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嘆歲月流光容易把人拋(上)
黛玉過了百日,如海便攜妻帶女離了姑蘇來到揚州任上。*賈敏只因路上受了暑氣,大病了一場,之後身子骨一直不好,半數以上的時間都要卧床休養,就連親自養育小黛玉都力不從心。而林海下車伊始,便要面對兩淮鹽商和官府給她明裡暗裡下的絆子,一時之間也無法顧及家中諸般事務。幸而林家的下人個個忠心不二,特別是管家林忠,他自幼跟隨如海,後來成了家,便做了林府的管家,將里裡外外的事情料理的妥妥貼貼,倒也讓如海夫妻少操了很多心。
「娘,您看玉兒給您繡的荷包好不好看?」一聲稚嫩的童音讓靠在引枕上讀書的賈敏轉過頭來,看著可愛的女兒,她的臉上浮起寵溺的笑容。接過小黛玉捧著的荷包,乾瘦的手指輕輕撫摸著荷包上空靈嫵媚的嫩綠小草,輕聲笑道:「娘的玉兒心靈手巧,做出的活計是最漂亮的,這草兒和娘懷玉兒時夢的那株一模一樣,玉兒,莫不是你便是那草兒托生的。」
小黛玉偎著娘親,將臉貼在娘親懷裡,小聲的肯求道:「娘親,您別再看書了,爹爹說這樣很傷神,玉兒要娘親快些好起來。」賈敏聽了淺笑道:「我的玉兒都管起娘親來了。只這綉活兒玉兒會做就行了,可不用太費心力,玉兒你生來身子便弱,不必在這上面耗費心思。」
黛玉乖巧的點頭道:「玉兒聽娘親的,娘親也要答應玉兒,要快些好起來。」說著小黛玉一拍額頭,忙道:「呀,金絲血燕差不多燉好了,玉兒去給娘親端來。」說完便跳下床,邁開小短腿飛快的跑出去了。
賈敏只得急急說一句:「玉兒慢些,別磕著了。」可小黛玉已一陣風似的衝出房去了。如今的賈敏已沒了五年前黛玉滿月宴上的風姿,她整個人乾瘦的如一把枯柴。到底是高齡生產,讓她那原本就不很健康的身體越發虛弱。何況林家人丁雖然不旺,可家業卻極其豐厚,只每個月各處田莊鋪子交上來的帳本冊子,賈敏便要花上六七天的工夫才能看完。賈敏又是心思極細的人,總是思慮過多,長期操勞之下,她的健康每況愈下,這一年多來幾乎全是躺在床上休養著。
如海遍請名醫,可是沒有一個大夫能說得清賈敏到底得了什麼病,都只說她失於調養虧了氣血,只要好生將養,放寬心思便能痊癒。只是賈敏喝了幾年的苦汁子,也不見有多大的起色,總是好三天歹兩天的,如海為這事不知愁白多少青絲,而小黛玉自懂事以來,為了娘親的病,暗地裡不知抹了多少眼淚,所以每日一有閑暇,小黛玉總躲在父親的書房中,抱著醫書讀個不停,每每變著法子讓人做了葯膳來給娘親補身子。
小黛玉天姿極高,五個月上便會說話,一歲多時便已識得幾千個字,兩歲多便能安安靜靜的坐在賈敏身旁,看她料理家務,三歲多便能作出象模象樣的詩來,四歲上,小黛玉就能跟著娘親學習料理家務,等小黛玉長到五歲,賈敏身體越來越差,家務便全由小黛玉來料理了。每每看著聰明靈俐的小黛玉,如海夫妻又是歡喜又是心酸。這麼小的孩子,在別的府里還正在娘親懷裡撒嬌,而小黛玉已經象個大人似的照料家事,伺候久病的娘親。
「敏兒,岳母遣珠兒來看你了。」一日午後,如海手拿一封書信快步走到卧房中,對賈敏說道。
賈敏聞言,淺淺一笑,慢慢由如海扶著坐了起來,靠在青金提花緞子引枕上,低聲說道:「是珠兒么,我有好多年沒見過他了,當年我出閣時他還是個小嬰兒,如今都成家立業了。」
如海看賈敏今日氣色尚好,便也笑道:「可不是,當時去迎娶你,珠兒還把我的喜服尿濕了,如今也是娶了親的人了。」
賈敏聽了這話,心中一陣凄然。赫赫榮國府里,只剩下老母親和珠兒與自己才是真正的血脈之親了。想起早夭的大哥哥,賈敏心中一酸,忍不住落下淚來。
如海忙用絹子拭去妻子臉上的淚,輕聲撫慰道:「敏兒,珠兒來看你是好事,怎麼又落淚了,回頭讓玉兒知道了,又得說我這個爹爹欺負你。」
賈敏含淚笑道:「看你,就會拿玉兒說事,我們玉兒乖巧可人,才不會這麼說。」
如海親自服侍妻子梳洗打扮了,才讓賈珠進來。賈珠進得房中,快步上前跪倒在地,重重磕頭道:「侄兒賈珠給姑姑請安。」
賈敏忙道:「好珠兒,跪著做什麼,快起來,當心冰著膝蓋。」
賈珠又磕了兩個頭,才站起來垂手站在一旁,細細瞧著賈敏的氣血。見賈敏已經瘦得皮包骨頭,臉上一絲肉都沒了,賈珠眼中一酸,眼淚險些兒落了下來。
賈敏反而笑道:「珠兒,你成了親就是大人了,可不能再象個孩子似的。」
賈珠點點頭,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雙手奉給賈敏道:「姑母,這是祖母給您的信。」
賈敏接過信,打開看過之後,神色有些黯然,她將信遞給如海,又問道:「母親身體可好?」
賈珠恭敬的回道:「祖母身體健朗,孫男孫女們每日承歡膝下,只是每每想起姑母自於歸之後便不曾歸寧,心中便萬分挂念。祖母得知姑母抱恙在身,特地命侄兒帶來她老人家珍藏多年的雪參,讓姑母好好補補身子。」
賈敏了心中亦是酸楚,當年不顧兄嫂一心讓自己嫁入皇家的意願,執意嫁與如海,讓母親夾在中間很是為難。所以這些年來她只是每年遣人送上極豐厚的禮物,從未歸寧,屈指算來,已經有二十年沒有見過母親,當年出嫁時,母親還是滿頭青絲,想來如今已是兩鬢成霜了。
如海看過信,面色有些難看,賈珠只是奉命送信來,並不知道信里寫的是何事,見如海眉頭鎖起,而賈敏也是滿面疲色,他不敢耽誤賈敏休息,忙告退了出來。
「夫人,這事萬萬不可應允。」賈珠一出門,如海便急急的說道。他知道妻子對都中的老岳母一直懷著一份歉意。只是,無論有怎樣的歉意,他都不能用女兒一生的幸福來抵償。
賈敏長嘆一聲,凄然道:「相公,我怎麼捨得送玉兒去那虎狼之地,只是母親……」
如海摟過妻子,輕聲安慰道:「敏兒,這些年你總是為這事暗自傷神,當年是皇上下的旨意,讓你自擇夫婿,內兄自是無權干涉,你那嫂子滿眼只是錢權,何嘗有一絲兒想過你的幸福,對這樣的人,又何必一直心存內疚,我們年年送上極厚的禮物錢財,也算對得起他們了,如今竟然算計我們的獨生女兒,我說什麼都不能答應。」
「爹爹,誰要算計女兒?」小黛玉正小心翼翼的捧著一個紫檀托盤,一步一步慢慢的走進來,剛好聽到如海的話尾,不由詫異的問道。
如海忙接過托盤,嗔道:「玉兒,做什麼自己端,讓丫環們來做這些事就行了,若一個不小心燙著了,爹爹娘親可要心疼死了。」
小黛玉長呼一口氣,方才她也是提心掉膽呢。「爹爹,玉兒前日看書上說,但凡煎藥,製藥膳,一份虔誠的心力最為緊要,玉兒親手給娘親煮的,必定比丫環們做的更有效用,娘親吃了就會好起來啦。」
賈敏聞言,眼淚奪眶而出,且喜且泣道:「好玉兒……」
黛玉急忙手腳並用的爬上床,用嫩嫩的小手去擦母親臉上的淚,飛快的說道:「娘親不許哭,書上說了,總哭對身體最不好的。」
賈敏摟著女兒,帶淚笑道:「好娘親聽玉兒的,娘親不哭。」如海將金絲血燕羹吹涼些,送到賈敏手中道:「敏兒,這可是玉兒的一番心意,你可要吃盡了才是。」
賈敏接過白玉碗,小口小口的慢慢吃,不多時,便將一整碗都吃下去了。如海和黛玉見了心中很是驚喜,賈敏因身子不好,每頓飯總是吃個兩三口便不吃了,如今能吃下一整碗金絲血燕羹,可見是身體恢復有望了。
服侍賈敏漱過口,小黛玉才偎到父親懷中,揚起臉問道:「爹爹,是誰要算計玉兒?」
如海輕咳一聲,看看賈敏,見賈敏點點頭,才說道:「玉兒,你知道你外祖母家么?」
小黛玉點點頭,輕聲說道:「玉兒知道,上年玉兒還給外祖母做了一個三星荷包,和爹娘送外祖母家的禮物一起捎去的。」
如海微一點頭,說道:「你外祖母家有個二舅舅,二舅舅家裡有個哥兒名叫寶玉,他比你大一歲。你外祖母來信說要將你聘給寶玉。」
黛玉一楞,她到底還小,並不知道聘給寶玉是什麼意思,只是睜著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疑惑的看著如海。
如海見了那純凈似水的眼神,心中一疼。抱緊女兒說道:「你外祖母想要你給她做孫子媳婦。就象娘親嫁給爹爹一樣。」
黛玉小眉頭一皺,不高興的說道:「外祖母家一定不好,況我又不認識這個寶玉,為什麼要嫁給他,玉兒只要陪著爹爹娘親,哪裡都不要去。」說著掙開如海的懷抱,拉著賈敏的手道:「娘親,玉兒不要啦!」
如海笑道:「玉兒,憑什麼說外祖母家不好?」
小黛玉挑起秀氣的小眉頭,有條不紊的說道:「第一,爹爹娘親雖然每年給外祖母家送厚厚的禮物,可是卻從不曾帶玉兒去過,若是與外祖母家極親厚,如何玉兒都五歲了還不曾見過外祖母;第二,每每外祖母家回禮,總是一前一後兩份,前一份不過是粗俗東西,最多也只能賞賜給下人,后一份雖然量少,可樣樣精緻貴重,是外祖母暗裡遣人送的,顯見得外祖母在家中很是不易,舅舅舅母們未必是真正的孝順。這樣的家,玉兒才不要去。」
如海抱起女兒,心中極為寬慰,有這樣聰慧靈秀的女兒,他知足了。賈敏亦含笑看著女兒,心想倘有一日自己去了,也是能含笑九泉的。
如海逗弄女兒道:「乖玉兒,給爹爹說說,你想嫁給誰呀?」
小黛玉想也不想,立即說道:「玉兒要嫁給沐哥哥。」
如海笑道:「你還記得沐兒長什麼樣么?」當日給黛玉過完滿月,老爺子便和水靖,北靜王爺水沐一起悄悄返京了。兩月之後,便傳來北靜王爺水溶薨逝,北靜王嫡子水沐襲爵的消息。因知道內情,所以如海和賈敏並不傷心,這幾年來水溶掌管嘯龍堡,與如海暗裡時常聯繫,便是小黛玉,也記得那位極疼愛她的水伯伯。
只是水沐自襲了爵,便再也沒出京過,與小黛玉一分別就是五年。不過這五年裡,水沐不但每十天便寫一封信來,而且一年之中總有十數次遣人給小黛玉送來些稀罕玩意兒,是以小黛玉雖然五年不見水沐,可水沐於她並不陌生,在黛玉心裡,水沐是除了爹娘之外,最為疼愛她的人。所以如海一問,黛玉便有此一答。想必在京中的水沐若是知道這個消息,定要樂翻天了。
如海這五年來掌管鹽政,看似平淡無為,實則在不知不覺中將鹽盡數收歸國庫,只是他行事謹慎,忠順王府頭三年上竟然一絲一毫都沒察覺,直到忠順王府一年前更換帳房核查總帳,才發現從江南來的鹽稅一年比一年少。忠順王爺左常大怒,立刻派人到江南暗殺如海。只是每每派出人來,總是盡數折了,兩年下來,忠順王爺派的殺手死在江南的,不下百人。忠順王爺暴跳如雷,花了重金請江湖之人,無奈不論他出多少錢,都沒有人肯接。原因無他,只因江湖中極神秘的嘯龍堡發出嘯龍玉令,若有人敢對如海一家不利,嘯龍堡的金甲騎士必滅其滿門。
左常也想過讓兒子左昊到江南行刺林海,只是這個兒子向來牛心左性,他若不肯做的事,便是刀架脖子上,也決改變主意。左常被這個唯一的兒子氣得七竅生煙,可又拿他沒轍,畢竟,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兒子。左昊也如水沐一般,三五不時的給小黛玉送些禮物,寄些信件,只不過這些事情他是瞞著父親做的,忠順王爺起初並不知情,後來知道兒子與林海一家過往甚密,氣得大病一場,足足將養了一個多月才好了起來。
一日忠順王爺見兒子又鬼鬼崇崇袖著些東西悄悄出門,他知道這必是給江南林家捎東西,左常心中一動,換了青衣小帽,悄悄綴了上去,直跟著左昊來到西城,進了威遠鏢局……
下集預告:第六章:嘆歲月流光容易把人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