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會議來客

F0631市中城區,橄欖樹街。

米泉安在中城區長大，成年後依照長輩的安排，順利進入督察隊,與其他同僚相比,他更加具有上進心,起碼不會把大部分工作時間都耗費在摸魚上面，與周圍的同事形成鮮明對比,又因為家世出色,沒因為過於勤奮而遭遇職場打壓,於是在四十歲那一年,正式成為一名下督察官,等到七年後,又被提拔為中督察官。

作為中督察官,米泉安有資格參加城內的高等級的會議，哪怕會議舉辦的時候他剛好正處於放假期間,內心對悠哉的生活懷抱著巨大的眷念。

橄欖樹街226號有一副巨大的壁畫。

【編號：F0631-C-0004

危險狀態：on

狀態：[存在固定場所]、[可攜帶]、[非現實]

描述：通常以風景畫的形式出現，玩家攜帶與圖畫同色的顏料站在副本2.43米內保持至少3秒鐘靜默，普通人站在圖畫1.31米內保持12秒靜默,即可進入副本。】

米泉安不是第一次來，他順利進入了圖畫,然後快步趕往目的地——督察隊的人通常把這幅畫代表的副本稱作[栩栩如生的繪圖]，對於了解其機制的人來說,[栩栩如生的繪圖]就是一個安全本，由於入口極多，保存方便，經常被處於不同區域的人當做跨空間會面的道具使用。

想要保證自身的安全，米泉安只要確認自己走過的地方,都是「顏料已經乾涸」的道路就行。

等他小心謹慎一步都沒踩錯地抵達會議地點時，已經有人提前到了。

對方是一位年過五旬的督察官，不過因為是能力者，身體狀態保持得不錯，工作精力足以跟年輕人相媲美，她的名字叫步垂響，是內城區的一位上督察官，也是未來督察總長有力的競爭者之一。

米泉安加快腳步走到步垂響身邊，向對方小幅度欠身，客氣道：「步督察。」

雖然同樣是督察官，不過米泉安很清楚，不管是實際職階還是在城中的地位，他與負責內城區的步垂響之間都保持著極為遙遠的距離，有必要表達敬意。

步垂響禮貌地點了下頭。

第三位抵達開會場地的是一位衣著莊重的年輕人，朱麗葉·康。

她戴著一頂有頭紗的寬檐帽子，據說是剛剛經歷過手術，正在恢復階段，目前還不方便讓人看清自己的面容。

朱麗葉代表的是F0631市的城主。

三人等了不到十分鐘，又陸陸續續過來了七個人。

對米泉安而言，會議室內的大部分成員他不說熟悉，起碼也算得上點頭之交，只有兩個人，看起來格外陌生。

主持會議的朱麗葉小姐主動介紹道：「那位是牧揚上乾，來自移動城邦的代表。」

她只介紹了一個人，既是因為不認得第二位到底是誰，也是因為那人進來后，始終沒落座，而是安安靜靜地站在牧揚上乾背後，顯然處於隨從的身份。

百年靜默后，人類又建立過許多城市，被災難所毀滅的是大部分——人類的聚集地超過一定規模，就容易誕生副本，如果沒有足夠強大的守護者或者守護道具的話，就會逐漸走向終結。

一些倖存者沒有因為居住地消失而放棄，他們聚集起來，在白塔的幫助下，修改了城市的類型。

那時候的人們已經知道，不少副本都具備[可攜帶]的特點，而作為督察官，米泉安更是清楚，一個形態穩定的副本與一個足夠安定的城市間存在著共通性，前者可以攜帶，後者自然也能攜帶。

最終，那些人建造了可移動的城邦，原理類似於將很多安全副本給串聯了起來——那還是從造夢家那邊得到的靈感，祂也是將自己領地分為不同的城區，然後串聯在了一起——若是感覺到危險，就能立刻帶著副本跑路，通過變更地點的方式來降低副本出現的概率。

許多集市也學了這一套，通過不斷給住客換房子來降低副本的觸發率，還挺有效果。

牧揚上乾就是其中一座城邦的代表，也是那座城邦的管理者，他受到F0631城的邀請后，帶著自己的隨從抵達了這裡。

除此之外，對於能力者來說，他還有一個最值得在意的特點：在很早之前，牧揚上乾曾經在白塔中就讀。

當時白塔挑選學生的標準還不像現在這麼寬鬆，所以誕生了許多了不起的人物，不過也並不代表，裡面的畢業生都可以達到造夢家的高度。

當初的牧揚上乾僅僅是白塔內的一名普通學生，比造夢家晚六年進的學校，畢業后在世界上遊盪了許多歲月，最後靠著命長熬走了一堆競爭對手，靠資歷尚未，成為移動城邦里的一個中層城市管理者。

聽見朱麗葉的介紹，牧揚上乾端起面前的熱牛奶，向其他人示意了一下，態度自然道：「沒關係，我可以自便。」

剛剛想客氣一句的F0631城人員：「……」

有造夢家的例子在前，他們覺得早期的白塔畢業生做出什麼都不顯得太奇怪。

朱麗葉：「今日邀請您過來，是希望能請教一些有關夢境之主的問題。」

她說話的聲音很特別，明明只要一個嗓子，發出聲音時，卻像是有兩個人同時說著同樣的話，二者的聲音疊加在一起，產生一種顫動的奇異嗡鳴。

牧揚上乾帶笑不笑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副格外安然的模樣，見狀點頭道：「我跟祂並不大熟悉，所以你們為什麼不問製造商，祂剩下的理智應該還足以支撐正常對話。」

朱麗葉：「我們沒法聯繫上製造商。」

牧揚上乾：「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不過不用太擔心，造夢家對現世並沒太多的興趣。」

朱麗葉：「我本來也這麼想。」她將一份報告扔到牧揚上乾面前，「你看，祂正在——」朱麗葉咬住牙，把後半句話說完，「正在注視著我們。」

與會人員沒一個開口，剎那間，似乎連時間也停滯了一拍。

牧揚上乾的目光中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困惑。

步垂響扶了下額頭：「我本來以為，祂應該做不到……」

牧揚上乾點了下頭，緩緩道：「理論上來說，隨著境界的提升，造夢家對現世的干涉能力必然會隨之下降。」

他沒有解釋為什麼，不過在場中人的腦海里卻不約而同地閃過一個念頭——頂級界域之間會相互排斥。

米泉安所在的世界雖然早就千瘡百孔脆弱不堪，卻也勉強能算是一個界域。

而造夢家是無盡城的主人，那座城市因祂誕生，祂也被綁在了那裡。

牧揚上乾無所謂道：「既然祂要看，就讓祂看兩眼唄，反正又沒造成嚴重後果——造夢家的本體無法離開無盡城，有什麼招惹的地方，你們忍一忍哭兩聲也就過去了。」

米泉安瞥他一眼。

這人說得容易。

步垂響：「你並不知道該怎樣抵禦造夢家的注視。」

她用的是陳述句。

牧揚上乾：「確實不知道。」語氣中瞬間多了點擺爛的快樂，「當年大家都生活在老師的羽翼下，彼此間尚且能夠和平相處，等老師隕落後，自然沒誰願意去找造夢家的晦氣——所以我幹嘛非得知道這些不可？」

朱麗葉冷不丁發問：「你為什麼一直喊祂造夢家，難道祂就沒有名字？」

會議室內再度出現短暫的寂靜，包括米泉安在內的人員不自在地調整身形，似乎想要遠離朱麗葉，免得造夢家目光突然降臨的時候受到波及。

牧揚上乾回答：「也許有，不過我們並沒熟到互通姓名的地步。」

朱麗葉：「無法理解，也無法抵抗，甚至能污染古源者……造夢家強大得未免有些太不合理。」

牧揚上乾盯著那位城市主人的代表看了兩眼，然後緩緩搖頭：「其實不算太不合理，上升得太高，也並不是一件好事。」他笑笑，道，「現在的你，應該也能明白那種感覺，對不對？即使努力控制，也會忍不住朝著光點靠近……」

他閉上了眼，嘆息：「那是我們的本能，離光越近的人，越能明白那樣的感覺，即使明知道會因此瘋狂，也無法剋制地想要升得更高。」

朱麗葉提醒：「造夢家早就升到了[清晝]。」

牧揚上乾：「祂敢冒險，所以比任何人都更強大。」

邊上一個叫谷淵影的人冷笑：「但祂也瘋了。」

牧揚上乾聳肩：「理智與境界本來就無法共存，一旦到了[清晝]，基本就無法擺脫瘋狂的影響，只會越來越瘋狂，不會越來越清醒。」他搖頭道，「我只奇怪一件事，既然祂往這裡看，為什麼沒有造成大範圍的傷亡……」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似乎想到了什麼。

步垂響：「或許，祂找到了某種方法，遏制住自身的趨勢，並重新獲得了理智。」

牧揚上乾沒有立刻回應，他的目光中閃過一絲懷念：「你們應該都聽過『大賢者』這個名字。」他慢慢說著，「大賢者，也就是我的老師，祂也曾有過類似的想法。」

朱麗葉皺眉：「這個設想並不是完全沒可能實現。」

在座的沒有一個普通人，她不必將秘密死死瞞住，朱麗葉，或者說，附在她身上的那個存在道：「雜質會讓人下沉。」

對於一個界域型玩家來說，密瞳、血肉、咒言、災蟲的力量都屬於雜質，如果身上的雜質太多，就會出現被污染侵蝕的狀況，然後不斷向[深淵]墜落。

朱麗葉像是再給自己增添信心般強調：「只要吸收足夠的雜質，就能降低上升的速度。」

牧揚上乾笑：「你以為秩序之塔是怎麼隕落的？」接著溫和地解釋道，「祂倒是吸收了足夠使自己停下的雜質，然後因力量衝突而碎裂，遺骸變成了白塔與規則書。」

朱麗葉：「我考慮過。」又道，，「或許[界域]能剋制這一點。」

牧揚上乾似乎有些讚歎地點了下頭：「[界域]可以，這種力量最為穩定，又具備優秀的隔絕效果——當年的大賢者就做過類似的嘗試，然後祂也跟著隕落了。」

朱麗葉：「……」

其他人：「……」

米泉安忍不住懷疑，因為人類的居住區被割裂成不同的分塊，各個城市的語法也出現了不兼容的部分，所以牧揚上乾才會在連續的肯定後跟一個否定的轉折。

牧揚上乾：「大賢者以界域為基礎，為自己逐步增添了新的力量，不過還是不行——境界太低的人，一旦融入新的力量，自身就會逐步畸化，境界太高，即使引入新的力量，也必定會沿著之前的道路繼續上升。

「精神之海會被稱為『海』，當然是有原因的。

「離海面越近的氣泡，上升速度就越快。

「增加雜質只能稍稍減緩攀升的步伐，但無法完全停止，而且等適應了新的力量后，上升的速度還會恢復。」

米泉安喃喃：「上升，有什麼不好嗎？」

他自言自語了一句之後，忽然發現邊上人都在看著自己，然後才驚覺方才居然一不小心將心裡的疑問說出了口。

牧揚上乾倒是很隨和，聞言也給出了答案：「因為理智與能力不可兼得，一旦強大到以前秩序之塔或者大賢者的程度，又不想隕落的話，就會失去所有理智，變成類似於古源者那樣的存在。」

「造夢家還能活著，大概率是因為祂走上了那條瘋狂之路，選擇用理智換了漫長的壽命。」

「雖然都說造夢家瘋了，但我不覺得祂像完全沒有理智的存在。」朱麗葉冷冷道，「祂往F0631城投來的那一瞥，也恰到好處得沒連累到任何一個無關人士。」

牧揚上乾：「能用理智換取漫長的壽命，當然也能用壽命把理智重新換回來。」他露出了一個饒有興味的笑，「白塔隕落的畢業生數量非常多，經過統計，基本可以確定，對於走到[清晝]盡頭的人——我們也把這個境界成為[無暗]——用一百年的壽命，可以換取一秒鐘的理智。」

「……」

會議桌邊的人陷入沉默。

米泉安心臟狂跳不止。

對方話中的含義讓他的大腦開始發熱，身上一時間滿是冷汗，一時間又燙的厲害。

能來這裡的人不可能太蠢，不止米泉安，其他人心中也浮現除了類似的猜測——

他們想到了之前的事情，比如戲劇作家早早潛伏到了無盡城內，再比如即使白天鵝區出現戒嚴情況，造夢家也沒有第一時間現身，直接出手解決那個敢在自己面前耀武揚威的雜碎，而是等到事態嚴重惡化的關頭，才終於降臨。

造夢家不是因為不想，而是因為不能。

每一次出手，都是一次生命的燃燒。

朱麗葉的聲音在會議空間中響起：「祂現在……」

牧揚上乾翻閱著F0631城收集的資料，沉默片刻，搖頭：「很糟糕——祂到底還是忍不住一直保持著瘋狂的狀態……誰都忍不住，秩序之塔是那樣，大賢者是那樣，祂也是那樣。」笑了下，「所以你們不用擔心，造夢家的的確確快要隕落了，要我說的話，祂最多也就能再支撐三個月。」

米泉安渾身一陣顫抖，差點從椅子上跌下來：「三、三個月。」他倒吸一口冷氣，「這怎麼可能！」

牧揚上乾聲音依舊溫和，目光卻異常冷漠：「你要是見過當年的白塔，就會知道，沒什麼是不可能的。」

朱麗葉緩緩道：「造夢家有時間方面的能力。」

牧揚上乾：「如果不是考慮到時間的能力，我會告訴你，祂離隕落只剩一兩天。」

此時此刻，所有參與會議的人，不管他們是否有資格發言、對造夢家的觀感如何，內心都有種即將見證歷史的緊張與激越。

時光如潮水。

就算強大如夢境之主，也會迎來屬於自己的終末。

朱麗葉：「感謝您的指點。」她從椅子上站起，其他人也跟著起身，向牧揚上乾致意。

牧揚上乾與朱麗葉握了握手，微笑：「不用客氣，我也很好奇後面會有什麼樣的發展。」

貴客要走，作為一個職階不低本身又沒太大威脅的人，米泉安自然得負責送行

牧揚上乾不會主動跟一個督察官搭話，米泉安只能自己尋找話題，誇了幾句移動城邦的建設水平后，目光瞥到了對方的隨從：「不知您的下屬該怎麼稱呼？」

話剛出口，米泉安覺得自己實在嘴笨——難得私下交流的機會，自己為什麼非要打聽這些。

牧揚上乾卻毫不介意，反而停下腳步，友善回答：「他叫周一二三四。」

米泉安覺得，這位來自移動城邦的管理者的心情應該很好，說話時都帶著一點笑意。

把人送出副本后，米泉安就原路返回，他還碰到了自己的一位督察官同事，兩人過分客套地打過招呼，然後面面相覷了一會——方才消息給他們帶來了巨大的震動，沒辦法立刻從那種混雜著驚駭、震動還有茫然以及一絲絲隱蔽喜悅跟零星遺憾的思緒中掙脫。

同事咳嗽一聲，主動打破了沉默的僵局：「你把人送走了……那位還挺和氣吧，都聊了些什麼？」

米泉安想了下，很是誠實地回答：「沒聊什麼，就談了談移動城邦的事。」

他想，與自己以前認識的高層相比，牧揚上乾確實很和氣，而且很健談，比那個沒有名字的隨從健談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