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窗外是一片濃郁的暮色。

狹窄的房間，天花板的角落裡的蛛網上掛著乾癟的蟲屍，泛黃的壁紙上殘留著點點污漬。

在這個勉強能算是一個標間的住所中，能被稱為電器的，只有床頭柜上那盞昏暗的檯燈。

此刻檯燈邊的床沿上坐著一個穿著硃紅色上衣的人，她的雙手按著自己的臉——具體來說，是按住了右眼的位置。

房間內沒有強烈的光源，也沒有飛舞的灰塵，程亭羽卻再一次感到了右眼處奇怪的刺痛。

飛蟲在空氣中盤旋，發出嗡鳴的振翅聲，細碎的輕響在她耳邊繚繞。

「咚、咚、咚。」

門外忽然傳來了三下敲擊聲。

片刻后，似乎是意識到門內住客沒有給出反應的意思，門外的人又踏著遲緩的步伐，選擇了離開。

腳步聲遠去，程亭羽放下了按住眼睛的手，試著睜開。

——依照她的經驗，感覺到右眼處傳來奇怪疼痛的時候，睜開反倒會比閉合要好一些。

床沿前方，牆壁上掛著一麵塑料框鏡子，鏡中倒影出了程亭羽現在的模樣。

在無人窺探的昏暗處，鏡中的影像輕輕搖曳起來。

【姓名：程亭羽】

【能力：[*不穩定*][*解析錯誤*][*無法顯示*]】

【狀態：[*不穩定*]】

【冷卻期：0】

鏡子表面毫無徵兆地出現了雪花屏那樣的閃爍感，一行行似乎是文字說明的東西在程亭羽的鏡中倒影邊飛速刷新又消失，快得讓人根本來不及捕捉詳細內容。

程亭羽當然也沒能看清，因為在同一時間，她眼睛的疼痛陡然加劇，過了大約十秒后，才逐漸變得輕微。

她緊緊攥著拳頭，手背上浮出了青筋，等到刺痛平息，後背上已經滲出了一層冷汗。

程亭羽覺得，剛剛自己似乎產生了某種幻覺。

從穿越到現在，她一直在被幻覺包圍。

一隻白色的飛蛾陡然在燈泡上撞出了一團電火花，隨後跌落下來，燒灼后的焦味瀰漫於空氣當中。

程亭羽緩緩放下手，從床沿上站起，打開門，隨後帶點無奈地聳了聳肩，端起被放在門外的物品。

剛剛的人是旅店的侍應生，對方送來的是今天的報紙跟食物。

程亭羽把托盤端進房門，發現報紙邊上多了一張便簽紙。

「所需物資及前往F0631市的車票已成功購得，相關貨幣已完成兌換與充值，請及時前往櫃檯領取。

又，您待在房間內的時間已經超過192小時，如需更換住所，請去前台登記。」

程亭羽不是很能理解這句話里的含義，這也很正常，畢竟距離她穿越到這個世界，也還不到兩天。

——作為一個穿越前正忙著找工作為應屆生，程亭羽萬萬沒想到，自己居然會通過如此玄幻的方式脫離掉應屆生的身份，一步踏入社會。

程亭羽剛穿過來的時候就照過鏡子，發現自己現在的長相與穿越前相比沒有太大差別，只是年長了兩歲，她從房間內的物品中找到了類似於身份證的東西，上面的名字也是「程亭羽」，出生日期則是3771年，旅館送來的報紙上則對當前日期做了準確的標註，今天是3796年8月16日。

在確認了自身信息之後，程亭羽略覺悲傷地領悟了一件事——至少在同名容易引起穿越這一點上，網路小說沒有忽悠自己。

房間里的行李不多，除了身份證之外，程亭羽只找到了幾件換洗的衣服、一隻錢包跟一本書。

書籍的名字叫做《近代歷史發展》。

這本書的書頁略顯毛躁，有著明顯的閱讀痕迹，不過整體被保存得很好，沒有絲毫破損痕迹，也沒有任何額外的標註，只在「百年靜默」那一章前面夾了一隻印有三行字的書籤。

程亭羽在心中默默念著「百年靜默」四個字，目光中掠過一絲不解。

她耐心地翻看，很快找到了自己需要了解的內容。

「……距今六百餘年前，大約公元3155年，這顆星球上出現了一次規模極大的奇異自然現象，一開始是自然節氣的混亂，隨後是太陽停止升起，接著動物的行為變得獃滯遲緩，植物也停止了生長發育，而給了當時人們致命一擊的，是電子設備的失靈，因此，人類的活動範圍被迫大幅收縮。

「異常現象一直持續了一個世紀才有所緩解，後世人將之稱為『百年靜默』。」

從《近代歷史記錄》提到的內容看，「百年靜默」對人類文明造成了無可挽回的傷害，程亭羽印象中的高科技物品大部分已經消失，其中甚至包括智能手機，缺乏聯絡手段的倖存者十分惶恐，幸好人類歷史留下了足夠的可參考案例——在確定電子設備無法使用后沒多久，狼煙就被重新派上了用場。

雖然電子設備無法使用，但六百年前的人類依舊用心保存下了各種書籍，等大靜默時期過去，殘存的人們便以各種安全區為基礎，重建了城市，在大地上再度燃起文明的火光，其中許多城市還沿用了當時安全區的編號，F0631市就是其中之一。

不過有著穩定秩序的大城市數量並不多，更多的是一些不太正規的「集市」。

很多人將大城市稱為城區，而集市以及各類更廣袤的區域則被稱為荒蕪區。

程亭羽現在所住的旅館就位於一個集市當中，幸好這個集市離F0631市不遠，所以安全性相對有所保障。

夾在書頁當中的書籤上印著三句程亭羽現在還不是特別能理解的話——「攻略副本守則一，放棄邏輯；守則二，人類未必值得信任，副本比人類更不值得信任；守則三，玩家需要知道自己的名字」。

看了一會書，程亭羽嘆了口氣，把書頁合起，不太感興趣地開始用餐。

她穿越來那會是午飯時分，此刻對旅館的伙食水準已經有了充分的了解——被送上門的晚飯有葷有素，菜肴配置跟此前完全一致，統共只有三樣，即：口感粗糲的饅頭、一小碟青菜以及一片應該是充當了葷菜角色的鹹肉。

房間內的牆壁上貼有旅館服務時間，早餐六點，午餐十一點，晚餐十八點，旅客如果需要送餐上門可以預約，夜晚二十一點到第二天凌晨三點之間，旅店不提供任何服務。

如今時間還寬裕，程亭羽決定去一趟一樓，先把紙條上寫的車票給拿回來。

旅店的裝修充滿著懷舊感，程亭羽踩著吱呀作響的樓梯下到了一層，前廳里空曠到讓人忍不住為該旅店的營收狀況擔憂，此刻甚至只有一個十七八歲左右年輕服務員懶懶地坐在櫃檯後面翻報紙，她有著一頭毛糙的頭髮，以及略深的膚色，等客人走到櫃檯的時候，才打開抽屜，熟練地取出了一張金屬質地的卡片。

「這是你的車票，領取完畢后需要簽名，下車后也不要遺棄車票，在F0631市，它可以當做臨時身份證明跟銀行卡使用。」前台服務員看了程亭羽一眼，隨口問了一句，「我記得你的冷卻期已經快到了吧，真不打算更換一下居住地點？」

聽到「冷卻期」三個字的時候，程亭羽的表情不甚明顯地動了一下。

這同樣是一個她不太能理解的辭彙。

程亭羽刻意皺了下眉，神色苦惱地說：「我也在考慮這件事。」

旅店服務員想了想道：「要不然給你把房間換到其它分店那裡？雖然我們都不是玩家，但普通人長期停留在一個地方，也很容易觸發副本。」

程亭羽轉著手上的車票，掃了眼上頭的發車日期，發現是八月十八號，於是笑道：「不過再過兩天，我就能夠上車……」

作為一個剛畢業還沒來得及踏進社會這個大染缸的普通畢業生，她的社交能力十分一般，幸好作為旅店前台的服務員有著足夠的健談屬性，幾句話就幫程亭羽補全了書本上沒寫的世界觀。

「那也是，車站距離旅店超過五千米，只要上車就等於更換地點了，不過你不是原住民，要去也只能去外城區，保險起見，還是找個安全副本刷一下身上的冷卻期比較好。」

旅店服務員絮絮叨叨往下講，讓程亭羽自己當前生存環境有了基本的了解。

從百年靜默時期開始，人類聚集地就經常會出現一些被稱為副本的異空間，同時也出現了擁有特殊能力的人，這些人被稱為玩家。

副本大概率會在人類聚集之地出現，越混亂的地方，出現副本的概率越高，在當前區域中滯留時間越長觸發副本概率越高，玩家觸發副本的概率比普通人高，不過人們也逐漸發現，只要成功攻破過一次副本，那麼至少一段時間內便很難觸發新副本，這段時間也被稱為冷卻期。

旅店前台的語氣裡帶著難以忽視的嚮往意味：「F0631市是個好地方，那裡的生活非常安定，很多人一輩子都不會進入副本……」她頓了一下，抬頭看著程亭羽，真誠道，「能買到車票不容易，希望你能在那麼安定下來，早日成為正式居民。」

程亭羽看了眼手上的車票，微笑：「借你吉言。」

對方的話改變了她的一些想法。

按照程亭羽的習慣，在初來乍到的情況下，比起四處亂跑，她更傾向於在原地待一段時間，熟悉一下情況再說。

根據旅店前台的話能判斷出，去往F0631的車票並不是隨便就能得到的東西，程亭羽也不曉得自己今後有沒有穿越回去的可能，萬一她浪費了車票后又喜提二次穿越，那實在有些對不起原主的積累。

經過交談，她也明白了便簽紙上那句提醒的意思。

旅店擔心她在自己的房間內停留太久，會觸發副本。

程亭羽：「周圍有安全副本嗎？」

旅店前台笑：「有人住的荒蕪區什麼副本都能找到，安全副本當然也有，不過都被人壟斷了，外人要去的話得付一大筆錢。」

程亭羽思索片刻，刻意道：「其實我覺得安全副本也不是那麼保險。」

旅店前台聞言，十分贊成地點頭：「畢竟根本沒有完全無害的副本，」又道，「要不今晚還是換地方住吧，我們是連鎖旅店，換房間的話不會太貴。」

程亭羽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點頭。

——如果不是那隻從房間里找到的錢包乾癟到過分的程度的話，她其實是想去安全副本里感受一下氛圍的。

旅店不止前台一個工作人員，見到客人同意換房，她喊了個初中生年紀的小工過來，把腰上的鑰匙扔給對方，自己去後面把車開過來，送程亭羽去另一家分店。

「你先在大廳里等一下。」

前台利索地跑去開車——雖然在程亭羽的印象里，對方還沒到該拿駕照的年齡，但顯然穿越后這個世界的居民在各種生活細節上要隨心所欲的多……

在對方去開車的時候，程亭羽也回了趟房間拿行李，她東西不多，五分鐘內就通通塞進了一個雙肩包當中，隨後背著包走下一樓。

這時已經快到七點，外頭不知何時已經飄起了霧一樣的綿綿細雨。

程亭羽抬頭看著天幕，隨後從大廳走了出去。

被喊來頂班的小工探頭：「客人，您要傘嗎？」

程亭羽微微搖了搖頭。

旅店外的能見度不高，風裡沁透著秋季的舒爽涼意，她隨意踱著步，略微往前走了一百米左右，隨意觀察著周圍的環境。

荒蕪區的集市有種無法遮掩的落後感，路面不夠平整，倔強的雜草從石頭縫中鑽了出來，還繪製著各種塗鴉。

四周光線昏暗，卻沒有削弱塗鴉的怪誕感，程亭羽低下頭，目光在一個白色的圓圈上掃過。

那些塗鴉看起來是由粉筆所畫，然而現在明明下著小雨，塗鴉的顏色卻依舊十分鮮艷。

程亭羽輕輕眨了下眼睛。

不知為何，之前那種乾澀刺痛的感覺再次出現了一瞬。

程亭羽定在原地，忽然間，她覺得光線彷彿被什麼東西吞沒了，四周一片漆黑，與此同時，腳下堅實的土地也變幻成了類似泥漿的觸感，那些泥漿迅速將程亭羽吞沒，她開始往下急速墜落。

「……！」

心跳十二次的間隙后，程亭羽一個踉蹌站穩，她先是驚異於自己居然好好站著也能原地摔，其次則是驚訝於她這具身體在摔落的過程中居然能保持平衡。

作為一個剛畢業還在找工作的普通大學生，程亭羽確信這不是她原來的能力，而是一種條件反射。

……自己這具身體到底是什麼來頭？

站穩之後，眼前的黑暗並未立刻散去，右眼處的刺痛感越來越嚴重，眼前出現了許多影影綽綽的扭曲輪廓，甚至還出現了幻聽，有一個細而尖銳的聲音在憤怒的叫喊：

「……如果你跟之前那些人一樣廢物，就不用回來！」

這句話彷彿銳利的長針，深深刺入了程亭羽的腦海。

她伸手用力抵著太陽穴，強行壓制住那種痛楚。

與此同時，周圍的能見度開始徐徐提升。

程亭羽忽有所覺，低頭看了一眼，發現她裝束髮生了改變，從之前的朱紅上衣黑色下褲變成了灰色的工裝，背上還背著一個包袱。

她此刻正站在一條道路的盡頭，周圍則是一種類似於幼兒園話劇表演般的簡陋童話風布景，身後是「森林」，身前是「村莊」，這些布景的色調太過怪誕，顯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詭異。

*

F0631市外城區，督察隊檔案室。

檔案室中存放著數量繁多的副本相關記錄，只要督察員等級達標，就必須前來進行閱讀學習，並保證閱讀期間，不將任何資料從檔案室中帶出。

一位準備去荒蕪區出外勤的督查衛疲憊地抻了個懶腰，放下了手中的檔案，檔案攤開的頁面上，顯示信息如下——

【編號：F0631-C-0019

危險等級：[已刪除]Common[更正為]Menace

狀態：[存在固定場所]、[可攜帶]、[非現實]

描述：通常以雨天塗鴉的形式出現，玩家站在塗鴉兩米以內保持至少三秒鐘靜默，普通人站在一米內保持十秒靜默，可以進入副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