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疼不疼

第54章 疼不疼

姑奶奶等著晚上家裡去,盤腿坐在炕上,想了半天,跪坐起來,打開炕上柜子,裡面擺著一身衣裳。

是早前,去外面買的洋裝,一直沒機會上身兒的,袖口還是早前流行的倒大袖一圈兒木耳邊,還有米白色的開司米。

她接著月光點了油燈,明燭垂下,摩梭著上面的花紋,她的手不是那麼地精細,有些粗糙了,近來家裡事情忙的顧不上,什麼也顧不上。

如今實在不該再起這樣的心思了,扶桑要嫁人,扶然沒了一條胳膊,家裡多事之秋,對柳先生,實在是擱置起來了。

可是她白日里,猝不及防又聽見他,明日他也是要去的,她的心裡,便像是一鍋燉地爛的不行的蹄筋,稀里糊塗地,牙齒之間多纏連,落胃又多喟嘆而起奢望。

她一宿沒睡,眉毛畫了又勾,勾了又擦,總也不滿意自己的妝容,但是她又不厭其煩地勾勒。

她的這些心事,孩子們不曾知曉一絲一毫,早上起來扶桑來接,看著她一身新洋裝,「倒是頭回這樣穿,姑奶奶,您這樣打扮好看呢,照著我說啊,以前舊式樣的衣服啊,得體而嫻靜,但是新式樣的衣服,卻更顯利索整潔呢。」

姑奶奶一邊扶著自己頭上的銀簪頭,一邊看向扶桑,手一下就頓住了。

這個顏色——有些不大對勁。

扶桑也打量自己這一身簇新的旗袍,這是她的好衣服,她的好衣服都是在上海時候買的,時興而貴。

她男裝很有品位,謙謙君子怎麼打扮的,她就是怎麼打扮的,可是日久天長,無人教她女子是如何打扮的,要素雅要有氣質,最好是像是天上明月一樣才算是頂級的美女。

她不懂,她按照自己的審美,女孩子就得漂亮是吧?

漂亮就很顯眼是吧?

就得很熱烈的顏色搭配是不是?

所以她的審美如今一看確實很貴,款式也非常好,時髦極了。

但是這個顏色,姑奶奶覺得總是那樣的彆扭,她穿顏色總是別人想不到也不會去穿的顏色,昨天的紫色,還有今天的孔雀綠色,最關鍵的是,上面一身的孔雀眼睛。

生怕你看不見一樣的閃,是的,亮瞎眼的顏色裡面,還夾雜著細閃的亮晶晶。

鞋子是一雙坡跟鞋子,其實素黑色就很雅緻,只是她的不是,她的皮鞋頭也不知道為什麼,方方地大大地,比她的腳像是大出許多,然後鞋梆子那裡,不知道鑲嵌了一顆什麼玩意兒。

姑奶奶想說什麼,但是這是相親的路上,她喉嚨裡面像是橫著一塊木頭,自己的孩子不說咽下去吧,著實忍不住,說了吧,這孩子是相親去的,到時候彆扭了怎麼辦?

她覺得這回兒,昨天跟小榮商量出來的自信,給扶桑這一身碎成了渣渣,人家不一定能看得上自己家姑娘,這是真事兒。

扶桑沒感覺出來,她極其喜歡新衣服,畢竟穿女裝也有新鮮期,她現在跟自己那一箱子上海貨是蜜月期呢,都是貴的好的,穿著也格外地合身。

到了玄武門大世界前二里路,老馬就開始提醒了,人家男的說不定早就到了,只不過在門外瞅著呢,所以下車的時候就得得體,老馬今兒也是一身最好的衣服呢。

走之前小榮囑咐他了,「你就在門外看著,看人怎麼樣,老馬,你看人還是可以的,要是他不會賬,你就去會賬,別叫人家兩位介紹人難看,不過應該會會賬的,聽柳先生的朋友說,那位是政府裡面做事兒的,做的事情又快又好,他當是個極其周全會做事的人。」

在機關裡面做事兒的,首先不就得圓滑嘛是不是?

這不得是個會來事的高手嘛,他說的是以防萬一。

相看這種事情,他不能來,一個是自愧於身份,傳出去不好聽,哪裡有他這樣的人陪著大姑娘相看的呢,再一個呢,家裡有更合適的人選,姑奶奶陪著更好,女的看男的,總比男的看男的強。

姑奶奶到底沒忍住,看扶桑還在那裡整理領口袖子,「小榮就沒說什麼?」

你穿這樣的亮,恨不得跟灶王爺前的蜜供肩並肩,你師兄就不知道勸勸你?

外面那個老馬也是瞎的!

扶桑最後理了理下擺,別坐皺巴了,「嗯,教我好好相看,相中了就帶家裡給他看看去,沒相中就等下一個。」

小榮是好大的口氣,這滿北平像樣的男孩兒,他覺得都可以看看,相親雖然急著結婚,但是挑人得慢慢來,他對扶桑,那是很有自信,什麼樣的人都能配得上。

話就扔在這裡!

到了門口兒,姑奶奶先張望一下,沒看見柳先生,老馬低著頭牽著馬車,「我就在外面等著,出來喊我就是了。」

姑奶奶心不在焉地點點頭,上了二樓包間裡面,從窗戶里能看見不遠處的玄武門,大馬路上熙熙攘攘,這是北平新建的馬路,大世界才有的。

包間不大不小,中規中矩,桌子上一碟蜜餞,一碟乾果兒,外面傳來一陣踩踏樓梯的聲響,還有碎催引路的聲音,「人來了,您裡面請——」

一手提著茶壺,一隻手開門,裡面靜悄悄的,碎催兒看屏風一眼,笑了笑,「有什麼吩咐您只管開口,我就在外面。」

柳先生含笑,他跟老李一起來的,在大世界的東門等著一起來的,倒是第一次見,欣賞的很,老李先開口,「介紹你們認識一下,這是我們新來的年輕人,不是我自誇自賣,你可著滿世界找,都找不到比他第二個出色的相貌來的——」

姑奶奶抿著唇笑,挽著扶桑的胳膊教她近一點兒,扶桑隱約只看到一個背影,她透過提花龍頭機器印出啦的鳴春帘子往外看,先看見一個後腦勺兒,然後那後腦勺慢慢轉過來,面屏風而坐,居左下首。

一雙下垂眼半張,要笑不笑總是不大高興的嘴角,那驚人地熟悉,扶桑只覺得渾身白毛好都能把簇新旗袍上的孔雀眼睛扎破,扭頭就要後退,她怕。

跟小榮看見自己這樣,她不怕,她有恃無恐,小榮總歸跟她感情好,倆人一塊長大,過命的交情,她就是作死了,小榮都能給她收屍。

可是對著之前的這些其餘人,伍德也好,還是宋暘谷也好,還是街坊鄰居也好,她都沒打算特意告知的,是有些斷了關係的意思在裡面的,她能厚臉皮教小榮認她,卻做不出教外人也寬容她的地步。

扭頭要翻臉,心跳如擂鼓,比春天亂吹的桃花風還教人意亂。

不防備姑奶奶一胳膊肘拐出來,扶桑踉蹌一步出來穩住的時候,只覺得自己彷彿被推去上墳,離得近了,她側身而對宋暘谷,比在帘子後面更能看清他眼角眉梢的隨意跟不耐。

她少有地一陣慌亂,面上卻依舊如死狗一樣,現場三人剎那緘默,場面極度安靜。

姑奶奶從後面覷一眼她,日光投射半柱在她皮鞋上,又半柱斜打到宋暘谷的側臉上,姑奶奶捏著帕子。

她一眼就相中了,這個男孩兒,多麼驕矜多麼體面,他站在那裡的背影,多麼地牢靠,這樣的男孩子,姑奶奶心裡微微得意,看扶桑跟個木頭人一樣站在那裡。

這孩子,也有羞澀的時候啊,姑奶奶微笑。

又怕她賣了丑,給人笑話小家子氣了,她又不好出去催促,只一眼看柳先生,一眼看宋暘谷,一眼再看扶桑的後腦勺。

哦,她今兒戴花了,後腦勺一個歪髮髻,小小巧巧地,卻側墜一朵木芙蓉,水紅色極鮮艷。

柳先生也吃一驚,他雖說一眼也看好人了,倒是沒想到扶桑這孩子,就這樣出來了,他端著茶杯,老李也端起來茶杯,各自閉嘴喝茶。

只剩下瓷器輕微碰撞的聲音。

扶桑覺得臉都熱了,她想走,不好走,她想回帘子後面去,也沒法回去了。

多年的歷練跟職業道德形成了標準的反應,在宋暘谷看過來的時候,她眼尖地看著他手邊側几上的茶壺,畏懼他挑刺兒找事已經成為一種習慣,安撫和順也成一種細節,「東家+您喝茶——」

她是那樣地機靈懂事兒,一如既往地是個場面人,總是那麼地隨機應變教場面熱起來,不那樣的尷尬。

屋子裡多了水聲潺潺,扶桑很滿意,茶杯七分不到八分之間,她還是那樣的會倒茶,會伺候人,有些得意地捧起來,遞給宋暘谷。

宋暘谷下意識接過來,那半柱日光從側臉偏移到鼻樑,燒的人渾身發燙。

他不能再看,掀開蓋碗直勾勾地看著茶碗裡面的水紋蕩漾,一圈一圈在漩渦中心散開,聚合又散,散而聚合。

只有那個人,才有這樣的一雙眼睛,無論是什麼樣子的,男的或者是女的,裝扮成什麼樣子,那個眼睛他這輩子就遇見過一個人。

五月榴花照眼明的一雙眼眸,裡面有日光一樣的明亮澄澈,有月光一樣的孤傲和清倔,討人好的時候,春風過江南一樣地舒展。

是她,舒扶桑!

宋暘谷的眼眸更低垂,裡面的熱氣氤氳出來,從他的唇角到眼眸,他梗著脖子,一仰而盡,滿腦海裡面都是她的模樣。

是個女孩子,原來是個女孩子。

她穿著一身墨綠色的三分袖旗袍,上面滿是孔雀眼睛,她的脖頸細長而纖柔,她的皮膚——

宋暘穀倉促而起,他不知茶味,含糊兩聲對著柳先生跟老李行禮便起身走了。

大概是日光曬的,老李看他臉色通紅。

等著人走了,笑呵呵地起身,他有些得意,「好姑娘,等著媒人上門吧。」

笑呵呵地跟柳先生一同攜手出去了,扶桑瞪大了眼睛,猝然回神,看著側几上的茶壺茶杯,一剎那恍惚,她有些不確定那杯茶的意義。

姑奶奶心滿意足地挽著她的胳膊,「我想你一眼也能瞧上,這許多年了,沒見過這樣標緻的孩子,知書達禮的氣質是裝不出來的,一看就是好家教好出身,正兒八經的規矩人家出來的,跟外面那些不三不四混日子的不一樣。」

她特意去看那茶杯,「瞧瞧,一口都沒剩呢,可見也是中意你的,果真水到渠成,我們擔心你這許多年,沒成想你婚事如此順遂。」

說完看扶桑還有點雲里霧裡,便覺得到底是不知道事兒,此時此刻格外地像個木訥羞澀的女孩子。

這是塵埃落定,等下樓去,聽說人會賬走了,姑奶奶更是滿意。

帶著扶桑鬥志昂揚地回黃桃斜街,一氣兒跟小榮吹,「那人才,潘安也比得,人才沒的說,言行舉止我看也端正的很,我啊,怎麼看怎麼滿意,一眼就相中了,扶桑這樣的人,竟然還害羞呢,出去愣了一下,不過還算機靈,給人倒茶,人喝了就走了呢,一句廢話沒有!」

扶桑到家就躺著去了,她沒有多餘的力氣了,只覺得心累,早上出門像是個太陽,現在回來跟后羿射下來的太陽一樣,在床上哭的壓抑,聽姑奶奶睜著眼說瞎話,嗓子哭地直挺,「我怎麼這麼倒運的?我遇見那個冤種,小時候多欺負人啊,大半夜裡罰跪,大冬天雪地里撐傘,動不動擠兌人。」

她從不覺得命苦,可是這回兒,真綳不住了。

姑奶奶跟小榮站在窗前這才回神,這孩子不是害羞,是不願意,小榮怕聽錯了,「我當是誰呢,你說的是誰?你再說一遍?」

扶桑直直地嗓子恨不得戳死這鬼相看,「還能是誰,是我那遭了瘟的前東家!」

她還手欠,下意識給人倒茶,那早前的時候,她這樣的見了前東家,就跟弼馬溫一樣的,老老實實地聽差遣的。

姑奶奶跟小榮面面相覷,聽著裡面嚎起來了,不敢吭聲,倆人肩膀塌下來一點兒,站遠了一點兒,姑奶奶壓低了聲音,「是前面宋府的三少爺?」

小榮覺得嗓子眼也疼,「是那位,我見過,您沒見過,您說,這不是湊巧了這是。」

「早知道我多問幾句的,多打聽打聽的,怪我。」

姑奶奶拽著他再遠一點兒,好大聲一點她能聽得清,「不是,那柳先生當初怎麼說的啊?這不是說就是個北平住家戶兒,家裡窮了點,但人好還在機關做事兒嗎?」

「是,是這樣說的,說就一個毛病,硬說的話,就是窮,時常透支工資,拆借下個月的工資開支,說家裡有女眷,身體不好藥費多,房子也無一所,租的!吃穿用度節儉,從不買華衣美服!跟時下有一個錢花兩個十里洋場燒錢的機關人不一樣!」

你說冤死不冤死啊!

小榮說的記憶猶新,如今複述起來憤憤不平!

媒人的嘴,騙人的鬼啊,他算是知道了,這再怎麼相親,都相親不到前少東家身上去啊,這得多尷尬啊。

多面兒上過不去啊,再說了,宋暘谷之前還三五不時來家裡送東西呢,小榮後悔,「早知道我去了,我去看見是他就算了。」

「您說他喝了?」

「喝了!喝完就走,特別痛快!」姑奶奶接話兒,跟小榮面面相覷,「怎麼辦,這祁人的規矩,相看要是願意的了,女方出來倒茶,扶桑不僅倒茶,她還捧茶了,男方要是滿意的,喝茶走人,回頭請媒人上門兒,他不僅喝了,他還全喝了!」

小榮跺腳,什麼孽緣,「那他認出來沒有?」

姑奶奶粗聲粗氣,「我沒看出來,當是看出來了吧,不過沒說一句話,那應該是沒看出來對不對?」

倆人拿不出一個主意來,又不好意思對著柳先生去反悔,也不知道人家是不是真的看出來了,心裡跟長草一樣,嫁女兒的心思極其複雜。

屋子裡扶桑乾嚎,鬧著非得讓人去跟介紹人說算了去,眼淚八叉拉著姑奶奶的手,「我小時候挨多少欺負,他脾氣有多差勁您是不知道啊——我跟他當朋友算是可以,夠鐵的了,您要是要我跟他結婚,真的是過不下去。」

一想起來跟宋暘谷過日子,扶桑覺得眼淚水就自己跟水龍頭一樣,它能自己淌,他能天天挑茬挑死她,她得多堵心啊,現在想想都覺得窒息。

她是嫁人,不是找個主子!

姑奶奶抽出手來,給扶桑擦擦臉,她不願意推了,她就相中了整個人,跟小榮商量了下,就等等看看唄,小榮也是沒主意的人,也不好去掃柳先生的臉,當初上門求人家的,茶你自己倒的,人家老李是柳先生的好朋友。

「等等看看,你急什麼,興許人家看不上你呢,人家回過味兒來,興許就看你煩人,不願意找媒人了,你放心好了,男方要媒人來,總得再打聽一下的,他不打聽,他家裡也要打聽的。」

她很看好宋暘谷的家世,姑奶奶不是庸俗的人,但是她確實是個好市民,「要是人家願意了,這事兒也不是你說的那樣,你不要對人印象太差勁,之前你們不是好朋友的,你看你給人說的那麼差勁,你自己就不差勁了?」

說的扶桑心裡苦,說不清,難道從小時候開始說起,跟個老太太的裹腳布一樣,她沒那麼幼稚,苦悶地翻過身去,那衣服皺巴巴的,孔雀眼睛都跟瞎了一樣。

姑奶奶起身,心想這姑娘,什麼都好,就是眼光不大好,那麼好的一個小夥子,你管他前東家,后東家的,家世沒得挑,比他們強太多了,人家父親據說上海生意很大,關鍵人家自己出來闖蕩,在機關做的有聲有色的,據說還要提拔呢,這是老李說的。

還是北平住家戶,多好。

婆婆身體還不大好,嫁過去也不用受氣,多好的事兒。

她自己找夫家這麼多年,見了那麼多的人,相看那麼多次,姑奶奶是最知道相看這回事兒的,她自認為練出來了,相看相的非常有經驗,這條件真的是夠好的了。

覺得扶桑小心眼兒了,「我可跟你說了,這成不成的,處處才知道,你別跟我嘰歪的,不是你這樣的性兒,咱們家裡也是新家庭了,如今講究的也是時髦地自由戀愛了,這相看啊,就是兩廂情願,您今天就挺兩廂情願的,腦子別犯軸!」

扶桑倆眼睛跟吹出來的琉璃喇叭一樣,她大概是上火,火到眼睛裡面去的,**辣地,圓咕隆咚的腌的皮酸,不是她這人狗食兒不講究,要壞了規矩,只是她跟宋暘谷,實在是有舊恨,她真的早些年沒少挨擠兌。

那誰找人結婚不想找個對自己好的,捧著自己的,疼自己的啊,她充滿了愛情的嚮往,結果遇見宋暘谷,真是犯了大忌了,八輩子他不能讓著她一回!

心裡嘔氣,她套姑奶奶呢,「您說,找丈夫得什麼樣兒的?」

「什麼樣兒的,疼人的唄!」姑奶奶捏著帕子,笑眯眯地看著她。

扶桑翻身爬起來拍巴掌贊同,「對,就是疼人的,我也得找個疼人的,我不能找個不疼人的,對不對?」

姑奶奶也笑著套她,「這疼不疼的啊,我們都說了不算,人家說了算,你就看人家疼不疼你不就行了,你不了解男人,朋友也許擠兌幾句,要是身份不一樣了,成了自己人了,那就不一樣了,你不要老擔心人家擠兌你,今後啊,保管不擠兌你!」

扶桑冷笑,牙咬著,算是給逼到一種尷尬到麻木的地步了,『「行,您說的,您等著看吧,且等著看吧,看看疼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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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家[民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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