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補天裂 第一百八十九章 宴鴻門(三十
岢嵐水南,出南面群山之間道路之側,臨水之旁,一道土壘,正在漸次成型。
上千脫了甲胄,打著光膀子,渾身糊滿的泥土的宋軍士卒,正在拼力挖掘溝壕。就見鍬鋤亂飛,挖出散土不斷拋灑而出,塵煙瀰漫之中,就有宋軍士卒將這些散土裝上,喊著號子運到土壘之側,不斷的將這道土壘加高加厚。
除了挖土運土之外,更有宋軍士卒四人一組,抬著簡陋的木夯,將土壘一層層夯實。
每名宋軍士卒,經過這麼長時間的轉戰跋涉,冒死衝突,都顯得瘦骨嶙峋,腳下靴鞋俱都磨破。滿面俱是風霜憔悴之色。
但是就是這些看起來精瘦的軍漢,都在拚命的勞作。號子聲音喊得震天價響,每個人因為用力,青筋都根根凸起。雖然都是汗如雨下嘴唇乾裂,卻無一人稍稍懈怠!
岢嵐水就在眼前,打破羅網的生路也就在眼前!
除了趕建向著西面防禦工事的宋軍士卒之外,臨岢嵐水邊,也有數百人在忙忙碌碌,他們卻是在採伐來木料,然後編成木筏。比之正在進行土工作業的那些袍澤,忙碌程度也不稍減。
這些宋軍士卒,都是在打通了飛鳶堡通路之後,迅速向北挺近,直抵岢嵐水邊。一到此間,還來不及稍稍喘息一下,就投入了瘋狂的渡河準備當中!
而掩護他們的,就是數百宋軍騎士,哨探邏騎,在外遊盪。大隊則是集中在土壘之後,人人都下馬休息。每個人都披著厚實的甲胄,在烈日底下只是烤得吱吱冒油,卻無一人亂言亂動。只是肅然正坐休整而已。
楊可世所部騎軍,一路轉戰,一路為先鋒,一路披堅執銳衝殺在前。和女真韃子互相野戰衝擊,雖然損折甚重,但是也徹底的磨礪了出來。現在雖然只是坐而休整,衣甲敝舊,人亦消瘦,但是昂藏鋒銳之氣,已然破繭而出!
突然之間,河岸上爆發出一陣小小的歡呼之聲,卻是一座木筏已然釘好,一群打著赤膊只穿犢鼻褲的軍士奮力將其推入水中,懂水性的軍士紛紛入水,爬上木筏拿著撐篙開始試著撐動。
一名同樣打著赤膊的軍將雙腳俱在水裡,大聲指揮號令。頓時就有十餘名軍士開始著甲持兵,人人除了隨身防身佩刀之外,俱是挎著步弓持著弩機,湧上這座木筏,準備為先頭選鋒,度過岢嵐水去佔據一塊小小的立足點。
正在土壘上施工的軍士,還有休整待命的騎軍都不住的望向河岸方向,看到裝載著甲士的木筏撐離了河岸,人人都是大聲喝彩!
就在這個時候,向西放出的哨騎突然傳來嗚嗚的吹角之聲,極是急促,一下就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
在壕溝內一同勞作的軍將翻身而上,大聲呼喝:「入土壘,披甲!」
大群渾身是土的士卒都滾爬而上,沿著土壘開出的缺口魚貫而入。而本來正在夯土的軍將士卒也都丟下臨時趕製的木夯,翻身而下,人人抄起就放在旁邊的弓弩,將出撒袋中的羽箭駑矢,一根根的插在還有些虛浮的夯土之上,轉瞬之間,這一道不過才有小半人高規模的土壘之上,就如長出了一排長草!
而集結待命的騎軍,全都起身,只是發出一聲整齊的金屬碰撞的轟鳴。接著就翻身上馬。以都為單位,沿著土壘上留出的缺口向西而出,再越過壕溝上留出的狹窄馬道,如數道長龍一般,向西迎了過去!
在西面,已然有零星哨騎向東退了回來,這些哨騎一邊向東走,一邊回首不時射上一箭。
在他們身後,若即若離的跟著數十騎女真輕騎,只著半甲,未持長兵,背上插著醒目背旗,都操著騎弓,一邊不疾不徐的追擊,一邊放箭。
雙方羽箭在空中交相往來,距離既遠,也都談不上什麼準頭。這些女真輕騎似乎也沒有狠狠撲上來打一場前哨硬仗的意思。
可在他們身後,就能見到數面女真謀克旗飛舞,數百女真甲騎,如天邊涌動的一團團烏雲一般,正緩緩壓來!
從西而至的女真軍馬,又次第趕來了!
情勢還不止此,在岢嵐水對岸,也能見到百餘騎女真韃子,也在夾河而進。女真韃子在西面也渡過了少部分軍馬,看來是想將岢嵐水兩岸都控制住!
當哨騎退回來后,已然越過壕溝列陣完畢的騎軍隊列之中,響起了響亮的天鵝聲。數百消瘦的大宋甲騎,發出一聲整齊的呼喝,平放了手中長矛馬槊,鋒刃在烈日下耀眼生光。當先軍將出列,舉手向前劈落。這數百騎大宋甲騎,就毫不猶豫的整齊舉步,向著緩緩壓來的女真韃子大隊迎了上去!
自蔚水河谷轉戰至今,女真韃子前堵后追,俺們還不是從死地裡面衝殺出來了。這些女真韃子,不過也就是個人!一刀砍過去會流血,一槍捅過去就是一個透明窟窿!硬碰硬的對撼,也不懼甚麼!將女真韃子推遠一點,保護步軍弟兄將這土壘防線完成!接應掩護在後的大隊人馬,陸續衝過這條鳥岢嵐水去!
兜鍪之下,一張張瘦削的面孔神色都是沉默而堅定,面對壓過來的女真鐵騎,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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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著這條宋軍甲騎組成的陣列,迎著那一道長滿了箭矢長草的低矮土壘。領軍女真謀克,卻略微有些遲疑了。
回望左右,儘是一張張疲憊到了萬分的女真兒郎的面孔。
這領軍女真謀克,正是曾經在岢嵐水側一舉擊潰的折家軍大部,立下奇勛的婁室麾下將領特特。
自擊潰折家軍,逼得折可求抱著馬脖子渡河逃生之後。特特在岢嵐水邊還受到了率領大軍西軍的宗翰親自召見。
當下宗翰就賞了特特牛酒,並許以記賞五百名強壯南人生口,再撥三十戶真女真入其謀克。宗翰就繼續西進,要在合河津渡豎起他的帥旗。另外分兵向南而進,側擊蔚水河谷的鄜延軍。
而特特就得宗翰號令,並撥數個謀克歸他指揮,巡視遮護整條岢嵐水。
受賞之後,滿心俱是報效之意的特特,就沿著岢嵐水來回巡哨。河長兵單,一日下來,能在河灘地上睡個兩三個時辰都算是難得。
特特所部冒雨急襲合河津渡,又轉回頭狂追折可求,再沿著岢嵐水巡哨。這些婁室所部精銳就算是鐵人也熬得半化了。只盼著大軍主力早些將鄜延軍收拾乾淨,然後大家就能踏踏實實的休整個幾日。到時候甚麼也不想,只要有個乾爽所在,能脫了腳下靴子,不著甲胄,睡上個一天一夜,就比什麼都強!
在沿著岢嵐水巡哨奔走的辛苦之中,未曾等來蔚水河谷之中鄜延軍被一鼓蕩平的捷報。飛騎而來,傳遞的卻是大隊宋軍脫網向東而去的緊急軍情!
宗翰已經西去合河津渡,準備指揮渡河掃蕩鄜延路的戰事。婁室除了自家主力銜尾猛追之外,更是飛遣傳騎,搜羅附近可以搜羅的女真軍馬,速速向東回援,必須要將這支宋軍殘部,徹底消滅乾淨!
特特所部巡哨岢嵐水邊,得到消息比蒲察烏烈所部要稍晚一些。這是本屬貴人親傳的軍令,特特絲毫不敢怠慢,頓時就驅使所部沿著岢嵐水向東急進而去。
在特特看來,這支宋軍後面追著婁室主力,蒲察烏烈所部奔飛鳶堡這個鎖鑰之地而去,他就為先鋒先封鎖住飛鳶堡北岢嵐水一線,也差堪完成了差遣。
宋軍敗兵遭遇這麼多人馬的圍追堵截,說不定未曾過飛鳶堡就已然全軍覆沒了。自家這些人馬,正好可以在岢嵐水邊稍稍喘一口氣,正是兩便的事情。
誰能想到,當他率領所部趕至目的地的時候,發現的卻是宋軍趕築出來的土壘,還有列陣而進的宋人騎軍,這些騎軍已然亮出如牆一般的鋒刃,在獵獵飛揚的旗幟引導之下,竟然向著女真鐵騎逼來!
回望左右,在麾下兒郎面上,竟然看不到多少高昂的戰意。戰馬也不安的打著噴嚏,向前兩步,退後兩步。
這支宋軍不是敗軍么?
怎麼就逃過了斡魯的迎頭堵截,婁室的銜尾狂追,蒲察烏烈的攔腰截擊。一直衝到了岢嵐水邊?
而在他們東面的希尹大軍,又怎麼未曾出現?
這到底是怎生一回事?
這麼多女真一族的精兵強將都未曾將這支宋軍截住,就憑著俺這數百疲憊之師,難道就可以在岢嵐水邊將他們徹底堵住不成?
這些讓人只是怯懦動搖的念頭在特特胸中不斷閃過,最後還是被特特強行壓了下去。他猛然拔出長刀舉空,嘶聲厲吼:「衝垮這些南狗!馬上對戰,這些南狗不堪一擊!但為女真勇士,臨陣只有向前,無有後退!」
特特的厲聲怒吼,終於激起麾下女真兒郎的兇悍之氣,數百甲騎同聲吶喊,拉開隊列,同樣放平了手中馬戰長兵,狠狠踢動馬腹,在戰馬嘶鳴聲中,鐵騎濺起煙塵。就在岢嵐水南,艷陽之下,迎著如牆逼來的大隊宋軍騎士,也鼓足最後的氣力,發起了衝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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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岢嵐水北,那隊特特分出,夾河而進的女真騎軍,呼哨著也加快了速度,直撲向那隻木筏登岸的所在。
木筏之上,十餘名宋軍甲士回顧一眼,就見在號子聲中,自家弟兄又將更多木筏推入了水中,然後軍將士卒們都飛快披上甲胄,抄起弓矢兵刃,在號令聲中,毫不猶豫的擠滿了一張又一張推下水的木筏!
充作船夫的軍士精赤著上身,漲紅面孔,肌肉賁突,撐篙將沉重的木筏推離南岸,然後一篙接著一篙,就將裝滿甲士的木筏,駛向十餘丈外的對岸!
一路衝殺至此,無數袍澤犧牲斷後,就為俺們能衝殺出去,回來複此血仇,不管是什麼樣的敵人,也不能阻擋俺們衝過這條該死的岢嵐水的腳步!
一聲沉重悶響,第一張木筏撞上了北岸。還未曾停穩,十餘名甲士就已然跳入水中,濺點白浪,就要奮力衝上河岸!
而女真騎士,已然逼近數十步之內,數十張騎弓張開,劈面就是一陣箭雨灑來!
箭羽破空之聲呼嘯,零星落入水中,就卷點浪花。但是更多的,還是落在這些宋軍甲士身上!
騎弓雖然弓軟,但乘筏而渡,這些甲士身上甲胄也並不完善,多是只著胸當,戴著兜鍪而已。臂膀腿部中箭,就是血花飛濺。但是這些負創宋軍甲士,仍然發出怒吼之聲,張弓持弩,就站在水中,狠狠回射了回去!
而在他們身後,一張張木筏接連不斷的放入水中,每一張木筏上都擠滿了宋軍甲士,奮勇爭渡。更有一些水性精熟的宋軍,不著甲胄,精赤上身,只是背著一張弩機,再斜挎一袋駑矢,就這樣跳入水中,奮力向對岸劃去!
岢嵐水上,儘是一張張擠滿甲士的簡陋木筏,儘是浮動的人頭。儘是拚死向北的雄烈意氣!
後續木筏,接二連三的撞上北岸。而最先登岸的那十餘名宋軍甲士,已經身上插滿了箭矢,不少人就跪在水中,垂下頭來,手中仍然緊緊的保持著弩機。那一小片水域,已然被染得暈紅。
而更多甲士,大喊著紛紛跳入水中,捲起浪花,捨死忘生的就朝前突擊!
那百餘名女真甲騎只是拚命開弓攔射,轉瞬之間,不少人就已經射完了一撒袋的羽箭。但是湧上河岸的宋軍卻越來越多,或站或跪在河岸上持弓持弩而射的宋軍卻越來越多!
綳的一聲厲響,一名女真蒲里衍拉斷了手中騎弓,斷弦抽打在臉上,卷出一道血痕。那女真蒲里衍狠狠丟弓抽刀,狂喊一聲:「這些南狗都瘋了!」
嘶吼聲中,這名蒲里衍已然催馬向前,正對著一名沖在前面的宋軍甲士。
這名沖在前面的宋軍甲士一身泥水,身上還插著箭矢,持著一桿長矛踉蹌而行。見到那蒲里衍打馬急沖而來,就挺矛直刺。
那蒲里衍馬術精熟,微微扭身就已然避過這一矛,稍稍傾身下探,厚被長刀只是在那宋軍甲士肩背處一帶。
金屬碰撞的星火四濺中,刀勢借著馬速,頓時就撕破甲胄,在他脊背上深深開了一條血口,甚而都可以看見內臟鼓動!
那名宋軍甲士渾身一震,強撐著半轉身,帶著這般重創,倚矛而立,回望一張張木筏上擠滿的宋軍甲士,回望著對岸的上千袍澤,回望著正在與女真韃子騎軍糾纏廝殺的弟兄。
他嘴裡湧出大股污血,低低呢喃一聲:「渡河……渡河啊…………」
這一聲輕輕的自語,卻似讓所有人都聽見了。呼喊聲在岢嵐水北岸率先響起,那些爭先恐後踏水上岸的宋軍甲士迎著撲來砍殺的女真甲騎,放聲大呼。
「渡河!」
在南岸正在拚命捆紮釘封木筏的宋軍士卒,站起身來,對著北岸以步對騎,拚死向前的弟兄們振臂大呼。
「渡河!」
土壘之上,持弩待發的宋軍士卒,目光也都投向此間。一名軍將摘下兜鍪擲地,雙目圓睜,放聲吶喊。
「渡河!」
正與數百女真韃子騎軍狠狠對撞在一起,扭打廝殺,絕不後退半步的那些宋軍甲士,似乎也聽到了這一聲低低自語。
一名宋軍甲騎被女真韃子長矛捅了一個對穿,卻死死抓住矛桿,血紅的眼睛瞪著那名對手,最後一聲呼喊,仍然只是那兩個字。
「渡河!」
呼喊之聲,排雲而起,在岢嵐水兩岸迴響轟鳴。在死斗戰場震蕩交響。彷彿一層層雷霆由南向北滾滾涌動,讓這條岢嵐水,都要在此刻分開波濤,為這萬千拚死北向之士,讓出一條通途!
在這樣雄烈的呼喊聲中,就見南面煙塵大起。在群山之中,順著北向道路,又是宋軍旗號捲動而出,大隊歩騎,正在源源不絕的北向而來!
特特身在廝殺戰團核心,正奮盡氣力將一名宋軍甲騎捅下馬來,,接著就是另一名宋軍甲騎搶上,鐵骨朵兜頭便砸。特特忙不迭的閃身,卻沒有讓乾淨。鐵骨朵擦著肩甲直落下去,震得特特馬槊脫手而出,一條胳膊頓時就抬不起來。
幾名女真甲騎湧上,拚死將特特遮護住。特特滿臉血污汗水混在一起,重重喘息。茫然四顧,入眼處儘是狠狠碰撞在一起咬牙廝殺的雙方戰士。而入耳之處,就是這些南軍驚天動地的怒吼之聲!
戰團之外,岢嵐水北,還可看見一隊又一隊的南軍渡河而進。以步當騎,不顧慘重死傷拚命向前,一步步的將那些女真騎士推開河岸!
而更多宋軍射士也下筏站定,弩機牙發扳動聲中,木羽短矢飛射如雨。而北岸那些女真甲騎,就在步步後退之中不斷落馬!
再向南望,就見煙塵中一面面旗號招展,一隊隊宋軍或步或騎,正在源源不斷的趕來。就如奔湧向北的洪流。
而這些南軍的呼喊之聲,一陣高過一陣,最後連成一片,只是在耳邊轟響!
斡魯在哪裡?婁室在哪裡?希尹在哪裡?宗翰又在哪裡?
這萬千自岢嵐州破邊而入,縱橫賁突,席捲而南,又一舉打到黃河岸邊,破折家河外兵與岢嵐水邊,摧滅鄜延軍於蔚水河谷之中的女真勇士,又在哪裡?
特特臉色蒼白的按著肩膀,在這怒吼聲中,只有一種感覺。
只怕沒有什麼,能阻擋這支南軍跨過這岢嵐水,撕破女真大軍布下的天羅地網的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