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八芒星(10)
人通常是不會與自己的肖像畫比美的。
天使也一樣。
勒壹自小學畫,大學專業雕塑與繪畫也關聯頗深,這輩子畫過的正經肖像——不包括速寫和一些Q版漫畫風簡筆——少說幾百張。
雖然現在這幾百張肖像畫,有一大半存在於他不確定真假的記憶里,但他確實是第一次面對這種問題。
該怎麼說呢?
以勒壹淺薄的情商來分析,這對話不像是畫家和模特的閑聊,更像是男女朋友間的情趣。
……嗯,問女朋友和老媽掉下水應該救哪一個的那種情趣。
如果畫家和模特之間真的發生了這種對話,他們之間必然是有幾分曖昧的……哎?
在瑟芮法安的注視下,短髮卷翹的畫家後知後覺地臉頰泛起紅暈。
勒壹一邊說服自己,曖昧什麼一定是他想岔了,一邊本能地脫口而出:
「不會有任何比你更美了。」
曾經他就想這麼回答,在瑟芮法安第一次這麼詢問時。
不過當初陰差陽錯……對,他當時以為天使先生見他盯他太久,在警告他呢。
後來相處了一段時間,勒壹發現瑟芮法安偶爾說話會有些陰陽怪氣。當然,那也可能是他語文沒學好閱讀理解錯了,天使怎麼會陰陽怪氣……咳咳,是說瑟芮法安偶爾說話會叫人繞著彎才能理解,但漂亮不漂亮與警告之間要繞的彎太多了,不太符合他的語氣風格。
問「漂亮嗎?」就是問漂亮嗎,與警告無關。
可惜勒壹已經錯失回答的機會。
反應過來后,小小的遺憾就此埋在了勒壹心底。藏在卧室里偷偷描繪瑟芮法安的面容時,他總會在想起這個問題時停下筆。
雖然不知道天使先生為何會問出那個問題,但他應該不會再問第二次了吧。
結果是,瑟芮法安問了第二次。
……難道,天使先生其實非常在意這個問題?
「不會有任何比你更美了。」
勒壹斬釘截鐵地又一次道,這大概是他今天說得最大聲的一句話,同時心中難得生出了幾分擊破他世界觀的荒謬。
何必在意這種問題?何必同一幅贗品做比較?
你即是圓滿的化身,是臻美的象徵。寶石也無法鑄就你的明眸,鮮血也無法染色你的長發,光輝幾乎與你皮膚的紋理相融,它像是白玫瑰一樣柔軟,需要時卻能比鑽石更堅硬。
這份柔軟讓你容納了他人的愛恨,這份堅硬讓你在災難面前成為張開雙臂的守護者。
不會有任何人厭惡你。
勒壹說:「真的。」
雖然這麼說了,但勒壹感到瑟芮法安的目光連顫動一下都沒有,他向勒壹詢問,但好像又不在意勒壹的回答。
而勒壹甚至明白,他為什麼是這個態度。
瑟芮法安真正想問的是八芒星,他還不是……至少現在不是。
勒壹不由挪了挪椅子往畫板后縮,用時還要彎下腰撿筆。
如果不是這樣,他可能無法將心口猛然的酸澀脹痛,連帶面上表情變化,給一起遮掩過去。
好了,剛才還覺得天使先生要和肖像畫做比較很荒謬,現在倒是拿自己和八芒星做比較了。
他何德何能啊。
一邊迅速拉住腦中思緒不讓自己深想——深想一些天使先生到底在看他還是在透過他看誰的矯情問題——勒壹一邊為偽裝平靜的情緒,重新將鉛筆尖落在畫紙上。
瑟芮法安便也回過頭去,擺出原本的姿勢。
但這一次勒壹再怎麼也沒法像剛才那樣全神貫注,當他目光落在紙上時,之前他在聽但根本沒往心裡去的話,瑟芮法安的長篇大論,像是停止播放鍵壞掉的播音機一樣,開始在他腦子裡重播往複。
重播往複,重播往複,以至於不交流派的勒壹不得不開口。
「有沒有可能,」他將八芒星的形象帶入自己,斟酌開口,「祂比較害羞?」
「像您這樣?」瑟芮法安問。
勒壹不說話了。
「因為害羞,」瑟芮法安又問,「所以無視了我們?」
要是紅皇帝在這裡,前神職人員的敏感神經恐怕又要因為瑟芮法安的質問跳動。
不管是無視,還是關注,神的作為自有祂的道理。無論是人還是天使皆是祂的僕從,即便是神欽點的樂園之君,也沒有資格質疑。
當然,八芒星既然被冠以冷漠之名,實際如此質疑祂的人並不少。
而勒壹一日既往以無神論者的大條無視了某些問題,在瑟芮法安的質問下深思起來。
不說八芒星,先不說八芒星,僅以這個生長在蘇虹市,又去了首都讀大學的某藍星人類個體的視角看,他確實社恐,交談時動不動就臉紅,因為慌張而啞口無言,然後因為啞口無言而慌張,最終在一次次失敗社交下愈發恐懼社交行為。
但他已經是成年人了。
並非是說與人交流是神的工作所以不容逃避,而是說,他一次次地與英雄們共鳴,就愈發深入理解,以英雄們為代表的伊勒瑟芮人,對八芒星抱有怎樣善意而正面的情感。
他已經是成年人了,所以明白,這樣的情感貴重又稀少,美好又閃耀,不去珍惜不去回饋的行為乃是一種罪惡。而伊勒瑟芮人需要的,僅僅是他的一個回應。
要見面還是有點勉強了,語音交流……呃,這個可能得練習一段時間,不,很長時間。
但書信應該可以的吧?不見面互相贈送禮物也是可以的吧?如果是他,他不會不給出任何回應。
所以很難理解啊,八芒星會怎麼想。
「大概,」勒壹艱難說,「就是害羞吧。」
無力的回答顯然不能叫瑟芮法安有什麼反應,光禿禿的客廳再度沉寂,雨聲逐漸變大,然後變成激烈的噼里啪啦聲。
拳頭大的冰雹砸了下來。
現在是十月。
昨日上午,蘇虹市氣溫仍有三十五攝氏度,但這並不能阻止氣候突然改變。
宇宙中的戰場實際距離藍星十分遙遠,可惜,即便是脆弱的蝴蝶扇動翅膀,也也會引發一場龍捲,戰場與藍星依然處於同一個宇宙系統中。
瑟芮法安對這場冰雹早有預測,不過勒壹並不知道。
已經無法沉浸畫畫中的勒壹,應該會驚訝地向窗外望去,但瑟芮法安等了片刻,沒等來勒壹的聲息。
在紅髮天使縱觀全貌的觀測下,捲髮青年沒有任何動作。
感到奇怪的瑟芮法安再一次回頭,頓住,眼睛微微睜大。
殘缺的八芒星漂浮在那裡。
連頭顱也失去的祂,叫人無法辨別祂的視線方向。若只看朝向,祂既沒有在看畫板,也沒有在看瑟芮法安。
微微側過身,祂似乎望向了東方。
瑟芮法安也向東方望去。
東方,越過太平洋,越過山脈與山脈,越過水流充沛的平原,越過又一道山脈。
花旗國,花旗國第五大城市,費拉德城。
一枚核彈在費拉德城市中心爆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