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您是我財神
扶桑坐在上面不敢亂動,等人力車拉遠回頭看不見人影兒了,她才打量這個罐兒,香是真的香,沒地兒放也是真的,她拿出來帕子上下打個結,放腳底下用一隻手扶著。
想想這人,心眼倒是不壞,只是嘴壞,心眼又小,脾氣還拐。心裡喝了一聲,就此打住了,今兒合該喜慶,連西北風都裹著一股熱鬧勁兒。
她抻著脖子看兩側商番字型大小兒,還真是買不到節禮了。路上人也少,門戶牆院兒裡面卻熱鬧可聞,有門扉開合貼對兒的,五色門錢兒在上門楣上一個接一個地排開,旌旗招展一般的局氣。
等過了正陽門,入城南舊街,寬敞的衚衕街道一下居家了起來,灰色牆瓦鋪排,見縫插針搭起來的土灶台、雨棚子,小廚房兒提溜噹啷地掛靠在大屋內外。
老話兒說有名兒的衚衕三千六,無名的衚衕賽牛毛,衚衕斜斜拐拐,院牆內外種花兒堆煤。
就像是,一個體面的大姑娘,嫁了人!胳膊肘兒總是挎著籃子,手裡面忙不完的傢伙事兒,背後還得背著個胖娃娃,一氣兒地忙,擠擠地熱鬧!
在這樣教人溫暖的熱鬧裡面,年菜醇厚的味道已經從鍋子裡面溢出,扶桑聽著剁餃子餡兒的聲音心熱,她這會兒特別想找人說說家常,散散心裡的那點兒熱。
想說說這鍋子裡面的是紅燜肘條還是鹵煮下水,這煮餑餑是羊肉蘿蔔餡兒的還是豬肉白菜餡兒的,又或者是豬肉菠菜餡兒的元寶湯,家裡待客的饅頭乾糧備齊了沒有。
就像是把她融進這樣的喜慶裡面,山裡紅滾進鍋里沾滿蜜水,不至冷寂!
她眼巴巴地看著跟前兒,家裡只待過幾天,卻教她在這樣的日子裡,覺得安穩妥當,有個落腳的地兒,不至於跟小榮一樣依靠著門落寞。
這個世上,有人關懷你還不夠,還得有你關懷的人存在才覺得值得。她惦念的東西很多,有的是再也不能說不出口的,便只珍惜眼巴前兒的了。
入了倒簸箕衚衕,車夫便喊,「爺們兒到了,您留神著點兒,這地兒好找,入口不起眼兒,越往裡面越寬,像是個倒過來的簸萁。」
扶桑有些迷糊,印象在雪被覆蓋下也淺淡許多,車夫慢慢地往裡面再百十米,日頭西沉,扶桑臉上歉意的很,「耽誤您家裡過年了!」
車夫擦擦汗,感嘆學徒不易,「您慢慢兒看,不急,我們家裡獨我一個,過什麼年,吃碗苞谷粥就行。再不行啊,跟住家戶兒打聽打聽,保管錯不了。」
扶桑記得在家裡在衚衕深處,門口停得下騾車還有餘地,往前脖子再探,便看見不遠處一對兒小獅子門墩兒,憨厚可愛。
當初在獅子頭上面放了個花環,她記得那獅子嘴裡的石珠子能動。
遠院兒地,便聽見裡面人埋怨,「早點兒讓你貼,非不聽,這會兒天色都暗下了,您說您一早上幹什麼去了,我給你打好的漿糊都熱幾遍了!」
姑奶奶今兒一身胭脂色旗裝,梳的大拉翅兒燕尾頭,襟前掛紫棠串珠兒,說話都帶著通身的氣派,她急匆匆出來對著門,盯著舒充和貼門對。
舒充和抬高了手左右一通比劃,偏左了叫陞官,偏右了叫發財,「姑奶奶,您掌眼,陞官還是發財?」
姑奶奶笑眯眯地,「我看啊,既陞官兒又發財,正正好!」
舒充和便拿著炊帚掃平,扭頭一愣神,看見停在門口兒停下來的騾車,扶桑打著帘子坐在裡面含笑,「爸爸,我家裡來了。」
一句家常話,院子里卻一下熱鬧起來了,舒充和渾身都充滿著喜氣,「哎呦,小二子回來了!」
「快!奶奶,您快來瞧,咱們家小兒子家裡來了!」
姑奶奶上下打量著她,看她身手極利索地跳下來,彎著腰去車裡拿出來大包小包,棉袍兒乾淨服帖,樣兒也長開了,長的俊俏極了,也機靈極了。
「姑奶奶,您安好?」
姑奶奶眼淚刷一下就下來了,眼睛鼻子一圈紅,嘴撇下去哭著說,「我安好什麼安好?你看你出息地!」
家裡老大還是個學生樣兒,單純又倔強,誰跟她一樣兒似的,年紀小小就打磨出來了,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做人徒弟的,沒有一個不是師傅千錘百打雕琢出來的。
扶桑還是笑模樣,不說話,被她一把拉起胳膊來,「走,家裡去,屋子裡暖和!」
姑奶奶依舊那麼氣派,頭上只一根銀釵,盤腿兒坐在南窗炕上,炕桌兒南角兒有些掉漆,露出黃褐色斑塊。
聽扶桑說府里的事兒,「師傅本事大,師兄弟們也和氣,待我都很好。他外地去辦差,便容情要我們家裡過年,明兒早上再走!」
家裡人看她過的好,心便放下來許多,一些話姑奶奶屬啄木鳥兒的嘴硬說不出來,大奶奶性兒軟能吐口,「自從你走了,家裡我跟你爸爸還有姑奶奶,半年沒緩過神兒來,老念著你人生地不熟怎麼過,你爸爸那時候有空就老去宋府後門兒轉悠,想著你出來的話看你一眼好不好。
竟一次也沒見過,便歇了心思,想你們大概不給出班房,規矩管的嚴。家裡有好東西的時候,扶然跟扶美吃到嘴裡了,你一口吃不到,教人心裡不落忍。不管外面待你好不好,家裡對你不住!
有時候我夜裡想起你來,擔心的睡不著,你回來給我們看一眼,我們心裡也踏實下來了。」
扶桑聽得心裡也凄然,沒想到如此多的厚愛跟深情,她對家裡的感情,不及家裡對她多,眼眶子熱熱的,又怕耽誤浪費了好日子,便強轉為笑,「呔,咱們佔大便宜了,您瞧我現在好不好,吃人家穿人家的,還給人□□的這樣好,可不能再哭了,咱們知足了!」
「是,是!知足,我現在就知足了,趕明兒大哥補個差事,再定一門兒好親事兒,我就心滿意足了。」姑奶奶看著扶然,一臉的喟嘆。
扶然已經是個大少年模樣了,他個兒極高,念了三年私塾,後來不能考狀元了,便回家裡來了,姑奶奶想著走關係疏通,佔個名額去,這樣家裡兩份口糧。
扶然動了動嘴,到底沒說出口,他不願意補缺兒,人長大了也有想法了,如今看扶桑體體面面,自己反倒一事無成,不由羞愧而下面兒,「我不找缺兒,自己掙飯吃!」
說完,頭扭著看北牆,一股子倔強,屋子裡人都看扶然。
扶美只打量著扶桑,見她看過來有些害羞地躲在姑奶奶後面去了,只露出一雙怯怯地眼睛,瞧了扶桑一眼又一眼。
姑奶奶大概早就料事如神,看出他心有不甘,年輕人總是想自己闖蕩天地的,卻不知道天高地厚,「這由不得你說了算,你甭管找不找別的事兒,先練練伸手到時候補缺還得考試呢,你得射箭騎馬,外面的日子看扶桑就知道了,吃多少苦!你能靠著祖宗吃飯,多好的事兒!」
家裡為什麼送著扶桑走了,不就是不能補缺兒,才送她出去謀生的,你能補缺,得珍惜。
扶然不好頂嘴,只嗡聲,「靠著祖宗能吃多久,上個月給二兩銀子,這個月給一兩銀子的。」
就是這一兩,裡面也摻著雜質,能出七錢銀就不錯了,跟他爸爸一樣,當個落魄祁人,靠著那越來越少的餉銀,他不願意站在城牆上看一輩子。
他不願意去干那樣差事兒,他念過書,也懂道理,舒充和總是家裡的和事佬,「都依著你們啊,不過我看還是多讀點書好,等年後送你去新學校去,你考試看看能不能念中學去,好歹也是中學生畢業。」
現如今的人家,都送著孩子去上學,手裡有幾個錢的都要去讀書識字兒,不做睜眼瞎,他如今都有些後悔,「早知道送你去念新學堂了,不去念那幾年私塾。」
現如今再費一回事兒!
大奶奶圓場兒,「扶桑好容易來家了,我們不聽你們鬥氣,要鬥氣啊初五后再斗,過年都歇歇了。」
說的大傢伙兒都笑,窗戶外面鋪滿了芝麻秫秸稈,門外有抱著楊柳青年畫兒的唱賣,「新年好吃餃子,家家團圓闔家樂,年年有餘送鯉魚,魚躍龍門有貴子,約一張來——」
這都是窮苦人家的孩子,凍的手腳通紅,市場上批發了年畫兒賣,眼看著落黑了賣不出去,就只能砸在手裡了,便不停歇地入戶送福。
家裡四壁都有年畫兒,扶桑不忍心看他靠在門外苦熬著便出去看看,她對年畫不大感興趣,只一眼看中那財神像兒,五路財神像兒堆在一起,有手捧大金元寶、金如意的,中間一座聚寶盆,金餅金錠溢出來。
她越看越覺得好看,「來兩張!」
一張留給小榮,一張她貼自己屋裡去。
又怕屋子裡人問,隨手拿了一張娃娃大鯉魚,珍重地疊好放懷裡去了。
除夕守夜,她沒有守夜的習慣,第二天還要趕路,便在爆竹聲聲裡面沉睡,嗅著佛前清供的燭火味兒,紅帳子裡面供的是送子觀音,香籠前兩堆紅白月餅。
等夜裡十二點,大奶奶踩著點煮好了餃子,她們叫煮餑餑,「吃煮餑餑了!」
年夜飯是年夜飯,酒菜一席面,是沒有餃子的,等夜裡跨歲的時候,才煮來餃子吃,扶桑迷迷瞪瞪,一肚子的好菜還沒有消化完,縫隙裡面還塞著炒紅果兒,機械一般張嘴。
牙咯了一下,托著腮,眉頭有些皺,她不知道吃了什麼髒東西。
要吐,扶美突然指著她,說話並不利索,「吉利——」
吐出來一個,一個小金梅花兒,姑奶奶拆了簪頭,放進餃子裡面當彩頭的,家家戶戶都願意有個樂子,有的放銅板有的放珠子,她自覺家裡還體面,拆了她一把金釵。
「好福氣,來年啊,你必定大吉大利!」
扶桑一下就醒了,喜氣洋洋的,誰不愛好聽話兒呢,她現如今求的就是這個了,三年學徒要出師,她自然心裡也有一番抱負要施展開來,盤賬做事兒當個能幹的賬房,先給大師傅打下手,府里都是按月給錢的!
各處掌柜的來盤賬,人情往來都面面俱到,她也捎帶著能得一點兒排面,混出點樣子來。
喜滋滋地收起來,張嘴就是好話兒,「偏得姑奶奶的好東西了,等我有了工錢,必定給您買個喜上眉梢一套,大小釵環可得十八件!」
姑奶奶給她捧的,又喝了幾杯小酒,吃完餃子便拉著扶桑說起來知心話,「你大哥要定親了,我心裡啊,也給你打算好了,你去做幾年事兒,等十八了,再家裡來,攢錢給自己當嫁妝。
到時候咱們找個好人家,也不耽誤了你,家裡實在是沒錢替你攢著了,靠你爸爸一個人的餉銀,如今一天不如一天了,扶美一到冬天,隔三差五沒有不吃藥的時候。
你最會來事兒,像我!」
扶桑看她面色酡紅,知道是醉了,不醉說不出這樣的心底話,「您呢,姑奶奶,您怎麼不嫁人?」
「嫁人?我不嫁了!來提親的都是什麼樣的破落戶,今兒賣古董,名兒當桌子,收破爛的天天在家門口打著圈的吆喝!
去了伺候老的,又伺候小的,我受不了婆婆的氣,不能去給人家裝煙遞槍!」
良久,扶桑給她攤平枕頭,「睡吧。」
睡著了,大過年的,誰想這樣的糟心事兒的,她貼著姑奶奶一起睡下,肚皮鼓脹脹的吹起來一樣,她跟扶美比賽吃餃子的。
唇齒間還帶著一圈兒醋味,混著臘八蒜的香脆,她一口餃子一口醋,再咬一瓣兒蔥綠的臘八蒜,再熗一口芥菜絲兒,熱熱鬧鬧地跨了年。
眯了一會兒便起來了,舒充和一宿沒睡,套好了騾車,車裡又放了碳盆子,小聲喊著扶桑,「小兒子,走了!」
家裡來只吃了兩頓飯,大奶奶收拾了一個小筐子,「一點兒年菜,家裡沒什麼好東西,你去了爐子行熱熱,幾個師兄弟兒請他們一同吃。」
還有個紅包,壓歲的,別的孩子都是十個銅板兒,只她這個,裡面是半兩銀。
車廂裡面暖烘烘的,舒充和在她腳底下放個碳盒子,燒的紅彤彤的,他外面凍的哈冷氣兒趕車,他對路極熟悉,到的時候天還黑著。
「兒子,爸爸走了,你照顧好自己個兒,等著五月出師了,捎信兒我接你家裡去。」
等人走了,扶桑還站在後門看,眼淚八叉的,心裡許多不舍,家裡舒服又熱鬧,外面總比不上家裡的。
這會兒烏漆麻黑的,索性就哭幾把眼淚,風吹得干疼的,便擦乾淨進去,哭什麼,她還得奔著好日子去呢。
一轉身,看見了黑乎乎的影兒,宋暘谷倒背手,也不怕凍著穿的極其單薄,老早他就站這裡了,看她戀家的樣兒,「哭唧唧的幹什麼?府里不好?」
扶桑嚇得往後跳腳,聽聲兒是宋暘谷,捂著胸口氣急敗壞,「你老神出鬼沒做什麼?這個點兒亂溜達,也沒有聲響。」
宋暘谷扭頭就走,稀的跟你解釋,我來自然有事兒,他心情差的很,打開後門兒,門后燈光泄在臉上,有些青白。
宋眺谷偷著走了,他送行的,府里這會兒還熱鬧呢,扶桑見他不愛搭理人,便摸摸跟在後面兒。
心想府里有個三少爺,名叫不高興!
恰逢雞鳴,要準備拜年了,宋暘谷扭頭看她在後面慢吞吞地,突然想起來,「你不是要給我拜年嗎?」
還有節禮呢?家裡去一趟兒回府的,都多多少少帶點特產節禮回來,便看著那個小籃子,心想不在貴重。
扶桑這人機靈,看他眼神也想起來了,她這籃子裡面六樣兒,恰好一桌席面,家裡看她吃東西多,知道她平時吃不到零嘴兒缺著了,便給她帶了炒紅果兒荸薺、焦炸丸子白切肉,還有芥菜絲臘八蒜。
哪樣她也捨不得,人家是聞弦知雅意,她是聞了也糊弄,「現在倒騰不開手,等送到您院兒里去,省的您勞駕了!」
宋暘谷便當真,實誠的不行,心想自己拜年忙得很,這幾天都不在院兒里,還是現在好,他受點累,「沒事,給我吧,不勞駕!」
扶桑笑臉便有些垮,哪個她都捨不得,再說也沒有給年菜的,她回家真沒記著這個事兒,也沒有東家要年禮的。
懷裡熱乎乎的,她掏出來要貼自己屋子裡的那張財神,心想這沒到手的財神,不如碗里的菜實在,「給您送五路財神,保您五路財運!」
宋暘谷眉頭都枯起來了,什麼玩意兒!
不是很想接,他家裡,昨天接了十幾二十張財神呢,門房裡面堆的一摞子,都是過路小販兒賣的,大太太做買賣,只要來賣的都要。
可是摸著溫乎的,看她寶貝一樣揣進府里來的,便拽過來拿著了,大哥走了他少個伴兒,心裡怪落寞,跟同齡人也親近一點兒,「一會兒我院里派福,你來領。」
這是蹭大腿沾福氣的好事兒,扶桑一口答應下來,怪驚喜的,「好嘞,東家您慢走,我一定去。」
又怕自己去晚了他拜年去了,「我放下東西就去,您別等我先走著,東家您就是我的財神老爺!」
宋暘谷看她那樣兒,懶得搭理她,摳搜地不行,不過看她喜滋滋的,眼睛都咪咪著跟月牙一樣,也怪好,他這會兒覺得這人鮮活,非常的鮮活。
鮮活地不那麼討人厭了,有一點可愛之處,回去看那財神像笑了笑,財神真管用就好了。
魚承恩比劃了半天,掛在他自己的卧房裡去了,跟三少爺的屋子,實在是不搭配,跟他怪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