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神仙

洋神仙

人要是不想走正道了,就會發現旁門左道走的格外的舒服且不費工夫,撈偏門的總是聰明人,眼前的這一位扎著黑布腿兒的佃戶就是。

王乃寧這位二爺有著迥然於王家人的性格,他對錢財看的散漫,用起來也是漫不經心。

家裡那四百畝的田骨,累世攢下來的出息,整個山東道連著直隸,兩百畝以上的地主都是有數的。可是這些東西,他很少放在心上。

男子漢大丈夫,總是要做點兒事情的,至於什麼事情,還沒有想清楚,清早打一套拳,施展一下自己的功夫,是他愛做的事情,青城尚武,整個山東南路大小公私拳館幾百家。

他有時候代入一下自己是董海川黃飛鴻,能飛檐走壁練硬氣功,能到沿海去抗倭,他的心思田有海都懂,懂他內心的空曠跟落寞,因此時常拿著骰子紙牌來幫他消遣打發時間。

知心人田有海嘿然笑著,看桑姐兒不依不饒,只好抱著她一起去,路過東廂房,聽裡面咳嗽不停。

田有海哈拉著腰問候,「大爺您沒睡呢?家裡有什麼短使的了,只管喊我,您要的東西我給買了,都是國外的好東西,純的很,今天人多沒帶過來,明兒準保給您拿來,不耽誤您抽。」

裡面咳嗽的上氣接不上下氣兒,一陣過去才穩住,「姐兒送到大奶奶那裡去,不許帶後面去。」

田有海痛快應著,「不到後面去,後面污糟亂的,吵得很,這就去找大奶奶,」又看桑姐兒木著臉盯著屋檐下的紅燈籠,暗想女兒也得聽她老子的,「聽話兒——找大奶奶去!」

掉頭抱著送她去前面送給大奶奶,桑姐兒胸膛起起伏伏,臉綳著緊緊的,後面屋子裡又傳來撕心裂肺的咳嗽聲,還有銅件撞擊桌子的悶響,大概撐不住碰到了炕桌。

桑姐兒突然發難,兩腳一蹬滑下來,一把推開田有海,兩隻拳頭攥著跟一對兒小石錘一樣,劉海兒掀起來露出圓光的腦門兒,掉頭就往東廂房王乃昌那邊去。

「桑姐兒啊,不能去——你」,他話沒說話,便被桑姐兒一聲喝住,「你不要跟來,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給爸爸買的是什麼?」

她咬著牙,一步一步又逼近田有海,壓低了聲音,「老太太不讓給買,明明已經不抽了戒了,你卻背地裡偷著買,安的是什麼心思?」

隨手把扣子上的花排扯下來,線斷了花灑了一地,兩邊的細銅鉤子被她攥在手裡,眼眶在月色下淚光瑩然,怒氣沖沖「再有下次,我就用鉤子,把你的嘴鉤起來。」

打量著她小,田有海未必沒有糊弄她的意思,他覺得沒臉,「桑姐兒,我有什麼辦法,大爺要的,我能不給他買去?」

「你要知道,大爺沒有了這個,要出人命的,你忍心看著你爸爸就這樣死了,吸幾口罷了,沒什麼大事兒的,吸的人多了去了,有幾個錢的都愛這個呢。」他的理由很多,越說越有道理。

你不抽,我不抽,朝廷的煙稅哪裡來的?那江山社稷國庫里的錢哪兒來的?地主更應該抽,最好是田骨田皮一起抽沒有了,全貢獻給那些黑膏子。

「別人都不買,怎麼偏偏你去買?」桑姐兒質問,「既然別人都吸,你怎麼不吸?」

她揚手指著天,怒目圓視像是小金剛,看他敢把死掛在嘴邊,「我爸爸的命,是老天爺給的,生下來是他自己個兒的,天地祖宗自然教他怎麼活,怎麼死。那些鬼東西算什麼?也配左右我爸爸的生死?」

戒煙多難,幾次三番,三番幾次,背地裡總有這樣的人偷摸著遞給王乃昌,老太太年紀大了想不到,桑姐兒天天在家裡看的清清楚楚,「你們背著住老太太,背不住我,我就天天守在這裡,你再敢遞一回東西?」

田有海又驚又怕,驚她這一番氣勢逼人,又怕她告訴老太太,「是我的錯,我的不是,我犯糊塗了,再不買了。您繞了我一次,別給老太太知道。」

「我是黃河水災來的,宋家養活了我,又租給我田皮,我總是好心辦壞事,可是我真的,一點壞心思也沒有,姐兒我該打。」舉起手來對著自己臉上作勢要打,他想是個橡皮糖,怎麼拉,你怎麼點,最後總是粘糊軟的。

桑姐兒直勾勾的看著他,她總是喜歡這樣看人,從不避開別人的眼神,看的田有海的手到底沒有落下來,悻悻地站在那裡。

王二爺久等人不到,聲音從後院圍房傳來,「田有海呢,人呢,快來,等你了。」

「唉,就來——」他趕緊應著,又對桑姐兒笑的虛弱,「我先走了,桑姐兒,千萬別告訴老太太啊。」

拐去後院,先吐一口唾沫,「我呸!多早晚——」

多早晚幹什麼,他沒說出口,只揣著懷裡的麻雀牌,心想就今晚。

桑姐兒等人走了,眼淚才滾出來,自己袖子擦乾淨,吸了吸鼻子,到底不肯再哭出來一聲。

一肚子亂竄的氣憤跟哀傷也散了,回首看著東廂房的一點燈火,看見一點人影子歪在炕上,一桿長長的煙槍被無力的舉著,她再也沒有勇氣敲門進去。

胡亂走到老太太房裡,寂靜沉悶被熱鬧的人群驅散,耳邊有不遠處的鑼鼓聲,像是燈火上蒙著一層紙罩子,裡面模糊了輪廓的火焰上升起的一圈兒煙氣,夢裡變得酣然黑甜。

過壽的喜慶也在最後一聲定音鼓中收音,鄉間一場盛大而熱烈的慶筵曲終人散,她的腳像是抵著那一地粉落的杏花兒,在後半夜綿綿而至的三兩細雨中落盡。

老太太久坐累神卻一臉的榮光滿足,年紀大的人吃用不放在心上,唯獨對兩件事上心,一件是喜事兒,一件是身後事。

這兩件事都關乎面子,越經年越愛面子,她坐在炕頭上喝釅茶,覺少,夜裡總睡不好。

大奶奶站在炕頭上立規矩,又碎步給煙袋子裝滿煙絲兒,從銅白爐子裡面引火兒,老太太戲癮頭過足了,此時放了腳,周遭的乏意往深了去,外面春雨梭梭。

她梗著脖子瞧外面的動靜兒,「老二,還出去呢?」

二爺王乃寧打著哈哈不肯說實話,「就來,就來,媽,您該睡下了,現在煙葉燥干,煙氣重,您少抽兩口。」

說完跨出去,田有海忙把門帶上,後面玩的不過癮,到鋪子裡面開個通宵去,擺龍門陣。

「老二這癮頭上來了,也罷,不賭不鬧不過壽,且鬧去吧,過來癮頭就行了。去冬雪薄,水頭少,現如今才這場雨下來,濕得了地皮解不了旱,秋棗兒要豐收了,栗子怕是不行。等明兒找人來,把棗樹修剪好,又是一個進項。」

她一句一句細細的囑咐,家裡坐定的安家菩薩一般,老大指望不上,老二草張飛一樣,總是鬧著外面去,家裡俗物一概不管,她也只跟媳婦兒說說。

「咱們王家,攢下來四百畝田骨不容易,可著青縣找找去,這樣的大戶出不了幾家,是祖宗攢下來的福氣,你不需要費多大的心神去攢田骨,只管著動動嘴皮子收錢就好了。」

四百畝的田骨,這是上百年幾代人的積攢,人多地少,她丈夫在的時候,四五十年才攢下來三十畝的田骨,已經是能幹多勞了。

大奶奶還是立在那裡,小腳兒尖尖著地生疼的,怕站不住想歇歇,「媽,您該餓了吧,我去灶上給您吃口熱乎的吧。」

老太太不知在想什麼,沒說話,大奶奶就退出去了,坐在灶頭上,利索的幹活兒,不能放大油的,老太太的規矩,平時是不能多費一點兒錢的,也不能無味寡淡的,不然要說媳婦兒灶上功夫不行,得磨。

火光映著大奶奶的臉,她不高也不矮,正好彎腰對著窟窿眼放進去柴火,大概二十歲出頭的年紀,灰色的衣裙,油光的髮髻後面別著一根銀扁方,不醜也不算漂亮,因此大爺總是帶著許多不滿意。

對她,也對這個不夠浪漫的地主家庭。

他的書里總是杏花春雨江南,煙花三月揚州,浪漫的像是今晚朦朧的月亮,但是他看不見今晚的月亮,他腦子裡裝著的是海上生明月,大奶奶想起來自己的丈夫,覺得是畫上的人,書裡面的神。

總是平靜無波的面相裡面,想起來丈夫,想起來孩子,教她渾身暖意,渾身都有干不完的勁兒頭,哪怕是處處挑剔立規矩的婆婆,她也覺得好,這樣的規矩人家,再沒有比守規矩更讓人安心了,所以她願意聽婆婆的規矩。

也願意半夜一個人在這裡忙活著,切著細細的麻油兒鹹菜絲兒,現做的韭菜餡兒烙餅,她的小腳兒也不覺得束的慌了。

等到雞打第一聲鳴的時候,夜色在漆黑裡面透出來一絲藍光,她才端著茶盤兒進來,老太太吃第一口,先說一句,「怎麼放雞蛋的?」

「是,怕您牙口不好,放點雞蛋軟著吃。」她覷了一眼婆婆,又去燒熱水,屋子裡面的活兒,終年瑣碎且熬人。

桑姐兒從大奶奶進門就醒了,掀開被子下來,自己摩挲好夾襖穿著,「媽,我也要吃——」

老太太沒想到她醒著呢,忙招呼她來,有孩子啊,家裡就熱鬧,她自詡從來不輕視女孩兒,所以喊著桑姐兒去學字兒,上學堂去,她吃了看不懂賬本子不識字兒的苦。

「乖孩子,你怎麼這樣的乖,一個人睡覺,餓了要吃飯的啊,來,我給你晾晾。」老太太的好臉色對著孫女總是有許多的,看著孫女想起來孫子就更多了,體貼大奶奶,「元熊也要醒了,你去看看他,也歇口氣,伺候一天了你也累了。」

「媽,不累,我先去了。」大奶奶掀開帘子出去,扭頭看著窗戶上桑姐兒的燈影兒團在一起,跟個陶娃娃一樣,敦實可愛,聲兒透出來,跟老太太一字一句的講,「先生不讓去上課了,說是亂的很,德國的大毛子在東邊打仗,先生生了氣停課了。」

「大毛子打仗,先生生什麼氣?」

「先生說愛國。」

老太太理所當然的太了解這些書生們了,「這當先生的啊,就是擰巴,一根筋,要是真生氣啊,去東邊跟大毛子們打去。」

又想起來謝先生文弱的身體,想是打不過,「毛子渾身都是毛,吃人呢,骷髏眼,謝先生還是不去的好。」

去了給人吃了怎麼辦,「咱們啊,本本分分的過日子,什麼大毛子二毛子的,不相干,不就是愛貪便宜嗎?前年院子里的杏兒,多了吃不了,我讓人送了幾筐去給那些洋神仙,他們高興的念菩薩。」

桑姐兒吃的鮮香,鼓著腮幫子糾正,「他們不念菩薩,他們念這個——」在胸前腦門子上比劃了一下,「主啊——耶穌的」

「耶穌有韭菜酥餅好吃嗎?」

「大概是沒有的。」桑姐兒搖搖頭。

她去過教堂參加聖言會,發糖呢,王乃寧抱著去看熱鬧,捂著她的眼睛不給看,說洋神仙的眼睛藍琉球的勾著小孩去地獄,能勾魂呢。

但是洋神仙的糖還是可以吃的,所以她沒見過什麼樣兒,只得了一塊糖還有一本書。

書上畫著一些國外的落魄神仙,王乃寧看了像模像樣的說比不過小人畫有意思,但好歹是本書,便塞到書架子上去了。

他瞧著釘在架子上的那個人,回頭跟老太太說了,說洋人真受罪,日子難得很,比咱們難多了,連帶著洋神仙也不如玉皇大帝氣派。

老太太心善的很,院子里有顆紅豐杏樹,果肉橙黃細嫩,跟本地杏兒不一樣,年年果子多到吃不完,送教堂那邊去發善心去了。

也不知道東邊怎麼打起來了,好像是打敗了,就是跟這些洋神仙有關係,她只管家裡,「今天別出去玩兒,也不許去找先生問,你愛問我是知道的,跟弟弟玩兒,你要是聽話——」

她笑眯眯的從大衣襟裡面掏出來一片黃燦燦的金鎖片兒,棗子兒大小,帶著紅繩兒,老太太細細的給她戴上掖到衣服裡面去,「這個啊,就給你,你藏好了,外面別給人看見了,不然要搶你的呢。」

不管什麼年成,黃白之物不外露的。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她抱著老太太的胳膊犯親香,「我跟奶奶最要好了,是家裡最喜歡的人,您長命百歲,我就是您的小跟班兒,一輩子跟著您。」

她總會活學活用,跟著先生拽文咬字兒,老太太只當是好話兒,知道她愛看新鮮,「等著杏兒熟了,你再去送兩筐去給毛子吃,他們可沒吃過好東西,到時候你清楚明白看看長什麼樣子,大概跟猴兒一樣。」

誰又能想到,那棵紅豐杏兒跟這院子,便成了這催命的火線,早別人眼中的釘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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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家[民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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