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番外二:死劫3
/103
清螢僥倖得生,安國公特地將她託付給忠心部下,要他帶著清螢投奔外祖家。
清螢外祖乃是天下大儒,甚至與……妖道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念在血緣上,總歸能護得她餘生安泰。
此前罕少往來,只是因為清螢娘親阿兄都受這世外仙緣連累,各自早逝。
但現在,除了外家,安國公已沒有能夠相信的勢力。
屋外大雨傾盆。
「姑娘,隨我走吧。」於將軍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焦急道,「馬車已經安排好了。」
清螢堅持:「爹爹……」
「安國公走不了。」於將軍愴然道,「死國賊定要出首一人,舉國上下,除了安國公,沒人擔得起這個責任。」
「我爹爹沒有叛逆!」
「我知道,全國百姓都知道,但是……」於將軍一時哽咽。
真相過於殘忍,他不知該如何向這位自小滿心報國志的女君訴說。
無非功高震主罷了。
「並且,就在今日中午,已在午門外行刑完畢。」於將軍痛苦道,「國公不希望你目睹現場,命我等務必與你封鎖消息……」
清螢只覺兩耳隆隆,張口欲言,卻不知能說什麼,她急促地喘著氣,頭次痛恨起自己為何要看那麼多書,為何要懂那麼多道理,為何要知道所謂的「前車之鑒」!
她只想提著槍衝進宮宰了那個狗皇帝,可是她手發軟,腿發軟!
她不敢單槍匹馬地衝進宮……爹爹死了,她的腦子卻在衡量局勢,卻在說些「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之類的狗屁話。
不對……不對……
「姑娘,清螢女君!」於將軍急聲道,「一切此刻正安排妥當,不要誤了時辰,動身吧!」
清螢轉動眼珠,望向面前滿臉焦急的大個子將軍,對方見她木獃獃站在原地,已是急得上前來拽她。
他積年宿將,武藝高強,清螢被他拽得踉蹌前行。
又或許,她本就是在懦弱地等待這個借口。
「另外,國公還有吩咐……」
「病秧子!」清螢本能迴避父親的遺囑,隨意抓了個借口來,「要帶他一起逃!」
「您說的,是十二皇子么?」於將軍道,「我想說的便是此事,國公特意叮囑我,要將十二皇子一併帶走,不惜代價。只是我不想用強,還希望姑娘你說服皇子。」
清螢心中鈍痛。
這句話讓她想起爹爹當初與她的約定,若謝卿辭修出成果,便不再阻撓她當大將軍。
「好。」她沉悶應了一聲,快步走向謝卿辭院落。
……
修經需靜心,需凝神。
謝卿辭自誕生之日便知曉,自己是天生的歷劫道種,此世輪迴的唯一目標便是修取真經。
輔以相應的培養,他自小便格外心無旁騖,全無雜質,甚至可以說是超然物外的冷漠。
然而近日來,這份專註力似乎給了他一種特殊能力。
謝卿辭緩緩睜開眼,通透黑眸沉靜。
大雨傾盆,沖刷石板磚石的聲響遮掩了她的敲門聲。
但謝卿辭依然能夠在一切嘈雜聲中,準確無誤地分辨出屬於她的那道。
比別人更快一些,因為她性情急促熱烈。
比別人更輕一些。因為她顧忌自己習武力沉,不想拍門過重,顯得冒犯他,所以總是收斂。
如此大雨,有何事急切找他?
謝卿辭撐了傘,稍作猶豫,還是覺得不妥,便回身取了另一把傘。
他打開門,映入眼帘的是少女惶急又孤絕的面容。
她說:「謝卿辭,跟我走。」
少年聲音平靜而輕柔。
「好。」
宿命的紋路,被撥動了。
……
在路上,謝卿辭知曉了清螢家裡發生的事情。
「現在你上了車,想跑也跑不了。」清螢有氣無力道。
她這話本意是想開玩笑調解氣氛,但她實在笑不出來。
少女此刻心亂如麻,她甚至懷疑自己是否配得上這桿紅纓槍。
爹爹被陷害,卻一聲不敢吭,連夜跑路?
她的內心彷彿正被烈火炙烤,痛到極致,以至於張口呼出的便是血氣。
謝卿辭垂眸望向她。
在那張俊秀平靜的面龐上,清螢看到了一種獨特的哀憫。
他說:「安國公是好人。」
她道:「好人不長命。」
「天道不公,使生民有倒懸之危。」謝卿辭輕聲道,「需得真經求大道,方可普濟眾生。」
清螢只聽他在嘟囔,神叨叨的。
但神叨叨也比生氣強。
外祖……清螢回憶自己童年記憶中的老人性情,只覺外祖父也神叨叨的,說不定和謝卿辭聊得來。
而更重要的是,外祖絕不會幫助她為爹爹復仇。
她小聲嘆氣:「怎麼辦呀……」
顛簸馬車上,相識許久的少年男女各自思索心事,靜默難言。
*
清螢的外公乃是當世大儒,陳有一。但現在,他已擯棄舊日學說,轉而修真,別號清明渡厄真君。
他並不居住在君主修建的宮殿中,而是山中結廬而居,只如閑雲野鶴般。
「你的來意,我已知曉。」他淡淡地望著清螢,望著這世間僅剩的血緣,「你等只管在此住下,無人敢來侵擾。」
不止是清螢,連帶於將軍,以及那些隨從他都一併接受。
外公似乎什麼都沒說,又像是說明了一切。
清螢轉頭望向於將軍,卻見對方坦蕩下拜,誠懇行禮。
「將女君安全託付至真君手中,在下使命才算完成,勉強可稱盡忠。」
陳有一微微動容:「你……」
「而接下來,末將便需為安國公盡節了。」
他轉身面向清螢,有些愧疚,卻又格外認真。
他說:「抱歉,清螢姑娘。」
「但您不能忘。」
於將軍死了,還有那些將士的熱血,一同灑在了這片世外仙土。
他的聲音振聾發聵,他告訴清螢,此處雖是世外仙土,但她永遠不能置身世外。
清螢顫動的目光對上沉默的外公,又對上一旁沉靜的謝卿辭,最終,落在身旁的紅纓槍上。
她緊緊握住了它。
半晌,身旁的謝卿辭溫聲對她道:「衣服髒了,換掉吧。」
她卻搖頭。
「這是於將軍的血,不能洗。」
而此時此刻的憤怒與羞恥,她永遠不會忘。
……
兩名少年男女暫時在渡厄真君的仙山居住下來。
清螢通過觀察發現,自家外公確實很喜歡謝卿辭。
她在屋外長槍舞得虎虎生風,那一老一少便在屋內沉靜論道十分和諧。
「小友所修,乃是大道。」
最後,陳有一乾脆給謝卿辭升了輩分。
「只是你命有大劫,萬萬不能因外物亂了心神。」
陳有一說得委婉,他所犯的乃是死劫。
雖然得其庇護,死煞又有推遲,但總有捲土重來的一日。
試圖庇護他的人,紛紛被死煞連累,不得善終。
譬如他的母妃,譬如安國公。
之後,會輪到清螢與真君么?
謝卿辭不得而知。
安國公至死都要求清螢帶著他,乃是存了孤注一擲,希冀他可更早證道的心思。
既然如此……
清螢的聲音將謝卿辭從沉思中拽出:「病秧子,走咯,出去轉轉。」
他微怔:「不了,我要……」
他剛才決定要斬斷塵念,無情渡劫,如何能……
「你看你臉色都白成紙了。」清螢不由分說,拉起他的手向外走,「我發現了一個好東西。」
謝卿辭無法掙脫她的手,只能被動地跟她出門。
清螢將他拉至後山:「看,我發現了一棵長生木!」
謝卿辭望著面前的粗壯巨木,其根須虯結,以至於獨木成林,一看便知樹齡極高。
「也只有外公這裡才找得到這樣的長生木。」
清螢說著,手指翻飛,變出一隻刻刀來。
「你要在樹皮上刻字?」謝卿辭遲疑勸說,「此事有傷天和。」
「什麼呀,我是那種人?」
清螢反手從袖中取出一隻小布袋:「鏘鏘鏘,自己看咯。」
她要求謝卿辭將姓名刻在小木牌上,再用硃砂細細塗抹,這樣能使名字更深刻地浸入在木牌中。
刻字不如寫字般規整,可略有彎曲的姓名痕迹纏繞在一起,更宛如符咒般鮮明。
他寫了一隻,清螢也寫了一隻。
她對照發現無誤,又拉著謝卿辭,像模像樣地沖巨木鞠躬。
「希望樹爺爺您開開眼,給這病秧子分上一百年……嗯,五十年……實在不行十年的壽命也成。」
「我就不要了,您管好他就行。」
謝卿辭望向少女,微微蹙眉:「那你為何要寫名牌?」
「因為樹爺爺不願意分的話,就從我壽命里扣,」少女聲音輕快,「我不怕短壽。」
謝卿辭眉頭皺的更深,語氣也嚴厲起來:「你在說什麼?!」
「我是要做大將軍的人。」她聲音清越而堅定,「只有死在沙場的將軍,沒有死在榻上的將軍。」
「我十五歲前基本可以完成報仇,這樣怎麼著都能分你十年。」
清螢拍了拍謝卿辭肩膀:「我的使命很短,但你的使命,還長著呢。」
說完,少女幾步飛躍上了樹梢,將兩人名牌掛在樹冠最高之處。
望著她輕靈身姿,少年修士只想說這般無禮,即使有樹靈,也未必願意回應你。
可他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是怔怔望著那道清秀身影。
他自幼讀遍典籍經傳,被不知多少人誇過悟性驚人,天縱奇才。
可經書洋洋洒洒千言,卻無有一字能教他應對眼下情景。
「就這樣吧。」清螢從樹上跳下,只覺心滿意足,「把你這病秧子安頓好,我才能安心上陣嘛。」
陽光下,少女眼角眉梢皆是堅定戰意。
十五歲的她,比稚嫩時更加生機勃勃。
她越來越強了。
「……多謝。」
清螢擺擺手:「客氣什麼,我去練槍啦。」
少女走遠后,謝卿辭站在原地良久,卻也做出了一極其不符合他性情的事——
他也足尖輕點,飛身上了樹冠。
寫著少女姓名的名牌被他珍惜的收入袖中。
「樹靈道友若能聽聞,只望莫將她言語當真。」
「只管取我壽數,換她福緣。」
如此,方能保她兩分戰場無虞。
清風吹過樹冠,最高處,孤零零的少年名牌隨風搖曳,發出嘩啦啦的聲響。
一如他此刻內心。
謝卿辭輕嘆,發覺自己當真學藝不精。這幾日必須再查閱典籍,務必儘快找到應對眼下情景之法。
清螢在其道路上行的堅定,他如何能迷茫不自持?
……
然而,一無所獲。
怎會如此?
莫非諸子先賢,或者那些修真之士,他們平生便不會遇到如此……不可親,不可念,不可言之人?
入夜時分,少年道士躺在床榻上,望著窗外星月夜。
只覺繁星點點閃爍,盡好似她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