若呢?」
雲芷搖頭,「方才看見她在小廚房,後來便沒見過了,按說也該過來了。」
初雪隱隱覺得不大對勁,但沒細想,拿過旁邊的書卷打發時間。
雲芷起身去收拾旁處,收拾到太子殿下送的禮盒,被放置在外頭。她問初雪:「郡主,這可要收起來?」
初雪看著那玩意兒發了片刻的愣,點頭:「收起來吧。」
雲芷點頭,將東西收到架子上。
不知不覺,又過去小半個時辰。
雨若還未來,初雪放下書,忽然間福至心靈,驚恐萬狀。
「雲芷,你給我找把傘來。」她聲音因激動而太過顫抖,甚至有些破音。
雲芷被嚇到,忙不迭去尋傘,見初雪要出門,便打算跟著她出去。
被初雪攔住,「我去一趟紫宸殿,我一個人去。」
雲芷有些疑慮,「可是郡主……這下著大雨,你一個人,我如何放心?」
初雪搖頭,態度堅決:「我一個人就可以。」
說罷,她轉身衝進了雨幕之中。
雲芷看著,總覺得心中不安。轉念又安慰自己,郡主是去太子殿下那兒,想必殿下會多加照拂。
***
紫宸殿中。
雨若被挾住手腳,下巴被挑起來,有些驚恐地望著上頭的人。
李成暄看著她的臉,面無表情,甚至帶些陰森,「你知道什麼?最好如實告訴孤。」
雨若行動受阻,又被這氣勢壓迫住,咬牙道:「殿下如此欺瞞郡主,不覺得有愧飽讀的聖賢之書嗎?」
李成暄饒有興味瞧著她,重複她所說的話:「欺瞞?」
他輕揉著大拇指,低著頭,目光落在那半截燈燭照出的影子上。
輕聲嘆息:「你和她說了什麼?」
影子驀地跳動一下,雨若情緒有些激動:「郡主那樣地信任你,依賴你,殿下卻顛倒是非黑白,把郡主教得……」
她說不出口。
她自郡主入宮,便一直伺候在側。郡主剛來的時候,遭受失去雙親之苦,整個人陰惻惻地,沉默寡言。這麼些年,性子也始終是沉靜軟弱。她無所依仗,在這宮裡受了多少罪,雨若都看在眼裡。後來殿下出現,倒是活潑多了。她原還覺得太子是個好人,如今想來,卻是瞎了眼。
雨若眸光似箭,怨恨昭然。
李成暄毫無所謂,輕輕咋舌,又繼續問下去:「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在我走的這四個月,還發生過什麼?你最好認真回憶一遍。」
李成暄抬眸,與她視線相對,唇邊還含著笑意,眼神卻如寒冰。
有那麼一瞬間,雨若覺得自己死期將至。她想起宮裡對這位太子的所有稱讚,一瞬間覺得封閉。
雨若冷笑一聲,拒不合作。
李成暄給了柳七一個眼神,柳七會意,當即上前來。
柳七勸道:「雨若姑娘,殿下只是想知道郡主發生了什麼,你最好還是如實相告,免得受皮肉之苦。」
雨若看著柳七,手上傳來的疼痛,讓她不可控制地顫抖起來。那一刻,對於生的渴望還是讓她開了口:「……沒有。」
雨若聲音很低,吞咽一聲,「只有六月中那一日,下著大雨,郡主從皇後宮里淋著雨回來,像丟了魂兒似的,一句話也不說。後來我問郡主,郡主說,回來的路上被一隻黑貓嚇到。除此之外,便沒什麼稀奇事。」
柳七鬆了手,雨若跌坐在地上,大口喘著氣,像一條誤入岸上的魚。
李成暄上前一步,繼續問:「那你是如何知道的?」
他在雨若身前蹲下,握住她的下巴。
雨若被迫望著他,只覺得他像是地獄走出來的惡鬼。
燈燭又跳動幾下,雨若望著李成暄的眼睛,打了個寒顫,如實交代:「那日郡主起晚了,我推門進去,不小心看見了……」
她閉著眼,回憶起那一日的場景,直到今日,仍舊讓她難以忘記。
那是六月的一個早晨,天很熱,暑氣籠罩著整個人間,日頭剛照進屋子,便已經炎熱難當。甘露殿那些小奴才,膽子都大得很,一點不把郡主放在眼裡,伺候也怠惰得很。
那日她與雲芷去叫郡主起床,敲了幾次門,郡主都慵懶地應著,不肯起。
後來想起來,這場景其實發生過很多次。郡主聲音悶悶的,又透著些懶,甚至聽得人酥酥麻麻的。
可郡主平日乖巧懂事,她們無論如何也不會多想。
雨若自然也沒多想,不過那日她去問了幾次,覺得不能再讓郡主賴床下去。便又敲了一次門,這一回郡主甚至沒應聲,雨若搖搖頭,兀自推開門。
幔帳落著,但透得很,掩不住初雪曼妙的身姿,她呼吸有些重,沉浸其中,壓根沒有發現雨若進來。
雨若如遭雷劈,不可置信看著初雪。
初雪咬著唇,輕哼了聲,頭髮灑落在枕上,雙目失神。
直到再睜開眼,才發現站在一旁的雨若。
初雪驚呼一聲,連忙扯過被子遮住自己,驚慌失措,結結巴巴,「雨……雨若,你何時進來的?」
雨若噗通一聲,跪在她床邊,以一種惶恐的語氣:「郡主,你在做什麼?你如何能做這種事?是誰教壞你的?」
她語氣之重,彷彿她方才不是在取悅自己,而是殺了個人。
初雪也慌張起來,「雨若……我……」
雨若不給她說話的機會,又兀自悔恨了一通,甚至哭出來。
初雪想反駁她,她又沒做錯什麼。
可雨若忽然放聲大哭,讓她把話咽了回去。她懷揣著一種被審判的心情,被雨若伺候著洗漱,尤其替她凈了手。
回憶恍然而過,雨若憤憤:「殿下只怕別有用心吧。」
李成暄聞言,竟輕笑了聲,又使了個眼色給柳七。
柳七會意,當即一個手刀,劈在雨若後頸。雨若悶哼一聲,栽倒在地。
柳七低頭詢問李成暄:「殿下,人該如何處置?」
李成暄撫摸著指骨,手掌向內,往外一揮手。
柳七遲疑:「殿下,這畢竟是郡主的人。」
李成暄又笑一聲,輕蔑地看向地上的雨若:「你當她多護主?還沒把她怎麼樣呢,已經把人賣了。若是日後再有旁人相挾,定然是個隱患。」
柳七默然,將人扛在肩頭,便要出去。
說時遲那時快,殿門嘩啦一聲被人推開,攜著外頭雨絲一道,急匆匆地闖進殿內。
柳七護主,當即做好防備姿態,待看清來人後,才鬆懈下來。
初雪肩頭濕了一半,頭髮也淋了些雨,還氣喘吁吁的。她望向李成暄,急切道:「別殺雨若。」
視線一轉,看向柳七肩頭昏迷的人,略吐出一口氣。
還好,還好。
她背過身,將門關上,吸了口氣,重複:「你不要殺雨若,放她出宮,可以放她出宮,反正皇宮宮牆這麼高,她也回不來了。留她命吧,暄哥哥,求你了。」
她走近柳七,示意他把人放下來。
柳七看向李成暄,得他手勢后,將人放下。初雪仔細看了遍雨若,柳七解釋道:「郡主放心,人只是暫時昏迷。」
初雪一腔委屈,在來的路上,雨珠打在她臉上,地上積水,深一腳淺一腳的,她雖說不算多麼嬌慣,仍舊行進艱難。從小到大,她一旦做不成某事,或者某事做得艱難,便覺得委屈巴巴。
這會兒看著雨若的臉,自己渾身又濕噠噠的,好不舒服,便低著頭,無聲落淚。
李成暄道:「我都沒把她怎麼樣,她便招出你所有事。可見日後也能反水。」
初雪聽他這解釋,沒說話。
李成暄就是這樣的人,歪理一大堆,偏還字字句句都有道理似的。
見她如此,李成暄又嘆氣,這是妥協了。
李成暄這輩子,做得最多的妥協,便在初雪身上。
「阿雪,求我得有求我的誠意,你說是不是?」
「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