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4 章 第三世
蕭妤那直白的眼神屬實是不難猜到她在想什麼。
顧長晉默了默,道:「這是我小妹的糖,她打小就愛吃糖。」
蕭妤「誒」了聲,撕開紙袋,拿出一顆飴糖,笑道:「我也愛吃糖,今兒借公子的手,吃了你小妹的糖,日後我請她吃我愛吃的松子糖。嗯,也請公子吃。」
她說著便將手裡的飴糖放入嘴裡,臉頰立時鼓出一個圓包。
她的臉小,臉頰鼓出這麼個圓包,叫顧長晉想起了前兩日見到的那隻捧著松果吃的掃尾子。
顧長晉心神微動,輕輕挪開了目光,淡淡「嗯」了聲。
方才她那樣一句話,好似在說他們日後會有許多交集一般。
蕭妤吃完飴糖,又細細看了一眼這屋子,目光再次落在那木撬上,道:「這也是你妹妹的木撬?」
他叫阿追把這木撬拖過來時,說的是「長寧的木撬」。
那會她還在想這「長寧」會不會是他的心上人,心裡莫名發堵。
現下她自是知曉是自己想多了,這位同她一樣愛吃糖的「長寧姑娘」十有八.九是他的妹妹。
果然,下一瞬蕭妤便聽顧長晉道:「是她的,長寧從小就愛在雪裡滑木撬,這木撬是我父親給她做的,幾乎是陪著她一塊兒長大。」
他慣來不是多話的人,可不知為何,在這姑娘面前,他的話匣子好似失了靈,總想多同她多說些話。
顧長晉覺得奇怪,卻不排斥這樣的感覺。
蕭妤津津有味地聽著。
他說起顧長寧時,聲音很溫和,一聽便知是與他妹妹很親近。
「我妹妹也愛玩雪橇,可惜阿瑛跟著阿娘走商去了,若不然我還能帶她來浮玉山玩雪。」
沈瑛今歲才滿十歲,蕭妤原是想帶她來濟南府好生看看眼界的,但阿娘說阿瑛若是想要接她的衣缽,現下就得跟在她身邊學。女子從商可比男子要艱難,早點看清這其中的艱辛,也能早點知曉自己是不是真的要走這條路。
阿瑛二話不說便跟著阿娘去了福建,這一走就走了三個多月。
阿瑛打小就立志要成為大胤第一皇商,蕭妤自是支持的。便她自己,這趟來濟南府,也不是為了遊山玩水,除了要來見見阿兄,也還有旁的事的。
今歲大胤水災肆虐,皇兄親自帶著災銀去賑災,不想收到了密信,說濟南府有一批官員沆瀣一氣,貪墨了不少災銀,致使不少濟南府的百姓流離失所、食不果腹。
皇兄來濟南府就是為了調查此事,蕭妤自小主意大,知曉蕭烈在查案,便也跟著來了。戚皇后初時還不讓她來,說她及笄了,不該像從前那般成日往外跑。
不想嘉佑帝知曉她想來濟南府,竟是頷首應允了,唯一的要求便是她不管去何處,都要帶上她的暗衛。
令昭公主從小就有一隊只效忠於她的暗衛。
說起來,她上山到現在有兩個多時辰了,她們也該尋來了。
蕭妤這念頭才剛起,外頭立即便傳來一道焦灼的聲音:「小主子?」
顧長晉將葯匣子放回原處,聽見外頭人的問話,回眸望了蕭妤一眼。
蕭妤從容笑道:「是我家中的護衛來了,我該走了,沈昭多謝公子的葯。」
顧長晉靜靜望著她,須臾,他道:「沈姑娘將那飴糖帶著在路上吃罷。」
她方才吃糖時眼尾是彎起來的,一看便知她喜歡吃那糖。
蕭妤沒同他客氣,拿起那巴掌大的油紙袋,笑著道謝:「我日後一定會請你還有你妹妹吃松子糖。」
顧長晉輕頷首:「沈姑娘客氣了。」
蕭妤解開身上的狐裘披在阿追身上,半開玩笑道:「喏,阿追,這狐裘送你了,下回你可莫要再咬我的衣裳了。」
阿追「嗷嗚」一聲,快活地在狐裘上滾了一圈。
它年歲已經很大了,身上的毛掉得厲害,好多地方都斑禿了,最喜歡的就是在毛茸茸的毯子上打滾。
阿追這模樣看得蕭妤「噗嗤」一笑。
一抬眼見顧長晉正靜靜看她,蕭妤心臟重重跳了下,她望著他,笑得愈發燦爛了,唇角笑靨猶如二月開得正盛的桃花。
「那我走了。」
「嗯。」
蕭妤又看了他兩眼,方扭頭看向那木門,道:「紫衣,進來罷。」
一名身著褐色勁衣的女子推門而入。
蕭妤道:「我的腳崴了,你背我出去罷。」
紫衣應「是」,上前背起蕭妤,往門外行去。
蕭妤伏在紫衣背上,經過顧長晉時,她偏頭望向他,他也正靜靜望著她。
二人在無言中對望,直到紫衣出了木屋,門「吱呀」一聲闔起。
蕭妤下了山便回了蕭烈給她安排的宅子,她本是打算腳傷一好便回去浮玉山尋顧長晉。
偏蕭烈見她受了傷,非要送她回京。
蕭妤自是不依,「我都還沒見到阿兄呢,母后說阿兄有了位心儀的姑娘,我還想著見見那姑娘的,我連見面禮都備好了。」她說著便拿出一個精緻的匣子。
蕭烈道:「阿兄成親后自會帶上皇嫂回京,你屆時再給她也不遲。」
「可濟南府的貪墨案你還沒查清,我在這也能助皇兄一臂之力。」
蕭妤這話可不是一句空話,她在術數上打小便有天賦,旁人在賬冊里瞧不出的貓膩她都能找出來。
「我已經知曉那些密告信是出自何人之手了,那人是阿兄的至交好友,他已經應允了替我收集證據,好助我一臂之力。」蕭烈不容辯駁道。
這次蕭妤受傷的事委實是叫他后怕,他這妹妹自小膽兒大,什麼地方都敢一個人闖,蕭烈是打定了主意要送她回上京。
蕭妤留在濟南府的每條路都被蕭烈堵死了。
她這位皇兄的脾性同父皇一樣,瞧著溫和,但做下的決定是輕易不能撼動。
三日後,蕭妤腳傷一好,蕭烈便派了兩隊皇城衛護送她回上京了。
蕭妤甚至沒來得及再去一趟浮玉山同顧長晉告別,也沒來得及給他送去一袋兒松子糖。
好在她昨兒聽府里的廚娘提起一事,道今歲濟南府的解元名喚顧長晉,乃浮玉山一獵戶人家的兒子。
蕭妤一聽便知這顧長晉定是她遇到的顧長晉。
既是解元,那定然會去上京參加會試,說不得金殿傳臚那日,她還能在宮裡遇見他。
這般一想,她也不著急了。
一個月後,蕭妤回到上京。
戚皇后早就收到了蕭烈的信,也曉得她左腳受傷的事。
雖蕭妤一再保證說無事,戚皇后仍舊將孫院使叫來坤寧宮,聽見孫院使道她這左腳沒甚後遺症,方徹底放下心來。
戚皇后睨她:「我就說不能叫你跟著去胡鬧,你父皇非要慣你!」
蕭妤抱著戚皇后的手臂,笑著哄道:「昭昭這次去濟南府,收穫可大了。母后想不想聽?」
戚皇后道:「你在那就待了不到十日,能有甚收穫?」
「昭昭看中了一個男子。」蕭妤語不驚人死不休,「我要招他做我的駙馬。」
戚皇后一驚:「是哪家的兒郎?」
「現在還不能同母后說,」蕭妤抿唇一笑,「等時機成熟了,昭昭自會同母后說。」
戚皇后望著越長越明媚的姑娘,心道:果真是女大不中留了。
今歲她及笄,她還同蕭衍道要多留昭昭幾年,莫要那麼快給她選駙馬。
那會蕭衍意味深長道:「以昭昭的性子,若是喜歡上了誰,定會熱烈地去追求。屆時你便是想多留她幾年都不成。」
戚甄也知她這姑娘主意大得很,只她從不曾想昭昭會這般早就有心上人。
她不肯說,她這個當娘便是拿著榔頭來也撬不開她的嘴。
戚皇后斜睨她一眼,「你不同母后說,可會偷偷同你乾娘說?」
蕭妤笑道:「自是不會,昭昭一視同仁,母后同阿娘,我誰都不說。」
蕭妤對待戚皇后與乾娘沈一珍,的確是一碗水端平。
沈一珍每年上元節都會來上京。
其一是沈家的生意遍布整個大胤,其中泰半都在上京。是以沈一珍每年都要來上京壓賬查賬,至少要住個三兩月。
其二則是為了來蕭妤。
說來也是奇怪,二人明明不是母女,可感情卻比尋常母女要深厚,好到連慣來雍容大方的戚皇后都要吃味。
蕭妤與沈一珍的緣分還得從嘉佑八年的上元節說起。
那會沈一珍得知了失蹤了數年的兄長沈治竟然死在了大慈恩寺,便想著來上京查清他的死因,順道給他收殮屍骨。
同自己一同長大的兄長慘死在異鄉,沈一珍怎可能會不傷心?
上元燈節那夜,整個上京一派熱鬧的,火樹銀花照亮了這座天子之城。
獨獨她一個人失魂落魄地行在長安街,行至半路,一個不知從哪兒竄出來的小姑娘牽住了她的手,叫她莫要傷心。
小姑娘穿著華服,生得粉雕玉琢的,漂亮極了。
沈一珍見到她的第一眼便是覺得熟悉,心中湧出了一股十分莫名的憐愛。
她也不知這姑娘是誰家的孩子,正要領她去尋她的父母時,幾名護衛驀地出現,抱起小姑娘就走。
沈一珍不放心,怕那些人是人拐子,跟在後頭走了一路,確定那孩子回到家人身邊了方放下心來。
小女娃那會被一個老嬤嬤抱著,尖尖的下頜抵在那嬤嬤肩上,漂亮的桃花眼一瞬不錯地望著她,看得沈一珍莫名心軟又莫名心酸。
這樁插曲很快便過去了。
本以為二人不會再相遇,殊料來年在揚州府,皇帝秘密南巡,她竟然又遇上了這小姑娘。
建德三十五年的妖道之亂開始前,嘉佑帝曾悄悄去了趟江浙,與父親沈淮見了一面。父親感懷他會是個良君,承諾會傾舉族之力助他成事。
父親此舉自然是有了回報,嘉佑帝登基后,沈家成了皇商。
父親去世時,曾笑著同她道,他此生做得最對的事便是在那個時候堅定地選擇了安王。
沈一珍對嘉佑帝是打從心底的敬重,嘉佑帝南巡時,她是頭一位被邀去面聖的商賈。
知曉那小女娃是嘉佑帝眼珠子一般看待的令昭公主時,沈一珍愣了好半天。
小姑娘一眼便認出她來,從嘉佑帝的腿上下來后,便嚷著要她抱。
之後也不肯隨嘉佑帝住在官員們給準備的園子,非要跟著她住在沈園。
沈一珍以為嘉佑帝再寵女兒也不會依,可出乎意料的,嘉佑帝笑望了她一眼,竟然點頭了。
往後三個月,令昭公主就住在沈園裡。
沈一珍帶她玩遍了整個揚州府,二人明明只有過一面之緣,偏生感情好得不像話。
在旁人眼裡,她沈一珍對這孩子好,大抵是因著她金尊玉貴的公主之尊。
可沈一珍明白不是如此的,她對昭昭有一種連她都道不明的感情。
皇帝南巡結束后,在沈園的最後一日,小姑娘抱著一匣子松子糖,問她:「你可以做我的乾娘嗎?我以後還來揚州看你。」
一句「還要來揚州看她」說得沈一珍淚盈於睫。
那一日,宮裡的汪大監聽了令昭公主的話,竟也由著她與令昭公主結了乾親。後來蕭妤再來揚州總是笑吟吟地喚她「阿娘」,還給自己起了個「沈昭」的名字。
她每年都會來上京見蕭妤,路拾義還因此笑話她,道她與昭昭指不定上輩子就是母女。
上一世母女緣分未斷,這才延續到這一世來。
今歲沈一珍來上京的日子比從前都要早,離年關還有七八日,她同路拾義就已經帶著沈瑛來上京了。
沈瑛去了趟福建,肚子里揣著一肚子話要同蕭妤說,一路上都在嚷著要見阿姐。
嘉佑帝與戚皇后這麼多年來就只有蕭烈與蕭妤兩個孩子,蕭妤想要妹妹好久了,直到沈一珍生下了沈瑛,才終於一償宿願。
姐妹二人雖無血脈關係,但感情十分要好。
沈一珍在上京的宅院就在鳴鹿山下,蕭妤得了戚皇后的首肯,在他們抵達鳴鹿山的第二日,便去鳴鹿院歇了幾日。
夜裡沈瑛睡去后,蕭妤披著件厚披風便去找沈一珍,同她說起了她在濟南府的事。
沈一珍一聽便蹙了眉,道:「究竟是何人?」
「再過兩個月,阿娘就知曉是誰了。」蕭妤笑眯眯道:「現下昭昭不能說,怕您和母後會嚇跑他。」
沈一珍輕咳一聲,抬起茶盞抿了一口茶。
她的確是想派人去探一探那人的底的,若是個良人自然是千好萬好,若不是,那不管如何,她都要勸一勸昭昭。
偏生昭昭對她兩個娘的心思摸得極清楚,小嘴兒嚴密得很。
沈一珍除了知曉那人在濟南府,旁的一概不知。
罷了,以昭昭的性子,能讓她看得上眼的人想來不會差到哪兒去。
她放下茶盞,轉而說起旁的事,「我聽拾義道,你開春便要開辦女學了?」
蕭妤笑著頷首:「父皇本就應承了,只要我及笄那年心意不改,就允我去操辦女學的事。」
蕭妤幼時在宮裡,都是跟著蕭烈去上書房聽太傅講課的。
她是直到十歲那年方知,上京的貴女們到了十歲便不能繼續學經史人文了,只能拘在內宅學琴棋書畫、學女紅、學管中饋。
蕭妤十分不高興,同嘉佑帝道:「男子能上國子監、能上府學、能上書院,女子卻只能拘在後院學自己不喜歡的東西,真真是不公平。昭昭也要辦個女學,讓想繼續學的女子能繼續學。」
如此驚世駭俗的話聽得一邊的汪德海忍不住抬袖子擦汗,但嘉佑帝卻沒有怪罪。
自從戚皇後放寬了考取女官的條件后,如今是民間的女子也能考女官了。
只民間女子想要讀書識字談何容易?
戚皇后本就有意要在民間開辦女學,見蕭妤起了同樣的心思,便順水推舟道:「你及笄后,若是心意不改,依舊想要辦女學,朕便讓你放開手腳去辦。」
蕭妤這五年一直在鑽研這事呢。
在何處辦學,如何挑選先生,又該設置哪些課程,一件件一樁樁地去鑽研,總算在及笄這年弄出個章程來。
待得開春,她便要落實這事了。
想叫世人知曉,女子也可以有鴻鵠之志,也可以有報國愛民的志向。
沈一珍爽朗一笑,道:「沈家每年都會撥出三成盈利給你辦這事,阿娘出這筆銀子,不是因著你,而是因著你做的這事。」
沈家是皇商,每年三成的盈利,可是好大一筆銀子了。
蕭妤當然不會拒絕,想要在整個大胤都推行女學,銀子是少不了的。不僅僅是女學,還有給窮苦人家的孩子和路邊的乞兒辦的幼學,她也想去做。
「昭昭謝過阿娘!」
蕭妤在鳴鹿院一直住到大年廿九,直到桂嬤嬤親自來催了,方啟程回宮。
回去的路上,在經過城門外那處驛站時,蕭妤特地叫車夫停了片刻。
她挑開車簾,望著驛站的大門,道:「嬤嬤,我記得這驛站里種了幾株梅樹,這會該開花了罷?」
桂嬤嬤順著她的目光望去,不明所以道:「今歲的初雪來得早,想來是已經開花了罷。」
蕭妤笑著收回目光,進京趕考的舉子都是先宿在驛站里的,之後再進城去學子街。
聽皇兄說,那人昨兒便已經在驛站住下了。
蕭烈是四日前回到宮裡的,蕭妤聽他提起濟南府的貪墨案才知,原來那位寫密信又悄悄助皇兄搜羅官員貪墨證據的人竟然是顧長晉。
皇兄提起他時,眼裡的欣賞是藏都藏不住。
蕭妤頗有種與有榮焉的自豪感,瞧瞧她看中的男人,當真是不錯。
蕭烈知曉顧長晉要進京趕考,本是想著捎他一程的。
太子殿下的車輦可比他冒著風雪騎馬上京要舒適多了,但顧長晉卻婉拒了。
他這是不想與太子殿下走得太近,免得在明年的科考給他和太子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尋常人得了未來儲君的青睞,大抵是喜不自禁,恨不能叫世人知曉太子對自個兒的看重。他卻極沉得住氣,心思亦是縝密。
如此寵辱不驚,進退有度。
難怪皇兄會讚不絕口、念念不忘。
她不也忘不了么,知曉他為濟南府百姓做的事後,對他的喜歡又多了些。
蕭妤其實很想去見見他的,只他這會要為會試做準備,她不願為了一己之私就去擾他。總歸明年金殿傳臚之日,他們也會再見面。
思及此,蕭妤放下車簾,對桂嬤嬤道:「我記得御膳房又進了一批新鮮的松子,除夕那日,差人做些松子糖,送到驛站去。」
這會正值年關,住在驛站裡頭的都是進京趕考的舉子。
京里的豪富之家為了同這些未來的肱骨之臣結個善緣,除夕到上元這半月,日日都會派人送吃食送暖衣。
但送松子糖……
桂嬤嬤還是頭一回聽說。
只老嬤嬤從來不捨得拒絕自家殿下,聞言便應「好」。
蕭妤想了想,又添了句:「再添一匣子飴糖,要林檎口味的。」
那日顧長晉給她的那袋飴糖便是林檎口味的,也不知他看到那飴糖和松子糖,會不會想起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