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知己
第34章
在黎九如的視角當中,只有那團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的篝火,它不斷的燃燒著,從星夜漫天、到東方既白。
她的耳畔還回蕩著他的聲音,像是被溫水浸透了,如一團濕了的棉花,彷彿隨時能從他溫柔的聲線里掐出一把水,連疼痛的殘音都短暫而倉促地停止在他的喉口,他蹙著眉,卻跟她說著,沒關係的,再抱抱我吧。
連語氣都很縱容。
晨光沒入林中時,篝火的火苗變得很微弱。天邊還有一輪未完全消去的淡月。她伸出手,將披在無念肩膀上的衣衫掖了掖。
他靠在黎翡的懷裡,被這輕微的動靜弄醒了,睜開眼看她。
他流了不少眼淚,眼角還有些紅。無念的手心貼著她的肩膀,想扶著她起身,才用了點力,還沒爬起來就又跌回去,他的筋骨被放在沸騰的熱水裡煮過一樣,幾乎已經支撐不起自己。
「小心點。」黎翡扶著他的胳膊,將劍尊閣下抱起來,讓他靠在自己身上,然後將尾巴抽出來,用他帶著的手帕給他擦拭身上的傷口和臟污。
無念的身軀僵硬了一瞬,很快又隨著沉沉的呼吸放鬆下來。
誰見過劍尊閣下被弄髒的樣子呢?他的衣衫上全是褶皺,雪白無瑕的衣袍上濺著液體的污痕。黎翡伸出手,擦到一半,看見骨尾纏繞出來的淤青,還有自己掐的指印,動作頓了一下,說:「要不要醫治一下?」
無念伸手按住她的手背:「不用了。「
他的將肩頭的衣衫攏了一下,毫無芥蒂地在她面前穿好衣服。這件道袍在術法作用一下變得纖塵不染,他垂著眼帘,雙睫在眼瞼下透出一片淡淡的陰影。
黎翡看著他身上的傷痕。
無念穿好衣服,終於又變回那個劍尊閣下。他爬了起來,黎翡一度以為他會腿軟,但無念雖然眉頭緊皺,身形微顫,但還是忍了下來,一個字也沒說地重新站起來。
他冰冷、淡漠、一塵不染的表象之下,是一具痕迹密布、堪稱香/艷的身體。無念抿著唇,神情又變為那種不近人情的孤寒。
「我說……」黎九如試探地開口,「要不還是算了吧,雖然有用,但你好像傷得很厲害。」
無念看了她一眼,捏了捏沙啞的喉嚨,道:「你不喜歡我嗎?」
黎翡怔了一下:「這是什麼話?你心懷大義又心地善良,我為什麼不喜歡你?在所有人族修士當中,還是你最明白我的。」
「心地善良……」無念重複了一遍,輕笑了一聲,然後道,「皮肉傷而已,很快就好了。其實你也不必在意太多,我知道你把我當朋友,才會試一試我說的辦法,九如,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你真的知……」黎翡話沒說完,就見他走過去撿起掉在地上的玉佩,這個動作對他來說有點困難,她起身扶住了對方的腰,將玉佩擦乾淨,重新戴到他身上,「反正你要做什麼事,從來都是決定了再通知我,這一次好歹還問過我的意見了,不錯,有進步。」
無念盯著她的臉龐,她有一雙靈動而艷烈的異瞳。他看了一會兒,忽然抬手捧住黎九如的臉頰,湊過去跟她貼了貼額頭,閉著眼,像是叮囑:「不許跟別人修這門功法。」
黎翡:「……啊?」
無念又道:「沒有我教你,會出岔子的。」
「哦……」黎翡應了一聲,「那要是你不在……」
「你對這件事本來就沒什麼興趣,對吧。」無念直接點破,「這道功法雖然有助你修行,但容易走火入魔,要是沒有十分把握,還是少用為好。而且……我不會不在的,我永遠不會離開你身邊。」
黎翡道:「聽上去像哄我的。」
異種亂世,就算再高的修為,誰能保證哪一天不身涉險境、一朝隕落?就是她和無念也無法說得准,大道參天,就算是再好的知己,能共走一段路,也就夠了。
無念沒有回答,只是微笑地看著她。
火光湮滅,回憶漸漸消退。
黎翡從這段記憶里回神時,手中還握著那枚不滅火玉。但她卻依然在漆黑的冥河之底,頂上無光,周圍儘是涌動的河水與殘破的魂靈。
在她面前,一身清寂的白衣劍修領著小福,就在兩步外等她。黎翡敲了敲腦子,無語凝噎,半晌才道:「這河裡的水是真有問題,怎麼把你的大駕請來了。」
幻覺無念正在給小福做紙風車,因為是幻覺,所以就算在河底也不會把紙沾濕。他的神情淡淡的,才扎了風車的一個角,回答道:「就算我沒出現,也一直在看著你。……冥河之水本來就能勾起人的回憶,讓活人陷落在水中化為魂魄,永遠在回憶當中遊盪,你忘了么。」
「多虧你提醒,你提醒的可真是時候。」黎翡諷刺道。
無念卻皺了下眉,抬眼看她:「你好像不怎麼生我的氣了。」
「有么,」黎翡道,「別給自己臉上貼金了,我是懶得理你。」
無念將扎到一半的紙風車放到小福懷裡,上前幾步,他仔細地注視著黎翡的臉,開口道:「我就在你的腦海里,你的想法總是瞞不過我的。九如,你有那麼多時機抽出身動用秘術、來恢復他的記憶,為什麼完全忙於尋找不滅火玉這件事上?區區一夜而已,就算兇狠一點,也弄不死人的。」
黎翡沒有立即回答。他盯了一會兒,從黎九如的左側繞過去,雙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冰涼的吐息從左後方撲落在頸項邊,他問:「你有一點捨不得把他變成我,是嗎?在你心裡,難道不是對我的恨更重要嗎?你想,我把你關了這麼久,我用自己的血做封印,鉤穿了你的琵琶骨,讓你在那座塔里與真正的邪道之人為伍……你明明是救世之人……」
黎九如的身上起了一陣雞皮疙瘩,她轉了轉手腕,腕骨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音:「你是不是仗著自己是幻覺,我沒法弄死你,才變得這麼囂張的。」
他鬆開手,停在黎翡的右手邊,道:「怎麼不回答我呢?你不肯承認,但我能看得出。」
黎翡涼颼颼地瞥了他一眼:「我想玩膩了再殺,這麼難理解?」
無念卻輕輕搖頭,他環住黎翡的脖頸,兩人貼得極近,呼吸聲交錯在彼此耳畔:「對你來說,殺了我才是最重要的。一個歷經異種禍世的魔主,其實沒有這麼大的玩心。你只是在猶豫,你開始覺得他無辜了,對嗎?他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記得……你不忍心讓這個為了眾生可以犧牲自己的人,變成你恨之入骨的我。」
黎翡伸手掐住了他的喉嚨,她的手指在對方白皙的脖頸上烙下鮮紅的指痕,手背上浮現出暴起的青筋,但她的惱怒只出現了非常短暫的一瞬,很快手勁又鬆懈下來,放開了他。
無念捂住脖頸連連咳嗽,他喘了口氣,一旁的小福跑了過來,拉著無念的手叫爹,用很可憐的目光看著黎翡。
黎九如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沒有跟小福對視。她握緊不滅火玉,周身魔氣一盪,冥河之水頓時向四周奔涌,從河底離開回到岸上。
此刻,幽冥界天際的霞光已經完全消失。黎翡重新呼吸到空氣,伸了個懶腰,將火玉用魔氣包裹起來,拋給蒼燭。
魔氣隔絕了火玉上的烈焰,蒼燭才放心地取出一個特製錦盒,將這塊燈芯放了進去,就地給錦盒打上禁制。
「辛苦了。」謝知寒道。他的視線落在黎翡身上,見她完好無損,身後的明月虛影也漸漸消散。
黎翡把他拉進懷裡,趁著他身上的寒氣還未完全消失,抱緊埋頭吸了一大口,像是挼什麼小動物似的,一邊捏著他的後頸,一邊又低頭蹭他的臉、貼貼額頭,親昵且自然地道:「你還記得你是被抓來的嗎?這麼好的機會,不試試逃跑?」
謝知寒剛要開口,蒼燭幽幽地道:「我看著他呢,他跑不了。」
謝知寒頓了一下:「你還記得你手裡還抓著多少人嗎?」
黎翡長長地嗯了一聲,挑眉道:「你是為了他們啊?」
謝知寒說:「不然……」
他的話說到一半,忽然停住了,他似乎感應到了什麼。在他一片灰黑的盲眼視角里,突然出現了一縷過分刺目的白。一個白衣劍修出現在面前,在他的感受當中,就在黎姑娘身後。
黎翡立即感覺到了,隨著他轉過頭看去。
那裡只有無念和小福的幻覺啊。
黎翡遲疑了一下:「你……」
「劍尊閣下?」謝知寒開口道。
黎翡徹底愣住了,她頭皮一瞬間有點發麻,忽然轉身把蹲在地上封印錦盒的蒼燭拎起來,指著冥河之畔:「那裡有什麼?你看得到嗎?」
蒼燭一頭霧水地看著她:「什麼也沒有啊。」
黎翡啪地把他放下,回頭拉過謝知寒問他,沒等她問,無念便率先道:「你待在她身邊太久了,我就知道,總有一天你能感覺到我。」
……這話顯然不是對她說的!
謝知寒也怔忡良久,他看向了黎九如,諮詢道:「……我要叫什麼?劍尊前輩嗎?」
黎翡沒回答,她攢起眉,伸手摸了摸謝知寒的額頭,語氣不善地跟無念道:「你最好給我一個說法。」
「你放心。」無念道,「他也只能看見我而已。」
「我說得不是這個!我是問你他為什麼能看到!為什麼!」黎翡提高了聲音,她突然暴怒地道,「你既然在我的幻覺里,就老老實實、安分守己地待在那兒!要不就滾回墳里做一個安靜的死人!」
無念沉默地看著她。
謝知寒強制自己略過那道白衣身影,他伸手抱住了黎翡,把她死死地留在身邊,周圍的冰寒之氣再度攀升。他慢慢地、盡量溫和地說:「黎姑娘,冷靜一點……冷靜一點,沒事的,別生氣,別去想他……只要你不想,他很快就會消失了。」
這只是他安慰的說辭,謝知寒也不清楚這道幻覺是否會消除。
但在他的擁抱之中,黎九如確實逐漸安靜下來了,她埋在謝知寒的肩頭,呼吸聲平穩了許多,過了好半晌,她緊緊地箍住謝知寒的腰,悶悶地說了一句:「你別理他,我們都不跟他說話,我討厭他。」
謝知寒說:「好……好,我不跟他說話。」
過了片刻,他又忍不住笑了笑,在她耳畔輕聲說:「黎姑娘,你怎麼這麼孩子氣啊。」
黎翡半晌沒反駁,等她完全冷靜下來,突然乾脆利落地在謝知寒鎖骨上留了個牙印,把他咬疼了,然後鬆開手,又變成面無表情的女君閣下:「敢笑話我,報復你了。」:,,.