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論戰(一)

第183章 論戰(一)

有師兄確實很好,遇到「綁架」他們是真敢幹。

臘月初三。

因昨日大朝會上剛吵了一回,張心一早告病,張芳也以在家侍疾為由未上朝,而有消息靈通的人卻知張家昨夜便被圍了,一時風聲鶴唳,不敢輕易開口。

且慶貞帝已命三司會審,眾朝臣暫時無話可說、無事可做,竟難得清閑,巳時剛到便下了朝。

提前下朝的大人們也不急著回家,正值多事之秋,少不得碰頭商議對策。

一輛馬車自內城迅速駛出,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麻溜兒停在外城區師家好味的後門處。

不多時,馬車劇烈晃動起來,也不知是誰哎呦一聲,似乎是吃了一記打。

亂糟糟的,柴擒虎率先從裡面挪出來。

他傷重尚未痊癒,腿腳不便,阿發雙手傷可見骨,這些日子也只得在家養著,接替他的阿德忙上前攙扶。

緊接著,滿面漲紅的馮田被田頃一把推出來,後面他又罵罵咧咧跟宋雲鷺下車。

宋雲鷺發亂冠斜,臉上還多了一道紅,分明是被馮田撓的。

田頃氣急,擼著袖子罵罵咧咧,「你這老貨好不曉事!」

這老頭兒拒不配合,在馬車上拳打腳踢,宋雲鷺最是文弱,被在臉上打了一記,田頃與他最親厚,當時就急了。

若非柴擒虎按著,只怕這會兒一時亂作一團。

就這樣,馮田還一口一個商賈之子的罵著,氣得田頃嗷嗷直叫。

宋雲鷺頂著火辣辣的半張臉,硬著頭皮上前勸和,「罷了罷了,」又對馮田行了一禮,「馮大人,事出有因,實屬無奈,還望海涵。」

田頃繼續跳腳,「你同這老匹夫說什麼!」

馮田對宋雲鷺態度倒還不錯,覺得這是一根出淤泥而不染的乖苗,只冷哼一聲,甩袖就要走,結果被柴擒虎擺手攔住。

「大人留步。」阿德上前道。

「作甚!」馮田警惕地瞪著他,乾瘦的身軀彷彿蘊含無窮力量,「不怕告訴你,指望收買老夫,那是痴心妄想!」

柴擒虎不怒反笑,側身朝內示意,「實不相瞞,今日要見您老的並非我們師兄弟,而是另有其人,只是若明著相邀,您必然不來,故而出此下策,實在是無奈之舉。」

這倒是,自己昨兒剛參奏了他,驟然相邀,還能有什麼好事?自然是不會來赴鴻門宴的。

馮田張了張嘴,皺眉道:「什麼人,裝神弄鬼!」

柴擒虎笑道:「上去一看便知,大人若擔心小子們暗算,不去也罷。」

馮田瞪他。

這叫什麼話!老夫豈是那等貪生怕死之輩?

說著,冷哼一聲,抖開袍子就往裡走。

其實到了這會兒,他已猜到要見的人是誰,雖有些氣憤,暗罵商人果然不擇手段,又有些好奇,想知道究竟是怎樣一個女子能做出此等膽大包天的荒謬決定。

且自己明著參奏柴擒虎,內里更針對師雁行,若能當面勸說本人迷途知返,自然更好。

胡三娘子已在門內等著了,待馮田的身影一消失,方才還雲淡風輕的宋雲鷺和柴擒虎立刻嘶嘶作痛。

寒冬臘月,口鼻呼出的熱氣迅速化作白霧,茫茫一團。

阿德忙上前攙扶柴擒虎,田頃看看這個,問問那個,忙得不可開交。

「沒想到那老爺子一把年紀了,還真有勁兒。」宋雲鷺捂著臉苦笑道。

奮力掙紮起來時,他跟田頃二人合力都差點壓不住。

這種時候沒了小師弟這個主力是真不成。

田頃扒開他的手看了一回,跌足大嘆,「好險好險,若是破了相,叫我怎麼跟嫂夫人交代!」

因已經決定讓宋雲鷺留京,今年秋天,眾人便合力將宋妻和兒女接了來。

原本也想接二老來的,奈何他們年事已高,不願折騰,又恐不善交際,來了給兒子添亂,便仍在老家與長子居住。

左右如今裴門起來,宋雲鷺又是京官,鄉鄰十分敬重,便是地方官也是逢年過節必要過去探望。二老過得舒心,宋雲鷺也放心,便商議好了每年送回去養老的銀米,幾方都無異議。

宋雲鷺失笑,「不過劃了一下,值甚麼!」

又看額頭沁汗的柴擒虎,「小師弟都這麼著也不見叫一聲,我又算什麼,罷了,小師弟不耐久站,咱們也快進去吧。」

就沖著小師弟九死一生,無論如何也得幫著把小師妹這事兒壓下來。

眾人相互攙扶上了樓,早有師雁行的護院引著他們去了隔壁的包廂。

外城區的師家好味主打親民路線,走薄利多銷的路子,自然不過分注重裝潢。這麼一來,隔音就不大好,若仔細去聽時,雖做不到一字不漏,可但凡隔壁聲音大些,也能掌握大體動向。

馮田進包廂時,裡面已經坐了個年輕姑娘,打眼看去,似乎不滿雙十年華,可一雙擎著笑意的眼睛卻頗為老練世故,令人不敢輕視。

師雁行站起身來,對馮田行了一禮,「非常時行非常事,還望馮大人體諒。」

馮田板著臉道:「做都做了,還說得什麼漂亮話。」

師雁行非常體諒他的這點怨氣,畢竟再怎麼硬朗也是個老頭兒了,冷不丁被人「綁架」,沒嚇出個好歹來就不錯了。

生氣也應該。

稍後茶水上來,馮田才要說不吃,師雁行便親自打開壺蓋與他看,「是竹葉茶,只取了雪后竹葉晾乾后炒制而成,清冽非常,並不逾制。」

馮田探頭看了,這才罷了。

眼見馮田不是那等愛拐彎抹角的,師雁行索性也不跟他耍花樣,各自倒了一杯茶,開門見山道:「大人似乎對我經商頗有微詞。」

馮田冷著臉道:「明知故問,大祿有文,官員不得經商!你雖非官身,到底跟那小子訂了親,也該避諱著。」

「只是定親,尚未成親,」師雁行反駁道,「大人既如此公正嚴明,為何這會兒就急忙忙參奏?多少有些牽強附會。」

這年月,但凡訂了親,基本就是鐵板釘釘的事,在外就是一家了,故而一聽師雁行這近乎涇渭分明的劃線一說,馮田直接就愣了。

之前柴擒虎嚷嚷得世人皆知,任誰看都是早晚的事,他還真沒想過這麼多。

「你想悔婚?」

若婚事果然不成,參奏柴擒虎與民爭利一事自然就名不正言不順。

與這類人打交道,最忌諱順著他們的思維走,一定要在一開始就掌握主動權,把節奏拉到自己這邊。

「大人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師雁行不買賬,似笑非笑看著馮田,重複了方才的話,「我與柴擒虎並未成親,大人便急忙參奏,是否有誣告之嫌?」

「荒謬!」馮田也不是容易被帶節奏的,「你二人雖未成婚,可六禮已然過半,又時時在一處,外人早已視你等為一黨,你做買賣,難不成他們不賣柴擒虎的面子?」

「大人!」師雁行驟然抬高聲音,還是死死抓著剛才的問題不放,「請回答我,依照大祿律法,人尚未有過便妄圖加以懲治,是否有誣告之嫌!」

第一個回合必須要掌握主動權!

一定要在第一時間壓住馮田的氣焰,將他擺在一個「有污點」的位置上。只要成功讓他對自己的行為產生懷疑,後面的一切自然就有了縫隙。

馮田也沒遇到過這樣糾纏不休的,似乎只要自己不正面回答,她就不會進行下一步。

他看著師雁行,師雁行也看著他,眼神不躲不閃,沉靜而富有壓迫感。

若再尋常,但凡馮田這麼看著別人,要不了多久,對方便要敗下陣來。

可今天,他遇到對手了。

隔壁的三兄弟都是一般姿態:

側身緊貼牆壁,耳朵恨不得塞到牆縫兒里去,妄圖聽清隔壁在說什麼。

「大師兄,你聽得清嗎?」

田頃小聲問。

宋雲鷺搖頭,又問因為坐著而更矮一截的柴擒虎,「小師弟?」

柴擒虎也是搖頭。

三人整齊地無聲嘆息,繼續聽。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眼見陷入僵局,師雁行決定再加一把火。

「馮大人身為御史,理應秉公執法,有法必依、執法必嚴,這等道理難道不懂么?柴擒虎剛立功歸來,馮大人非但不思引為表率,反而在這個時候行顛倒黑白誣告之事,助長奸臣張黨氣焰,視朝廷法度為無物,此為不忠!將黎民悲苦拋之腦後,一味成全自己不畏強權的姿態,此為不義!」

她的語速飛快,那馮田還沒回過神來便被兜頭扣了不忠不義的帽子,登時又羞又氣又惱,「放肆!胡言亂語!」

他一張老臉微微扭曲,因為憤怒而有些可怖,但師雁行並不退縮。

她非但不退,反而離開桌子,從側面又進了一步,幾乎與馮田面對面,用絲毫不低於他的音量再次重複剛才的問題。

「那麼馮大人,請你親口告訴我,你昨天的所作所為該作何解釋?身為御史執法不嚴,胡亂參奏有功之臣,是否有誣告之嫌!」

與人論戰,氣勢重要,身量也很重要。

這麼多年過去,師雁行已經長得很高了,中氣十足,面對馮田也絲毫不懼。

兩人互不相讓,針鋒相對對視許久,馮田滿腦子都是她剛才擲地有聲的「不忠不義」,心思不知不覺亂了。

不忠不義?

荒謬!

我是忠臣!

可她說的好像也沒錯,他二人確實尚未成婚,我……

馮田的視線開始游移,不自覺眨了下眼睛,再開口時,已不似最初那邊底氣十足了。

「這麼多年來,老夫一心為國,從未有半點徇私……你二人雖未成婚,卻也早是夫妻一體,不過早晚而已……那張黨……」

一直綳著弦的師雁行終於可以在心裡偷偷鬆口氣。

成了!

在連續不斷的重複攻勢下,馮田漸漸忘記了堅持自己的立場,已經開始順著她的問題想了!

但這還不夠。

馮田多年來的名聲做不得假,但凡給他一絲喘息的機會,隨時都能反敗為勝。

雖然這麼做可能有些殘酷,但如果不在今天徹底按死馮田,以後倒霉的就是自家。

師雁行再次主動出擊,「馮大人,你之所以選在昨天,不就是覺得若錯過時機,柴擒虎有功在身,您再行彈劾之事便阻力巨大,難以成事么?

為達目的,您明知張黨有罪,卻還在此時出聲,我不管你是否有苦衷,但為虎作倀助紂為虐,相助張黨已成事實,令陛下為難已成事實,你對得起陛下多年的信任,對得起在此事中死去的欽差嗎?

請不要顧左右而言他,現在,立刻,馬上回答我,身為御史執法不嚴,任意扭曲律法條文,胡亂參奏有功之臣,是否有誣告之嫌!

是,還是不是!」

直臣固然可貴,但得分什麼時候、什麼事直。

別說什麼狗屁的好心辦壞事,都是扯淡,結果才是最重要的。只要結果壞了,那就是壞事,就是壞心!

這馮田儼然已經鑽了牛角尖,就為了一件尚未發生的莫須有,便不顧大局任意胡為,險些令所有人的努力功虧一簣,別說師雁行自己,就連慶貞帝也未必容得下!

師雁行自認不是什麼良善之輩,為了達成目的並不介意鑽空子,但自問這麼多年來,沒做過一點兒傷天害理的事!

別人滴水之恩,她湧泉相報,可若誰想毀了她的事業,那對方也別想活!

事關前途命運,師雁行不再有所保留,步步緊逼,聲音也越來越高,一雙殺氣騰騰的眼睛死死盯著馮田。

而馮田本就有所動搖,此時為她的氣勢所攝,竟不能抵擋,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

他額頭見汗,彷彿已經無法獨立思考,滿腦袋都是一個念頭:

我不忠不義……不,我不是!

也不知退了幾步,他的膝彎突然碰到靠牆一隻凳子,竟不自覺蹲坐下去,兩眼發直,喃喃道:「我……我確實太過操切……」

只有幾個字,卻重若千鈞,艱難地從他唇縫中擠了出來。

此言一出,師雁行全身驟然一松,成了!

終究是沒有正面承認他的失職、違法。

可有了這一句,又跟承認了有什麼分別?

而馮田卻好似終於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先是一愣,繼而整個人從脊骨開始迅速垮塌下去。

我身為御史,知法犯法,行誣告之實,還有什麼臉面彈劾他人?

隔壁的柴擒虎等人也聽清了後半程兩人聲音漸漸拔高的交鋒,俱都心跳如擂鼓,卻又不敢出聲,生怕錯過了一字一句。

此時聽見一切戛然而止,都禁不住瞠目結舌,有種既荒唐又恐懼的顫慄感。

這,竟真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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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全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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