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第 16 章
臨近晌午,日頭越來越曬,即便是溪水旁,溫度也逐漸高了起來,硯奴還在睡,鼻尖沁出細細的汗珠也毫無察覺,只是眉頭又不知不覺皺了起來。
趙樂瑩不捨得叫醒他,便想撿個樹葉給他扇風,可又怕樹葉下有蟲,正猶豫時,一扭頭看到溪流下游有一個男子,正一手拿著空魚簍一手拿著釣魚竿,垂頭喪氣地朝這邊走來。
他正沉浸在一上午一無所獲的失落里,沒有注意到上游也有人,等看到趙樂瑩時,已經快走到她面前了。
他嚇了一跳,拿著滿滿當當的東西就要下跪,只是剛一動,趙樂瑩便對他做了個『噓』的手勢,示意他不必行禮,他愣了一下,遲疑地站直了。
趙樂瑩看了眼還在睡的硯奴,輕手輕腳地走到這人面前,正要說話,突然覺得他長得眼熟,想了半天才想起來,這位是永樂侯的第三子葉儉,前幾年見過幾面,聽說無心科舉喜好山水,是個與世無爭又膽怯的性子。
而他父親永樂侯已經賦閑多年,遠離朝堂又深得皇帝信任,若無意外必將榮寵一生。
沒想到眾人都聚在一起時,他竟然在這裡釣魚。趙樂瑩眼底閃過一絲笑意,壓低了聲音吩咐:「你去給本宮撿片樹葉來。」
「……啊?」
「要葉片韌些的,最好別太小,蟲爬過的不要。」趙樂瑩繼續道。
葉儉總算回神:「殿、殿下要樹葉?」
「嗯。」趙樂瑩答應著,已經蹙起了眉頭,顯然是在嫌他不夠機靈。
葉儉連連答應,扭頭就往樹林里走。
「……魚簍魚竿放下,你都拿著怎麼成。」趙樂瑩無奈。永樂侯人精一樣,怎麼生個兒子這般蠢笨。
葉儉也覺難堪,紅著臉將東西都放下,跑到樹林子旁邊開始專心挑葉子。趙樂瑩踮著腳尖盯著,一看到他把手伸向那些不成樣子的樹葉,不等他撿起來便直接拒絕。
葉儉被她挑得頭都大了,卻也只能認命地在一地落葉中選。趙樂瑩何嘗不後悔,早知幫忙的手腳這般笨,她還不如冒著遇見蟲子的危險自己找。
日頭越升越高,周遭越來越熱,旁邊又有個身份高貴的長公主監工,葉儉汗都要下來了,總算挑了個還算像樣的,他趕緊拿到趙樂瑩面前:「殿下,這個還成么?」
趙樂瑩微微頷首,從他手中接過樹葉,轉身便要往硯奴身邊走,結果一回頭,就猝不及防對上他沉靜的視線。
趙樂瑩愣了一下,見他手中還攥著自己的帕子,眼底清明一片,便笑著問:「何時醒的?」
硯奴起身,徑直朝她走去,高大強壯的身軀如一座小山,無形中透著巨大的壓迫感,看著他迎面走來的葉儉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視線慌亂地落在地上。
「早就醒了,見殿下玩得高興,便沒敢打擾。」硯奴沉聲答完,視線轉向她身後的葉儉。
細皮嫩肉、唇紅齒白,秀氣而不女氣,是殿下喜歡的模樣,不過一看就是個無聊的人,殿下更喜歡模樣好會來事的。
「本宮哪裡是玩……」趙樂瑩哭笑不得,想將手裡的樹葉扔了,又想起葉儉還在,當著他的面扔不合適,還是先支開他再說。
這般想著,她和顏悅色地回頭:「已經晌午了,本宮回別院用膳,就不叨擾葉公子了。」
「殿下客氣,小的也該回去了。」葉儉趕緊回答。
趙樂瑩唇角的笑一僵:「這麼巧,那便同行吧。」
「是!」葉儉急忙答應。
……榆木腦袋。趙樂瑩無言一瞬,轉身便往來時路走,葉儉猶豫一下正要跟上,突然被硯奴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頓時嚇得不敢動了,一直到二人走出很遠,才小心翼翼地跟了過去。
回別院的路只有一條,身後又跟著個小尾巴,趙樂瑩捏著手裡的樹葉,丟也不是拿也不是,一片不大的葉子,被她捏來揉去攥在手心。
這一幕落在硯奴眼中,便成了她對這片葉子愛不釋手,可樹葉就是普通的樹葉,山林里落了厚厚一地,想要就多得是,怎就這片葉子得了她的青眼?
想起方才葉儉一腦門汗拿著樹葉朝她跑去的樣子,硯奴抿起唇,心裡一陣翻湧,酸澀的氣息直衝腦門,骨頭都要被這酸氣腐蝕。
「殿下,卑職幫您拿著。」他終於忍不住開口。
趙樂瑩自然求之不得,立刻將葉子交給了他。
硯奴眉眼略微舒展,趁她不備時回頭看了葉儉一眼,雖然眼神平靜,卻也足夠叫人感覺到威脅和挑釁。
葉儉:「……」他哪裡得罪這位大爺了?
硯侍衛的心思太難猜,他惹不起但躲得起,一進庭院,葉儉便趕緊找個借口溜了。
趙樂瑩看著他落荒而逃的背影,一臉莫名地看向硯奴:「本宮很嚇人嗎?」
「沒有,是他膽子小,」硯奴默默將葉子背在身後,以防她會突然討要,說完還不忘踩一腳,「不像個男人。」
趙樂瑩沒將他的話放在心上,笑笑便去用膳了,硯奴這才將葉子拿出來,盯著看了許久后,面無表情地撕碎扔在地上,冷著臉朝屋裡走去。
半刻鐘后,他又折了回來,將地上的碎葉收好,到牆角挖了個坑埋起來,確保無人能看出后才轉身離開。
他做這一切的時候,趙樂瑩正在用膳,昨日那條蟲子的陰影還在,她還是只吃了幾口便放下了。
「殿下,再用一些吧。」憐春著急。
趙樂瑩微微搖頭:「不餓。」
「殿下……」
「將飯菜撤了吧,本宮想歇息片刻。」趙樂瑩打斷她。
憐春見她固執,半晌只好答應,憂心忡忡地叫人將飯菜撤了。
硯奴一直守在門外,看到飯菜幾乎原封不動,頓時皺起眉頭。
「殿下實在沒胃口。」憐春嘆息。
硯奴抿了抿唇,轉身就要走。
「你幹什麼去?」憐春急忙問。
「無事。」
硯奴說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憐春總覺得他要闖禍,見自己叫不住他,便急忙回屋裡去,本想請趙樂瑩把人召回來,結果一進門,就看到她睡得正香。
憐春無奈,只好輕手輕腳地從外面關上房門。
趙樂瑩一直睡到傍晚時分才醒,躺在床上懶洋洋的不肯動。憐春進來時,便看到她倚著枕頭髮呆,不由得輕笑一聲:「殿下可算醒了,林少爺等候您多時了。」
「他?」趙樂瑩揚眉。
「是呀,就在院子里坐著呢。」憐春答道。
趙樂瑩聞言沒再賴床,簡單梳洗一番后便出去了。
林點星確實等了很久,一看到她便忍不住抱怨:「怎麼睡這麼久,我還以為你昏過去了。」
趙樂瑩斜了他一眼:「怎想起尋我來了?」
「明日就該回京了,你來了兩日什麼都沒玩,我這心裡實在過意不去,今晚有篝火烤肉,說什麼也要帶你去玩玩,你可千萬別拒絕。」林點星笑嘻嘻道。
趙樂瑩興緻不高,張口便要拒絕,林點星看出她的意思,急忙打斷:「去吧去吧,寧茵不去,不會擾了你的興緻。」
「她不去?」趙樂瑩確實有些驚訝。這丫頭平時被拘得厲害,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嚇高燒了都不肯回宮,今晚的熱鬧怎會輕易錯過?
看出她的疑問,林點星幸災樂禍地笑了:「也是她倒霉,下午時同人一起去山林遊玩,結果遇上一條長蟲,本來驚悸之症就沒好,這麼一嚇又昏了,今晚說什麼也沒力氣來了。」
趙樂瑩:「……那是挺倒霉的。」
話音未落,硯奴從外面走進來,一看到林點星頓時蹙起眉頭,回護一般走到趙樂瑩身側。
趙樂瑩的視線從他出現便一直在他身上,直到他走到自己旁邊,心裡才升起一個奇異的念頭。
「你來嗎?」林點星與硯奴一向相看兩厭,見他回來了,便不願在這裡多待。
趙樂瑩回神,見他一臉殷切,細想這兩天自己確實有些掃興,於是頷首答應:「去。」
林點星頓時高興了,說了時間地點之後才離開。
硯奴木著臉,看著他的背影消失,一低頭就對上趙樂瑩若有所思的眼神。
突然有點心虛。
他眼眸微動,一本正經地轉身要走。
「回來。」趙樂瑩尾音拉長。
硯奴沉默一瞬,默默退了回來。
「是你乾的?」趙樂瑩沒頭沒尾地問。
硯奴板起臉:「她害殿下吃不下飯。」
趙樂瑩:「……」她就知道是他乾的!
「殿下若還食不下咽,卑職今晚繼續嚇她。」硯奴目光沉沉,顯然已經有了決定。
「……好男不跟女斗,你一個大男人,動不動嚇唬小姑娘,是不是太沒氣量了?」趙樂瑩無語教訓,「還用蛇嚇唬,你是怎麼想的?」
「長蟲也是蟲。」硯奴梗著脖子不為所動。
……蟲個屁。趙樂瑩差點說粗話,見他一副死犟死犟的德行,心想為了不把大灃唯一的公主嚇死,她今晚必須要多用些飯菜了。
林點星說的地點在山裡一處斷崖上,地方開闊平攤,方圓一里都沒有草木,是個玩樂的好去處。
趙樂瑩到時,篝火已經架起,旁邊的下人正在烤肉,旁邊是廚子現做吃食,不遠處圍著篝火擺了一圈的矮桌,桌上都空空蕩蕩,顯然是自吃自取,一切隨心。
她一到,所有人都起身行禮。
「免禮平身,今日沒那麼多規矩,都不必拘束。」趙樂瑩噙著笑道。
她出來時懶得梳妝,一頭烏髮只用一根明珠發簪別著,面上不施粉黛,只塗了淺淺一層口脂,看起來比先前多了一分平易近人。
但明眸善睞,頗有清水出芙蓉的味道。
來遊玩的大多是未婚少年郎,正是春心萌動時,哪怕她轉身到角落坐下,視線也總忍不住落在她身上。趙樂瑩渾然不覺,只低著頭同林點星說話,倒是硯奴面無表情,往前一步擋住了所有視線。
他跟個殺神一樣,往那一站就散發無形的壓力,誰還敢往這邊看。
「……這傢伙就該上戰場殺敵,做個大將軍才對,做什麼侍衛啊。」林點星看了眼他的背影,小聲同趙樂瑩吐槽。
趙樂瑩假裝沒聽出他的嘲諷,笑眯眯地點頭:「你說得不錯,我家硯奴確實有大將之風。」
「……懶得同你說。」林點星斜了她一眼,果斷加入前方擲骰子的陣營了。
他一走,硯奴立刻回頭:「殿下想吃些什麼,卑職去幫你拿。」
趙樂瑩不太有胃口,想了一下道:「隨便取些什麼吧。」
硯奴點了點頭,取了十餘道她平日還算喜歡的菜過來。趙樂瑩勉強嘗了幾口,便不太想吃了。
硯奴看著她磨磨蹭蹭的樣子,眉頭漸漸蹙了起來,半晌,他低聲道:「殿下不想吃就別勉強了。」
趙樂瑩當即放下筷子。
硯奴見她一副對食物避之不及的樣子,頓時好笑又無奈:「殿下。」
「本宮真的不餓。」趙樂瑩嘆氣。
硯奴抿了抿唇,突然想起今日抓蛇時,在林子里見了酸棗,便想著去給她摘一些開胃。
「殿下,卑職出去一趟。」
「……你做什麼?」趙樂瑩警惕。
「不嚇唬人。」硯奴認真保證。
趙樂瑩這才放下心,點了點頭道:「儘早回來。」
硯奴應了一聲,轉身便離開了。
他一走,原本退縮的視線們又涌了過來,可到底懾於長公主殿下的威嚴,加上她的名聲狼藉,眾人只是心動,並不敢真的上前搭訕。這群人都是見過世面的子弟,即便心裡各種念頭,也極少擺在臉上,倒是他們之中的葉儉,動不動欲言又止地看向趙樂瑩,似乎有話要說。
趙樂瑩只當沒看出他的猶豫,平靜地看姑娘們在篝火旁胡鬧,許久之後唇角噙出一點笑意。
若先帝還在,她應當也同這群小姑娘一樣,在父親的庇護下無憂自在。
想起先帝,她眼底閃過一絲惆悵,愈發的沒有胃口。
一旁的葉儉磨蹭許久,終於小心翼翼地走了過來:「殿下可是胃口不好?」
「嗯?」趙樂瑩撩起眼皮,慵懶地看向他。
葉儉急忙表示:「小的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見美食當前,殿下一臉抗拒,恰好想到今日釣魚時摘了些酸棗,想獻給殿下開開胃。」
說著話,從荷包里掏出五個酸棗。
趙樂瑩看得清楚,他荷包里還有好幾個,這人獻個野果子,竟然都摳摳搜搜的。
她的視線太明顯,葉儉硬著頭皮開口:「……那些是給我娘的。」
言外之意是只能分你五個。
趙樂瑩無言片刻:「既然是給侯夫人的,這五個你也拿回去吧。」
「殿下可是擔心小的下毒?」葉儉有些著急。
趙樂瑩訝然,沒想到他還有幾分聰慧,竟能看出自己的本意,莫非是自己小瞧他了?
「這酸棗開胃甚好,殿下若是疑心小的,小的願意證明,」葉儉說著,將五個酸棗一個咬了一口,酸得臉都扭曲了,「殿下這回信了嗎?」
……沒小瞧他,就是個腦子有問題的。趙樂瑩看著他皺巴巴的臉無言片刻,最後看在他爹的面子上,勉為其難地點了點桌子:「放下吧。」
「是。」葉儉將酸棗擺在了桌子上,高興地離開了。
趙樂瑩盯著五個被咬過的酸棗看了半天,倍感荒唐地笑了。
從葉儉朝她走去、便已經回來的硯奴,清晰地看到了她臉上的笑,攥在手中的野果突然像燒透的碳石,灼得他手心疼得發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