懲治
掌燈時分,天際瞬息之間遍染黑幕,鳳儀宮檐下的六角宮燈在寒風中凜冽飄搖。
身著冬裝宮服的宮人躬身送走了崔萱。
兩名宮女在前頭手提宮燈,畢恭畢敬道:「崔姑娘,當心腳下。」
崔萱淡淡頷首,抬眼掃了一圈這鳳儀宮。
今日姑母宣她進宮,又拉著她留了大半日,白天入宮,現下回去都入夜了。
正出了鳳儀宮,便見何嬤嬤攜帶一名少女,朝宮殿行來。
何嬤嬤看見崔萱,面上立即揚起笑意,行禮道:「老奴見過姑娘。」
姜沐璃低垂著腦袋,也隨著何嬤嬤對崔萱行了個禮。
崔萱視線落在姜沐璃身上,疑惑問:「何嬤嬤,這位姑娘是?」
瞧身上的穿著,倒也不像宮女。
再多看一眼,她眼裡漸漸浮起一抹驚艷。
好一張出塵絕艷的容顏。
何嬤嬤思忖了須臾,便猜測皇后定是什麼都沒同崔萱提起,回道:「一個從民間尋來的侍妾,不值得姑娘高看。」
侍妾呀?那便不是什麼正經人了。
崔萱暗暗可惜。
「行了,嬤嬤快些進去吧,我也要回府了。」
何嬤嬤躬身道:「姑娘慢走。」
待崔萱窈窕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何嬤嬤睨了一眼乖順立在一旁的姜沐璃。
「瞧見了?那才是高門權貴嬌養出來的千金。」
姜沐璃垂眸,忍不住想要翻個白眼。
莫名其妙。
何嬤嬤自打奔喪回來,就時常找機會針對她,她實在不懂究竟是哪裡惹著何嬤嬤了。
今兒還特地在東宮門口蹲著將她提到鳳儀宮來。
鳳儀宮是哪兒?當今皇后的寢宮!
皇后是誰?一國之母,太子的嫡母。
好端端的堂堂皇後娘娘卻要見她?且這一路上無論她如何問,何嬤嬤都緘口不言。
到了鳳儀宮門口,遇上個千金貴女,得著機會便又貶低她一番……
這皇宮她是一日都不願待下去了。
昨夜她怎麼就被殿下惹得腦子昏昏沉沉,沒有轉過彎?當時就該趁火打劫,向殿下求一個出宮后永遠不回的恩典!
何嬤嬤也不在意她的回答,不過一個以色侍人的侍妾,心裡頭自然是卑微,在男人面前慣會賣弄,一遇上世家千金便抬不起頭來。
「進去吧,娘娘正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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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延元殿,燭火聲滋滋作響,濃厚的熏香繚繞。
吳毓剛送走了一些賓客,回到殿內。
謝縛辭蹙眉,似極其忍受不了這股香氣,暼了一眼那鼎鎏金鏤空爐,淡聲吩咐:「把這香滅了。」
吳毓應道,上前澆滅了熏香爐。
紫漆雕山水紋書案前,太子的親信侍衛鄒卓繼續詢問:「殿下,出行名單就暫且這些了嗎?」
謝縛辭目光落在書案的信箋上,默了片刻,拾起書寫下兩個字后,遞給鄒卓:「就這些吧。」
鄒卓雙手接過信箋,道:「那卑職便先下去安排前往江州的事宜了。」
謝縛辭頷首。
待殿內總算清凈下來后,謝縛辭掃了一眼殿外,見月色皎潔,已然入夜。
可他回東宮已一個時辰了,也未見到那個本該上前伺候的人現身。
謝縛辭沉聲道:「吳毓,去將阿璃喊來。」
吳毓眉心一跳,回道:「回稟殿下,阿璃姑娘還未回東宮。」
「這是何意?」謝縛辭語氣寒涼,顯然不悅。
吳毓躊躇著,直感覺那道凌厲的目光良久落在他身上,急忙道:「白日里阿璃姑娘拿了殿下的宮牌離開東宮后,便沒有回了。」
謝縛辭站起身,扯了扯衣袍,薄唇輕啟:「你言下之意是她人跑了?」
吳毓額間冷汗涔涔,不知如何作答。
這時,潘勝匆忙入殿,在謝縛辭面前跪下,哭喊道:「殿下,您快去救救阿璃姑娘吧,阿璃姑娘一個時辰前回到東宮,就被何嬤嬤帶到了鳳儀宮,至今還未回。」
謝縛辭神色冰冷,目光轉向吳毓。
吳毓登時有口難言,他哪裡知道阿璃回了東宮被何嬤嬤帶走了?等到天黑阿璃還未回,他便以為她是逃跑了。
「回殿下,昨夜阿璃姑娘執意闖入殿內之事,白日里已被散布東宮,想必皇後娘娘也已知曉……」吳毓惴惴不安答道。
謝縛辭闊步朝殿外走去,沒有吩咐一人跟上。
吳毓猜想,必定是去鳳儀宮。
他如何都沒想到,一個小小的侍妾,在殿下心裡竟有這樣重要的位置?
潘勝拍了拍心口,上前討賞似的道:「怎樣,乾爹,兒子這番是否極有眼力見?」
吳毓伸指戳他腦門:「你小子還藏了一手?」
潘勝連忙搖頭:「哪兒敢呀,我也不知阿璃被帶去了鳳儀宮,是一刻鐘前,膳房的一個宮女急急忙忙跑來同我說的。」
**
鳳儀宮,寢殿。
崔繼后一襲盤金暗花華麗宮裝端坐於書案后,鳳眸微眯,視線一錯不錯地落在宣紙上,最終提筆一勾,滿意地揚唇微笑。
一旁的丁嬤嬤讚歎道:「娘娘妙手丹青,這簡單的山水,經了娘娘的巧手,便猶如仙境一般,美妙絕倫。」
崔繼后冷哼一聲,並未搭理丁嬤嬤的奉承,問道:「如何?那丫頭還是巨不承認嗎?」
何嬤嬤回:「並未。老奴瞧著,是個倔性子。」
「倔是嗎?那本宮有一萬種方式叫她服軟。」崔繼后唇角噙了一抹笑,繼而吩咐:「既然手不老實,光打有什麼用?砍了吧。」
何嬤嬤臉色微變:「娘娘,倘若殿下那邊……」雖說她亦不喜這個阿璃,但若真要下毒手,她也實在無法狠下心來。
崔繼后這十幾年,已在後宮練就了鐵石心腸,輕飄飄道:「偷盜太子殿下的宮牌,實乃死罪,即使陛下來了也沒用。」
見皇後娘娘鐵了心要懲治阿璃,何嬤嬤只能應道,旋即往殿外走去。
天色黑沉,夜裡風大,吹得滿院樹影蕭索。
殿外石階下,姜沐璃跪在冰冷的青石板地上,兩名宮女各執板子侯在一側。
姜沐璃纖弱的身軀在寒風中搖搖欲墜,隱約可見她垂下的雙手已紅腫一片。
她臉色煞白,平日里紅潤的雙唇此時也毫無血色,額間絨發布滿冷汗,彷彿夜風再大一些,便能吹得她立即倒地。
何嬤嬤見此,嘆了口氣。
「阿璃姑娘,怪不得老奴了,實在是你太過惹眼了些,身份低微的女子擁有美貌,實乃雙面刃。」
姜沐璃緊咬下唇,艱難地仰首看向面前的何嬤嬤,無聲冷笑。
可笑。她又做錯了什麼?
皇後娘娘見都不見她一眼,一來便不分青紅皂白要懲治她,任她如何解釋,說宮牌是殿下給她的,絕非偷盜,亦無人相信,上來便對她用刑。
「嬤嬤究竟想說什麼?阿璃不懂。」
何嬤嬤漠然道:「自然是你不該出現在東宮。」
更不該讓殿下一次次為她破例。
語落,她抬手一揮,身後便走出一名太監,太監面色冷漠,手持刑具,沉步朝她走近。
姜沐璃登時神色大變,驚悚地朝後仰,拔腿就要往外跑。
何嬤嬤掃了一眼那兩名宮女,宮女連忙抓住她。
倏地,黑夜中,飛快地響起一道冷寒的琅玉碰撞聲,碧綠的幽光從何嬤嬤眼前掠過,兇狠地砸在她身後的太監膝上。
小太監右膝砸傷,慘叫一聲,猛地倒地。
幾名鳳儀宮的宮女提著宮燈慌張上前,身後跟著身形高大挺拔,著暗紫華服的俊美男人。
男人行至姜沐璃身後停下,小腿抵住她的背脊,少女一動不動,他居高臨下地蹙眉問:「死了?」
姜沐璃本身被那刑具嚇得渾身發軟,倒地時忽然靠到冰冷結實的小腿上。
縱然謝縛辭語氣冷冽,說出的話亦十分難聽,但竟使她有種劫後餘生之感。
姜沐璃控制不住,淚水簌簌往下落,如抱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抱著謝縛辭的小腿,啞著嗓音哭喊:「殿下——殿下——」
謝縛辭嘗試挪動幾番,但她抱得實在用力,如何都掙脫不開。
他冷著臉,目光掃了一眼她通紅的掌心,道:「你若再使勁些,這雙手就要廢了。」
姜沐璃的淚戛然而止,淚眼朦朧看著自己紅腫的手心。
她實在緊張,全然忘了自己的手方才受過狠厲的抽打,待反應過來,頓時痛感傳入四肢百骸。
謝縛辭見她總算冷靜下來,心裡稍安。
他挪開步伐,右臂一抬便將姜沐璃從地上拽了起來,吩咐道:「你在這先等著。」
姜沐璃抽搭搭地點頭,嗯了一聲。
嗓音沙啞細軟,又含著委屈,驀然令謝縛辭心頭一動,他極快斂下那不明的情緒,轉而冷目看向何嬤嬤。
無言警告一番,遂舉步朝殿內行去。
崔繼后坐在貴妃榻上,丁嬤嬤正恭敬地為她按揉著纖細的手指。
皇後娘娘極愛作畫,便更加愛惜這雙手,每日作畫后,都會用上好的雪肌膏仔仔細細呵護一番。
謝縛辭踏入殿,撩袍行禮。
崔繼后長眸微挑,淡聲頷首:「坐吧。」
謝縛辭看了一眼皇后精心呵護的雙手,腦海中驟然晃過姜沐璃那雙紅腫的手心。
她的那雙手平日里是白皙綿軟,纖纖如玉,昨夜裡還攀撫在他肩后,彷彿餘溫尚存。
可不過一日不到,便成了如此。
謝縛辭肅容冷聲:「阿璃是我指定留下的侍女,那便是我的人,娘娘若是要動她,是否該知會我一聲?」
聞言,崔繼后輕聲笑了笑:「太子,你這是在為一個侍妾說話?」
「既然娘娘也知道不過一個侍妾,為何要如此跟她過不去?」謝縛辭淡淡道。
崔繼后冷聲反問:「若只是普通侍妾就罷了,本宮且問你,她的宮牌從何而來的?」
沒等謝縛辭說話,她繼續冷森道:「若是偷來的,她現在便該死,若是太子主動給的,那麼她更應該死。」
「太子覺得呢?」
謝縛辭容色如常,仍舊一副冷傲淡漠的姿態,暗紫色的長袍更襯得他氣質矜貴凜然,如高山仰止般令人難以接近。
可若是細心的,便早已察覺出他極其不悅。
他無聲一笑,語氣輕疏:「孤給她的,又如何?這整個東宮都是孤的,不過一個宮牌罷了,至於對她下毒手?」
崔繼后沒料到他竟這般理直氣壯,氣得腦子發懵,怒站起身,一掌將丁嬤嬤推開。
「瑾瀾,你究竟怎麼了?你不要忘了我長姐是如何死的?!」
緊接著,她面沉如水,冷嘲熱諷道:「你若想學你父皇,專門被一些狐媚子勾得神魂顛倒,成婚後愧對你的結髮妻子,讓你母親九泉之下死不瞑目,那你就步你父皇的後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